休息。

以我的方式休息：少喝咖啡，坚持早晚锻炼，好好睡觉，天气好的时候就出门，读很多书，画，看电影，看得非常非常慢，看从前看过许多遍的电影，看得非常非常慢，有的部分反反复复地看，写读书笔记，写观影笔记，像从前那样认真。准备为猫猫做玩具，也是为自己做玩具。画模型版，以自己的拙手能够实现的方式。

 

将《东京物语》重看。

已记不清看过多少遍，也为她写过多少笔记了，长的，短的，有笑的，带泪的。

用四五天的时间慢慢看《东京物语》，常常将有些段落反复重看。我以为自己是再看不出什么了，没想到还要再写一篇。那就好好写。

 

l  开篇几个镜头。

四个镜头，三个场景: 尾道，清晨，海湾，出海的船只；尾道，小巷，上学的孩子；尾道，山峦，民居的屋顶和铁道，驶过的列车， 神社。（注意列车的取景角度与最后结束时列车的取景角度，听出海机帆船马达的声音，它听起来像什么的声音？）

 

切到周吉与老伴，二人坐在屋内整理行李，周吉说：前往大阪的火车是下午六点。

（二人要出行，前往东京） 

一切安排叙述的清楚、干净、简洁。 

（可留心结束时的照应和对称。这也不用我多说了，从前也写过。）

 

l  幸一的家与工作。

 

周吉的大儿子，幸一，在东京行医。

 

诊所位于东京郊区某社区，幸一为社区医生；诊所开在家里，住房即狭窄，诊所不过小小一间屋。无法支付护士的费用，因此妻子就是护士，而且须臾不能离开诊所和家。房屋的隔扇和隔扇门皆打着补丁。

 

幸一的家与工作几个视觉镜头就说明了，何须多言，只看你看没看到。

 

入夜，周吉与老伴到达东京后，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老伴说：“我很高兴他们都很健康（they are well）” 这句话很难说，母亲的意思是：他们虽然看上去生活窘迫，工作也不如意，但是至少身体都很好。

 

父亲和母亲是失望的。

 

母亲又说：这是东京哪儿？

父亲周吉说：这是郊区吧。

母亲说：是啊，从火车站坐了好久好久的出租车才到呢。

 

这个郊区，就是从前看的那部有四个烟囱的电影中描述的那个郊区。

 

l  不变焦。

 

在大儿子幸一处有一段两个剪切：

 

因为幸一临时要出诊，不能带父母和儿子出门逛东京，周吉与老伴又只能留在家中。母亲于是带小孙子去外面散散步。

 

远景：祖母与小孙子在大路上，孙子与祖母有一段距离，疏离；孩子拔草，母亲蹲下。

切到近景：祖母蹲下，切到祖母的近景，对孙子说：“你长大了想干什么呢？是不是像你爸爸那样也当医生？不过，那时候我在哪儿呢？” 孙儿拔草。 随即，祖母站起身。

 

切到远景: 祖母站起身。

 

这一段，我说不出，唯有看了才能体会。

 

不用变焦，干干净净地切。

 

l  动。

 

几乎人所周知：小津不怎么（几乎不用）运动镜头。

但是他的镜头动起来的时候，惊心动魄。

 

周吉与老伴从热海回到女儿处，又被女儿赶了出来，二人来到上野公园，坐在路边吃饭。镜头缓缓地从一带石墙向银幕右侧移动，如同窥视，同情地从石墙后看见两位老人背着镜头而坐。

 

l  蓟

 

原节子的浴衣图案是 蓟花。

从前我未曾仔细观察那天夜里她穿的浴衣，这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了，确定是蓟花图案；夸张了蓟的带刺叶片的弧线与尖角，夸张了蓟花与叶片的大小比例。

 

蓟花有她特定的花语，我就不过度解读了。去年什么时候读画时，也讨论过蓟的特定花语。

 

有一首句子，这样唱：

“如果你想到富士山 的一朵花，那就是蓟”

 

纪子，清贫的家中没有清酒，也没有酒壶，需向邻居借：她的家中未曾来过男性。

一间斗室，有一只书柜，里面都是书。

我常凝视影片中的窗外和门外，那是他们的生活。

 

既然已经写到了植物，由此继续写一写植物的语言吧。

 

周吉的小小庭院里种了许多的植物。在老伴儿去世后，有一天周吉在院里照料植物。镜头里不大清楚，但是可以很肯定地看见日本百合，也就是所谓笹百合，其开花的时间大约是六月到七月间。

 

影片故事发生的时间还并非是炎夏，而是梅雨刚刚结束即将进入炎夏的那一段时间。

 

在影片快结束时，京子（周吉的最小的女儿）在小学课堂里看孩子们写作业，她听到火车的鸣笛声，走到窗边，看火车离去，纪子就是在这列火车上离开尾道。

 

在黑板一侧是孩子们的绘画和书法作业。画上大约是写山川河流，都是尾道的景色； 书法呢，写着：夕立渡舟，朝日青空海上，旅行见学登山。有古风。

 

一旁的高柜上摆着一只觚形花瓶，其中供瓶之花为大丽花。

 

季节上植物皆是对的，好的。

 

孩子们唱的那首歌是改编自Stephan Foster 的那首：Massa's in de Cold，Cold Ground。 我就不翻译了，这是一首关于时间与生死的歌儿，由孩子唱了来。 1945年改编为“与春风一起”放入了小学课本，歌词变了，意思未变。

 

Round de meadows am a-ringing
De darkeys' mournful song
While de mockingbird am singing
Happy as de day am long
Where de ivy am a-creeping
O'er de grassy mound
Dere old massa am a-sleeping
Sleeping in de cold, cold ground

 

Down in de cornfield
Hear dat mournful sound
All de darkeys am a-weeping
Massa's in de cold, cold ground

When de autumn leaves were falling
When de days were cold
'Twas hard to hear old massa calling
'Cause he was so weak and old
Now de orange tree am blooming
On de sandy shore

 

Now de summer days am coming
Massa nebber calls no more

 

那既然已经写到声音了，那就写声音吧。

 

l  时间。

 

声音与时间紧紧联系。即使不讨论这部电影，在我的知觉中，时间最直接的体现在声音，延续又消失，不断地消失。

 

从前看这部电影未曾注意过那机帆船的马达声。

 

纪子坐在回东京的火车上，从手提包里拿出了周吉赠她的怀表（她婆婆从前用过的怀表），打开看了看，又握在手心。 火车咔嚓咔嚓地往前进，镜头切到尾道的港口，机帆船“咔哒咔哒”地行驶，宛如时针走动的咔哒之声。

 

纪子被卡在‘时间’中，现在时间为她开始流淌了么?

 

机帆船宛如时针走动的声音，周吉独自坐在家中也听着。这时邻居又走了来，如同影片刚刚开头时那样聊天 ，不同的是，周吉的老伴儿已经去世，而话题也截然不同了。邻居说：“您今后就会很孤独了呀。”

 

时间当然可以是视觉的。虫子像秒针一般着急，云杉的影子像时针一样慢慢走着

 

有一天站在海边巨石边，看到浪涛砸向岩石: “Life continues.”

 

l  Zuruindesu

 

纪子的“Zuruindesu”。

 

影片快结束时，纪子与周吉（纪子的公公）那一段对话，看了许多遍；从前也看了许多遍。

 

英文字幕中将纪子对自己的批评“我很Zuruindesu” 翻译为：我很自私。

 

我想这是不对的。想办法找了日文剧本来看，借助翻译软件看看究竟Zuruindesu在日文中是什么涵义，有人将其翻译为sly, 意即“狡猾”的意思，大体上似乎也是这个意思。

 

但是在影片中纪子与周吉的对话语境下，纪子对自己的 Zuruindesu的形容，我想有很复杂的涵义：

 

纪子对自己的谴责，认为自己虚伪（意即，所谓的狡猾）。她并不像从前那样想念在战争中死去的丈夫，甚至有好几天都想不起他，可是她仍旧将丈夫的照片放在书柜上那样供着。她也希望能够遇见一个好人，夜里不能寐的时候，也害怕这样一天天下去，最后孤独终老。她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也不像她的婆婆以为的那样。因此Zuruindesu这个词包涵着纪子对自己的批评，渴望新的生活却走不出如今的困境，又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如同为死去的丈夫守节一般。纪子对自己很严厉，她脸上流露出痛苦乃至对自己的憎恶，甚至对自己欲望的嫌恶。

 

周吉说： 你是个很好的女人。一位诚实的人。

 

纪子（原节子）是位身材高大的女性，她的手绝非是细腻纤长的手。当她告诉老人自己的痛苦与挣扎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和她的手，手的动作，一双朴素诚实的手。

 

前面说，我常凝视人们的居所、窗外和室外环境。纪子的清贫与纪子的善良和尊严。

 

这里荡开去写一笔：

在影片中几位女人，除了开发廊的大女儿之外，纪子、京子和幸一的妻子穿着的衣裳都是白衬衫和半裙，半裙皆过膝，大概在脚踝与小腿之间。

 

半裙很不好穿，很难穿好，尤其要将上衣扎入裙子里穿，因为不能藏拙； 要穿得干干净净地，腰和腹部那儿都不能啰啰嗦嗦的，这几位女性皆穿得好看，端庄文雅，有时在腰间随意别一方手帕，只是为了家常方便使用。

 

l  Make Way for Tomorrow 

 

这部电影的灵感取自1937年麦卡雷的那部《Make Way for Tomorrow》, 而麦卡雷的这部Make Way for Tomorrow又改编自Josephine Lawrence的小说《The Years Are So long》. 很多年前我看过这部电影，如今却忘却了。

 

所以，接下来重温 “为明天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