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只待化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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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地里的活儿收拾好了,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地拍了些照,头也不涨了,也不痛了,进屋写笔记。
还是重温,慢慢细细花了两个晚上看完的。离最近一次看又是十几年了,我的眼睛也发生了很多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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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沟口以非常严格严谨的态度与方式实践自己的美学的电影。所以第一个关键词是rigor.
片长148分钟,一共不过197个镜头,不以对话带动,而几乎完全以镜头语言(camera movement)带动。在一景一镜中,镜头虽长,却常常令到人感觉不到原来期间没有剪切,因镜头之移动,景观构图之变化,人物之调度的变化(variation)所以观者常常不会觉察到。就不一一分析了。
想记下一处镜头吧。
那时阿春成为了乞丐,坐在寺庙前弹三味线唱歌谣。
远景,俯镜,从阿春的侧后方拍摄。
忽然阿春注意到大名府里出来了轿子,自己的儿子就在轿中;跟镜,阿春在围墙这头看见儿子被仆人们递送甜品,再合上轿门离开。
阿春回到寺院的柱子下,拨弄了一下三味线。
远景,俯镜,从阿春的正面拍摄。我们听到了笛声,也许是环境音乐,也许是配乐。
阿春很冷,缩成一团匍匐于地;见到儿子的欢欣与欢欣之后的寒冷孤独对照,她要哭,却觉得对着‘人’哭不妥当,她遂跪着侧过身去,哭泣。镜头一动也不动。
阿春没怎么哭过。
这里我眼泪流得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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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镜头那么长,又在不断地运动,常常是中景与远景,对演员的“态”要求极其严苛;镜头既要同情、批评、注脚、哭泣、微笑、担忧……而演员更要以‘态’做语汇,就好比刚刚前面笔记的那一段,若没有阿春之‘态’,这段长镜头几乎无法完成,无法达成。田中绢代在这部电影中的表演实则强过阿崎婆。她的‘态’之语汇,对于自己身体姿态、动态的把握和掌控臻至化境。
沟口对她何尝客气。
一开场就是仰拍背影。
昏暗的夜(沟口一向用low key的画面),一个女人举着头巾微微地弓着背,踽踽而行;她走得慢,背微微地弓着,甚至在轻轻地颤抖(因为寒冷和疲惫),肩耷拉着,衣着却很华丽。前面也有女人追逐着一位男人,一边追着一边喊着“尼桑 尼桑” (大约就是‘大哥’的意思),拖着男人进了一间小屋。这位女人继续那样走着,她的“态”会比她的‘脸’更告知观者她的无助孤独的绝境,被世界丢弃之绝境。
沟口什么时候给了她特写呢?
那已经是在阿春在寺庙廊下烤火取暖,又循声进了佛堂,看着一尊菩萨像幻觉见到了年轻时的爱人(也许是阿春唯一爱过的人)的时候。这是沟口给了她特写。
五十多岁的阿春,一路跌下,五十多岁时做了记女,只能晚上出门揽客,因为那样才能掩饰自己衰老的面貌,而还需用假声装作二十来岁的姑娘说话才行。
那天晚上,谁知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的那天晚上,她在佛堂里看见了早已死去的情人的微笑,她也微笑了。
沟口给了她一个特写。还让她也微笑了。
我觉得她很美,如一尊菩萨。
沟口残忍么?一点也不。
残忍或不残忍,在观者心中。
就好比,那天晚上,阿春其实是揽到了客人的:一位老者拉着她到了家客栈,客栈里许多年轻人围炉向火,他们都是前来寺庙朝拜的香客。当然,当老者拉着阿春到客栈的时候,镜头里并没有这许多人,后来我们才看见的。沟口用了很强烈的敏感对照,就像这位老者忽然拿起灯烛,掀开阿春的头巾,直接将光亮照在阿春的脸上,给那些年轻人看。
不但照着阿春,他且说着,大意是:你们看看这张脸孔,你们还要出去买春么?!
而被老者做了道德训诫的工具后,老人递给她一些铜钿;她将铜钿放在手中掂了掂,轻轻笑了笑,又抬抬手低低额头表示‘谢过收下’,站起了身。这时的阿春,前所未有地“态”:她的肚子往前tian着,胸踏着,膝盖微微弯着,她几乎垮了(从前在地铁里常常见人们坐在位子上也是这幅‘瘫’了的态),她走下塌来,穿好鞋子,正要离开之际,却忽然返身冲向男人们,冲着他们张牙舞爪如野猫一般,再冷笑离去。
两次特写,两次光亮,是同一张五十多岁的女人的脸,苍老、疲惫、厚厚涂着胭脂水粉。 残忍不残忍在各自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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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追镜特别为人称道,很美,构图、光影、人物奔跑之态、镜头之追逐,都很美。
那是阿春得知情人已经被处型,她读完书信,手持笔首冲入竹林意欲自近那一段。
可是听那声音,那“轰然”的竹林涛声,如命运之波浪滔天轰向岩岸的隆隆之声。
(诸多故意的错别字实出于无奈。。。)
还想写写沟口的“对称”,不如就打住吧。
我蠢里蠢气地写了这么多,以语言表达那视觉与听觉的事,表达那我无法表达的伤痛、同情、愤怒和尊重(respect)。也许‘活着’本身已是阿春的胜利,此生只待化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