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话》：无根时代的行吟

阿探

甫跃辉的短篇小说《普通话》（《人民文学》2014年第12期）荡漾着80后对时代破解了中国会社会原本伦理根系的严肃性思考，也是80后作家深沉、凝重的一种映像。文本呈现着一种时时处处的动态、动感，在动态动感中涌动着一种淤积心底的时代性创伤，这可谓80后作家对时代穿透性的思考。

时代以强大经济动量正在瓦解着中国农耕社会绵延数千年来的伦理生态，古来有之的“扬名显亲”在今天有着坚不可摧的阻隔，“出家无家”已成常态，成功“逃离、脱离”故乡的人已不再有故乡，对家乡、亲友的情感失去了栖息之地，家的根性根系、念想只能悬浮于城市上空。《普通话》正是赋予读者这样一个重大的社会性命题，而“普通话”则是这种城乡、县城与大城市阻隔的载体。正如顾零洲用方言在汽车客运站候车大厅与陌生女孩搭讪令对方感到突兀一样，县城的同学用普通话也使他感到突兀。文本以具象升华出抽象：时代性伦理阻隔，文本思想意义重大。

不联系的姐姐是顾零洲残存的故乡根性意象、符号，由于时间的阻隔已经淡漠。姐姐的一条短信，引起了他无限的紧张，在脆弱心灵的腾挪躲闪之中，终于下定决心回乡。如同他对故乡的淡漠，故乡对他也是淡漠的，唯有故乡的印记是清晰的，清晰中才意识到，已经失去了并正在失去着人生很珍贵的亲情。将姐姐的悲凉逝去，与故乡同学聚会热闹喧嚣中交错展开，寓意着看似风光人生的深沉痛处。喧闹愈是喧嚣，沉郁的心灵愈是沉郁，沉郁需要舒缓、释放，于是便有了与黄茉莉的一夜情。纵使肉体冲击的沉迷，也难以挥去普通话(故乡)的阻隔。

姐姐逝去，故乡不再有。附录一中顾零洲的担忧，是良知残存的写照，黄茉莉短信一句“你没病吧”，恰恰是这个社会处于病态之中，人在社会中的无助无力感得以强力凸显，颇有些终极表达的意味。妻子的普通话依然没有将他拉出故乡阻隔的纠结。附录二中姐夫和侄儿来到顾零洲家中的局促不安，欲言即至的尴尬，终于鼓足勇气恭敬的普通话询问，预示着这种与故乡的阻隔，还将长久存在。

甫跃辉在小说开篇以短句串结的意识时态、对话、室内物态深入刻画了顾零洲的灵魂不安和焦躁，夜半惊魂式陈列了人物内心动影，为小说奠定了沉郁的基调。随后以离开故乡时昔日旧影，勾勒出逃离故乡仓皇、急促、急迫，姐姐的短信激起顾零洲内心的揪斗、动荡，一种隐藏于叙述文字背后的城市心灵的脆弱犹如平静的潭水渐起波澜，叙事张力凸显。终于要回故乡了，又或许是最后一次回故乡，是回归亦是一种诀别。带妻子回故乡不再是荣耀，而成为万分担心。妻子说，我都怀疑你没有家。顾零洲内心也是类似这样真实的体认。

文本叙事有着超然的速率，可视为时代所赋予小说的气质，作品始终在这种不安、动荡交错中展开，既是与姐姐的诀别，更是与故乡的诀别，亲情需要陪护，却又不忍心面对残酷，所以喧闹喧嚣的同学会成为唯一的去处。将沉郁、隐痛、悲哀置身喧闹之中，长痛成为短欢最好的托词。

甫跃辉将顾零洲的回乡之旅，匠心编制成为一种行为艺术的表达。

对于久违的故乡，回归成为一种仓皇，如同当年仓皇离开，连同坐飞机也成了第一次的陌生感，陌生感了又难以掩饰对故乡神魂相牵的熟悉。嘈杂的候车大厅，客车里汗臭、狐臭夹杂着脚臭，不断播放着的乡村流行歌曲，既是焦躁不安心灵的映衬，又是顾零洲孤立鸡群的心理、行为的定格。进村陌生的人，漠然、尴尬的对视，与姐姐的相顾无言，与村人的隔膜，不能融入，侄儿的自行其是，姐夫的忙忙碌碌，连同头上飞来飞去的蝙蝠，一同构成诀别故乡的特定环境体象，使得这种诀别沉浸在庄严、肃穆的凄凉之中。

除了姐姐作为故乡根性意象外，由同学马一图引出的于心也是故乡情结的一种，然而初恋于心竟听不出是顾零洲，物非物，人已非当年的人。回乡之旅，无异于一场昔日情景与现实变迁交融的行为、意识奔袭。对姐姐的情感，唯有面对逝去生命的追忆，追忆久远的温馨；面对村人，普通话成为一种见外的阻隔，因着乡音，才有了简短的交流。在顾零洲心底，失去了故乡的他，依旧没有蜕变为真正的城市人，故乡血脉相连的成长记忆，也阻隔着他的华丽蜕变。所以这个时代，是根性失却的时代，是灵魂悬浮时代，回乡之旅成为无根时代的深沉行吟。

文本整体构成一种行为上的诀别，与诀别之外，天然地形成一种故乡魂动的无限延伸。小质地感鲜明，碎片式插叙的嵌入强化了表达的内在力度和深度，方言与普通话的抗衡、对峙交错、繁复，强力上扬了情感的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