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庸》首章）

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首先要看清，率性与修道，是两层功夫、两种境界。《中庸》20章区分“生而致知，安而行之”与“学而知之，利而行之”，“率性”乃生知安行事，“修道”为学知利行事。

《中庸》21章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自明诚，谓之教”与“修道之谓教”，两个“教”字同义。

“率性之谓道”，前文以“率性”来界定“道”，“道”之涵义至少在《中庸》首章是确定的、唯一的，既然说“率性”为“道”，此“道”如何能够修得？千万不能把“道”作为“修”的宾语来看待。

“修道”，乃“修身以道”或“以道修身”，《中庸》为追求文字工整，省略一个“身”字。做修道功夫，必然落在“身”上，“修道”即“修身”。这可以从《中庸》文本中得到印证：“自明诚，谓之教”，自明而诚，便是“修道”功夫。再看什么是“自明诚”？《中庸》20章曰：“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先“明善”而后“诚身”，这个“身”字就出来了。

《中庸》相对“率性”而言“修道”，相对“性”而言“身”，两者有高下之分，研读《中庸》，须体会出这个层次性。

《中庸》25章曰：“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性”不分内外人我，浑然一体，如张横渠先生指出：“性者，万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惟大人为能尽其道，是故立必俱立，知必周知，爱必兼爱，成不独成”。

通过“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这句话，关键是体会什么是“性”。要牢记，《中庸》相对“性”而言“身”，有“身”则有“我”，内外人我有别，做功夫自然有个先后次第，就不能说“时中”或“时措之宜也”，如《大学》三纲领先说“明明德”，再说“亲民”，八条目说“欲…先…”。

《中庸》20章曰：“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为何多了一个“之”字，就从天道下降到人道？这个“之”就指代“身”，“择善而固执”即“明善而诚身”之义。“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此“率性”之义。

《中庸》20章曰：“修身则道立”。此“道”落在“修身”上说，与“率性之谓道”，涵义不同，实则是“修道之谓教”。“率性之谓道”，由“性”（大本之中）直接开显出“道”（达道之和），性道不贰，体用一原。

《中庸》22章与23章要对照着研读，体会“唯天下至诚”与“其次致曲”，“致曲”乃修道功夫。“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相当于《大学》所言“诚于中，形于外”，有“身”，则有内外人我之别。

“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仅看文字，是围绕“道”字为主线而展开。但从义理上体会，“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语气决绝，显然是跳过“修道之谓教”而承接“率性之谓道”。

《中庸》相对“率性”而言“修道”，相对“性”而言“身”，落在功夫上，要么入于“性”，要么外于“性”，要么是“道”，要么“非道”，二者只能择其一。

读《中庸》20章、21章、22章、23章，体会“诚者”与“诚之者”，“性”与“教”，“至诚”与“致曲”，实则是沿着“性”与“身”这两条线展开的。

这个问题还可以再展开一下。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又曰：“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身之”省略一个“反”字，“反之”省略一个“身”字，“身之”或“反之”，从义理上考察，即“反身而诚”。落在“身”上，才可言“反”，故曰“反身而诚”。落在“性”上，只可说“率性”，或“诚者自成也”。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体会“克己复礼为仁”，以及“为仁由己”，“克己”是求仁工夫，做功夫时，须点出一个“己”，这不是自私，而是担当。颜子请问其目，孔子答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孔子所答，即是落在“身”上做修道功夫。

但孔子说“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何不说“天下归己”？只要有限的“小我”没有克除，就不可能契入万物一体之仁。孟子曰：“视天下悦而归己，犹草芥也，惟舜为然”。克己复礼为仁，先有“我”而后无“我”，阳明先生称之为“由教入道”。

《易》曰“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孔子再拔高一层，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对比“朋从尔思”与“天下何思何虑”，前者有“思”而后者“不思”，“何思何虑”即不思不虑，如《中庸》曰：“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

思虑本是属于人的精神活动，为何孔子落在“天下”上说“何思何虑”？这个问题值得思考。

天下，如“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正是要把有限的“身”或“我”给否定掉，从而入于“性”或“中”。“尔思”与“天下”对举，前者有“身”，体会“朋”与“尔”，有内外人我之间的一感一应，相当于《大学》所言“诚于中，形于外”。“天下”，意味着廓然大公，在“何思何虑”之前唯有下“天下”二字，才是“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读懂了孔子所言“天下何思何虑”，才好读懂《孟子》“天下之言性”章，后人往往从此章第一句就没有读懂。唯有落在“天下”上才可言“性”，“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乃是由“教”入“道”，由“修道”而上达“率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