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舜性之,汤武身之——读《孟子》“天下之言性”章
(2021-04-27 22:34:58)
标签:
性之身之天下系辞传 |
分类: 孟子 |
一
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又曰:“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
“身之”与“反之”同义,“反之”,即“反身而诚”,省略一个“身”字。
《大学》曰:“诚于中,形于外”。“中”与“外”相对,此“中”义浅,隐藏一个“身”,而没有入于“性”。
《中庸》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中和为大本、达道,但如果前面不加上“天下”一词,不能穷尽《中庸》所言“中和”之义。
《中庸》23章曰:“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
“其次致曲,曲能有诚”,隐藏一个“身”,所以下面依次说“形”“著”“明”,考察其义,相当于《大学》所言“诚于中,形于外”。“动则变,变则化”,通《系辞》所言“变则通,通则久”。
当实现“变则化”,就破除了有限的小我,由“身”而入于“性”。
读《中庸》23章须注意,心性功夫前后有个跃迁过程,从“诚之者,人之道也”过渡到“诚者,天之道也”。所以,开头说“致曲”,到了结尾却说“至诚”,又回到了22章“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
孔子曰:“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做功夫时须有“我”,有“我”则有“身”。这不是自私,而是担当,如伊尹“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
“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前面说“克己”,有个“我”,后面说“归仁”,而不说“归己”。“仁”通“性”,唯有破除有限的“小我”,才能入于万物一体之仁。铺叙上面几段文字,只是为解读《孟子》“天下之言性”章做些准备。
二
“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离娄下》)
赵岐、朱子、陆象山、黄梨洲注释《孟子》此章,均不得要旨,当今有不少儒家学者对此章非常重视,但连第一句话“天下之言性也”都没有读懂,对后文的解读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孟子注疏》曰:“今夫天下之人有言其性也者,非性之谓也”。天下之人言性,后人大都沿着这条思路去读“天下之言性”章,不明白为何孟子要下“天下”一词。
君临天下,治国平天下,“天下”与“天”对应,“天”为“一”,“天下”为“多”。孔子曰“天下何思何虑”,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春秋战国时代,还没有像“宇宙”“世界”这样的双音节词汇。
《易》曰:“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子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读懂了《系辞》这句话,也就能读懂《孟子》“天下之言性”章。只可惜程子错解了“憧憧往来,朋从尔思”一句,对后世误导很大。
《象》曰:“憧憧往来,未光大也”。孔子界定得非常明确,后世学者应该沿着这个思路去解读“憧憧往来”。程子所谓“用其私心以感物”“往复不定”,把“憧憧往来”完全解“坏”了。
比如,一个人家境殷实,孔子说“未光大也”,是指他还不够富有,达不到入选亿万富翁的标准,而程子却认为他是个穷光蛋。
“憧憧往来,朋从尔思”,思虑,本是人类的精神活动,孔子为何说“天下何思何虑”?孔子下“天下”一词,是对“身”之有限性的超越。那么,“何思何虑”,即《中庸》所谓“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
经文说“憧憧往来”,孔子说“天下同归而殊涂”;经文说“朋从尔思”,孔子说“天下一致而百虑”。体会孔子的意思,“天下何思何虑…”一句,正是要突破“身”之有限性而进于“光大”的境界。孟子曰:“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
横渠先生指出:“性者,万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惟大人为能尽其道,是故立必俱立,知必周知,爱必兼爱,成不独成”。
孟子为何说“天下之言性也”?“性”不分内外人我,本不可言说,要勉强去言“性”,必须超越“身”之有限性,所以下“天下”一词。“性”与“天下”前后呼应,犹如《中庸》以“天下之大本”来定义“中”。
三
读懂了本章首句,后面就能豁然贯通,下面简要疏解一下。
“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字在古汉语中有多种涵义。但本章“故”字共出现三次,必取同一种意思,所以,应该根据章末“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来确定“故”字在本章的涵义。
“故者以利为本”,“利”也有褒贬两种意思。下文“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正是在解说“利”,“利”应取褒义。
可以断定,孟子所言“利”,通元亨利贞之“利”。《中庸》曰:“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系辞》曰:“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
“故者以利为本”,理解了“利”,也就读懂了“故”。“故”通“知”,孔子所谓“知者利仁”,而“仁”又通“性”。孔子对“知”而言“仁”,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孟子对“故”而言“性”,从“故”到“性”,上达的阶梯就是“利”,故曰“故者以利为本”。
天下之言性也,“天下”为“多”,“性”为“一”。由“多”返“一”,即由“博”反“约”,落在心性功夫上说,即是由“知”而上达“仁”,所以,下文自然就点到“故”与“利”。
为何下面跳转到“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因为“智”与“知”(故)有区别,孟子要把两者之间的区别界定清楚,才好引导学者摆脱日常闲思杂虑的束缚而去做心性功夫。
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述而》)
孔子视“多闻,多见”为“知之次也”,北宋大儒横渠先生区分“德性之知”与“闻见之知”,便出自《论语》此章。不难体会孔子的良苦用心,是想让学者契入“德性之知”。
《圣经》开篇“创世纪”讲述亚当夏娃吃善恶树上果子的故事,就是在说堕落于后天、被私欲裹挟的那个“智”。
“智”可能流于自私,陷于穿凿,而“知”却以“仁”为依归,“仁”在提撕着“知”,是不会堕落的。儒家做心性功夫,首先就是要从“自私用智”回转为“德性之知”。
“知”为入德之门,如孔子两次说“未‘知’,焉得‘仁’?”“知”通过“利”这个阶梯而上达“仁”,所谓“学达性天”。
“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本章最后一句该如何解读?
还是回到《系辞》“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这句话。“尽神”高于“尽利”,犹如《中庸》“安而行之”高于“利而行之”。
孟子落在“利”上说“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未光大也,所以,要下一个动词“致”。而《系辞》说得更高:“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
隋朝大儒文中子说:“有坐而得者,有坐而不得者;有行而至者,有不行而至者”。“坐而得者”,即孟子所谓“求其故”;“不行而至”,指向《系辞》所谓“唯神也”。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