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读《传习录》126条
(2019-07-07 15:1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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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惠问死生之道。先生曰:“知昼夜即知死生。”问昼夜之道。曰:“知昼则知夜。”曰:“昼亦有所不知乎?”先生曰:“汝能知昼?懵懵而兴,蠢蠢而食,行不著,习不察,终日昏昏,只是梦昼。惟息有养,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才是能知昼。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更有甚么死生?”(《传习录》126条)
读《传习录》126条,自然会联系到《论语·先进》篇孔子与子路关于生死的一段问答。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先进》)
程子曰:“昼夜者,死生之道也。知生之道,则知死之道;尽事人之道,则尽事鬼之道。死生人鬼,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或言夫子不告子路,不知此乃所以深告之也”。
子路问“死”,孔子不直接作答,而是反问:“未知生,焉知死?”一个人总是先“生”而后“死”,如果把生、死作为两事来看待,似乎孔子没有回答子路的提问,而是提醒他把思考的重心放在对“生”的探讨上。然“死生人鬼,一而二,二而一者也”,“知生之道,则知死之道”,所以程子曰:“或言夫子不告子路,不知此乃所以深告之也”。
朱子注曰:“问事鬼神,盖求所以奉祭祀之意。而死者人之所必有,不可不知,皆切问也。然非诚敬足以事人,则必不能事神;非原始而知所以生,则必不能反终而知所以死。盖幽明始终,初无二理,但学之有序,不可躐等,故夫子告之如此”。
体会朱子所言“非原始而知所以生,则必不能反终而知所以死”,以及“幽明始终,初无二理,但学之有序,不可躐等”,与程子对生死的理解,还是有区别的。
朱子对《大学》首章“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的解读不到位,以致对三纲八目的注解支离决裂,义理上不能通贯。朱子注解《论语》此章,也犯了同样错误,把“终始”几乎等价于“先后”,落在物理时间上。
孔子的意思是,知“生”即知“死”,不是先知“生”后知“死”。此外,知生与知死,这个“知”字义深,“知”乃入德之门,不是知晓、识见意义上的“知”。程子言“知生之道,则知死之道”,契合孔子之意。朱子虽然说“幽明始终,初无二理”,实则把生(原始)、死(反终)割裂为二,故曰:“学之有序,不可躐等”。
萧惠问死生之道,先生曰:“知昼夜即知死生”。阳明先生将“生死”引向“昼夜”,似乎是受程子“昼夜者,死生之道也”一句的影响,其实,《系辞》在“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之前点到了“幽明之故”,下文又有“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萧惠问“昼亦有所不知乎”,此“知”义浅。阳明先生将“生死”引向“昼夜”,用心良苦,重点是落在心性功夫上来阐发“知昼夜、知死生”之“知”。何为“知昼”?阳明先生指出:“惟息有养,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才是能知昼”。
“息有养,瞬有存”,取自横渠《正蒙》。《中庸》以“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来说“率性”功夫,阳明先生主张做“息有养,瞬有存”的功夫,以实现“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相当于《中庸》所言“至诚无息,不息则久”。
《大学》曰:“物格而后知至”。格物致知功夫入于“一贯”,“致知”即是“致良知”。阳明先生这里阐发“知昼”,虽然没有直接点出“良知”,但体会“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实则是说“良知”。
“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更有甚么死生?”“通乎昼夜之道而知”一句出自《系辞》,重点是这个“通”字,《系辞》曰“变则通,通则久”,与《中庸》“至诚无息,不息则久”同义。
通乎昼夜之道而知,这一句既是说“天德”,也是在说良知。如阳明先生曰:“圣人只是知几,遇变而通耳,良知无前后,只知得见在的几,便是一了百了”。(《传习录》281条)
体会出“至诚无息”或“吾道一以贯之”这层意思,才能真正读懂“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
一般以为,先“始”而后“终”,但《大学》《中庸》均言“终始”而不言“始终”,有深意。在后的,反而在先,超越了物理时间而进入德性意义上的“时”,《中庸》所谓“时措之宜也”。
《中庸》曰:“至诚无息,不息则久”。“至诚无息”承接前文“时措之宜也”。“不息则久”,不是通常意义的“长久”,从中须体会出德性之“一贯”与“大成”。《中庸》曰:“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
孔子曰:“仁者寿”。《中庸》曰:“故大德必得其寿”。颜子、大程子与阳明先生具体而微,优入圣域,但并没有长寿。须知,“仁者寿”,这个“寿”是属天意义上的寿命。耶稣说:“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他,你们不比飞鸟贵重得多么,你们那一个能用思虑,使寿数多加一刻呢?”
除了儒家之外,基督教也懂得这个“终始”: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我是初,我是终;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者。
耶稣是大卫的根,又是他的后裔,怎么可能在后又在先?既是后裔又是祖先?在常人是不可理解的。施洗约翰说:“有一位在我以后来,反成了在我以前的,因他本来在我以前”。
耶稣告诉犹太人:“人若遵守我的道,就永远不见死”。犹太人不相信耶稣的话,对耶稣说:“现在我们知道你是鬼附着的,亚伯拉罕死了,众先知也死了,你还说‘人若遵守我的道,就永远不尝死味’,难道你比我们的祖宗亚伯拉罕还大吗?他死了,众先知也死了,你将自己当作什么人呢?”当耶稣说:“还没有亚伯拉罕就有了我”。犹太人觉得不可思议,拿石头要打耶稣。
有一个法利赛人对耶稣施行的神迹感兴趣,夜里来见耶稣。耶稣却告诫他:“人若不重生,就不能见神的国”。那个法利赛人觉得非常诧异:“人已经老了,如何能重生呢?岂能再进母腹生出来吗?”耶稣再次强调:“人若不是从水和圣灵生的,就不能进神的国,我说‘你们必须重生’,你不要以为希奇。风随着意思吹,你听见风的响声,却不晓得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凡从圣灵生的,也是如此”。
“终”在“始”前,在后的,反而在先,才能把物理意义上的开端给破除掉,而进入德性意义上“始”。一元复始,元始之“始”,乃万物之大本大原。《易》曰:“终则有始,天行也”。《晋书》云:“夫圣王重始,正本敬初,古人所慎也”。
原始反终,原这个“始”,“始”体现为“一贯”,沉淀于“终”,那么,“终”不是末了,不是戛然而止,而是“集大成”。
子张病,召申祥而语之曰:“君子曰终,小人曰死,吾今日其庶几乎!”子贡曰:“大哉乎死也,君子息焉,小人休焉”。
有两种意义上的“死”。小人之死,是生命走向结束。君子之死,称为“终”或“息”,不是相对“生”而言“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说的正是君子之死。
佛家要了却生死,其实是以“死”为中心来认识“生”,人一生如梦幻泡影,流于虚无寂灭。儒家以“生”为中心来认识“死”,知生以知死,最终目标是“仁者寿”。原始反终意义上的“死”,其实是生生不息,上下与天地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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