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大学》开篇第一句话“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是修道功夫,第二句“在亲民”说弘道事业。落在八条目上,朱子认为,“修身以上,明明德之事也”。修身以下,如齐家、治国、平天下,均是“亲民”。从文辞上看,“明明德”在先,“亲民”在后。从逻辑上考察,一个人要先修道,然后才能够去弘道,就像水库在对农田进行灌溉之前,先要蓄水。学高为师,身正为范,老师在教学生之前,他自己必须是一名好学生。
【2.2】 三纲领以“明明德”为开端,就保证了此学乃为己之学。为己,不是自私自利,如阳明先生所言:“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这个“己”是“真己”,不是“躯壳的己”。无论是“修道”,还是“弘道”,追本溯源,都要落在这个“真己”上。真成就了自家的德性,感而遂通,近者悦,远者来,“立必俱立,知必周知”,自然要说个“亲民”。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这是说修道。《中庸》云“率性之谓道”,此是弘道,也涵摄“修道”义。无论是“修道”,还是“弘道”,都要落在这个“真己”上。】
【2.3】 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与孔门为己之学不同,杨朱主张“为我”,只是落在这个躯壳的小我上,人我内外截然对立。“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墨家爱唱高调,他们不经过明明德这个环节,直接去“亲民”,就逐外了。墨家主张兼爱,要同等地爱天下所有人,听起来比儒家仁爱(差等之爱,分别亲疏远近)要崇高伟大许多,其实是假大空,口惠而实不至,根本不具有可操作性。
【孟子以“一毛不拔”斥责杨朱,有些夸张,杨朱也是一位高人,应是道家学派的真正开创者。至于老庄被尊为道家鼻祖,乃后人附会。道家追求长生久视,主张性命双修,其实还是把性、命辟为两截。其修练命功,心性离开本位而落在形气上,修气脉,通周天,此是舍本逐末。《大学》所言“修身”,不是去修这个“身”,功夫只是落在“心”上,居仁由义,不断涵养扩充此心,明明德于身,德性充实于身,“身”也是“心”,故阳明先生说:“养德养身,只是一事”。佛家轻贱身体,斥之为臭皮囊,也只是把“身”当作“小体”来看待。儒家合于“心”而言“身”,这个“身”是“大体”。如《文言》曰:“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孟子云:“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儒家落在“身”上言气象与威仪,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即是指向了弘道事业,《大学》里这样的句子很多。】
【2.4】 《大学》曰“至善”,《中庸》言“至诚”,“善”与“诚”不可割裂。孟子云“可欲之谓善”,“可”或“不可”在内而不在外,在我而不在人,觉得这样做了,心安理得,内心有获得感,做好事决不是给别人看的,而是尽自己的本分,如此为善才是真诚的。在“可欲之谓善”之后,依次是:“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信、美、大、圣,都是从“真己”上涵养扩充来的。墨家兼爱,只是自我标榜,再如“舍己为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以抽象的道德教条绑架人们,最终必然流于伪善。
【2.5】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以“敬”修身,做君子难道就这么简单?子路不太相信,又问:“如斯而已乎?”孔子于是把境界拔高了一层,答曰:“修己以安人”。子路这时大概入孔门求学不久,只知希高慕外,不知躬行实践,对孔子也不太信服,又问:“如斯而已乎?”孔子把境界再拔高一层,曰:“修己以安百姓”。为了摆脱子路无休止的纠缠下去,孔子追加了一句话:“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宪问》)
【子路后来勇猛精进,“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子路得到孔子开示后,如果不能躬行,心中觉得不安,感觉像欠账似的。再得到孔子新的开示,欠账更多,心里更觉得不安。且子路勇于改过,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
【2.6】 既然前面已经点到“修己”,孔子后面两次回答,为什么不把“修己”二字省略,直接说“安人”“安百姓”?因为这个“修己”是根本,“安人”“安百姓”均是从“修己”(敬)这个内圣功夫中生发出来的。回到《大学》三纲领,虽然“明明德”在先,“亲民”在后,但并不是先做一个“明明德”,再去做一个“亲民”。应这样理解:当《大学》三纲领从“明明德”过渡到“亲民”,“明明德”就蕴含在“亲民”之中,亲民,乃明明德于民。故“明明德”是“在先的”,也是“在后的”;是“始”,也是“终”。阳明先生曰:“‘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又曰:“若知明明德以亲其民,而亲民以明其明德,则明德、亲民焉可析而为两乎?”
【开会时,首长或贵宾总是最后入场;散会时,要最先离场。到底是“在先”为尊贵,还是“在后”为尊贵,不可一概而论。《礼记·经解》曰:“君子慎始,差若毫厘,缪以千里”。万事开头难,一日之计在于晨,这个“始”很重要,是“本”。《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做事往往虎头蛇尾,最难的是慎终如始、善始善终,这个“终”也是“本”。回到《大学》三纲领,在大人之学的入手处,须区别一个本末先后,须分别一个内外人我,功夫要落在“明明德”上(明明德为本,为先;亲民为末,为后),正如孔子说“为仁由己”(有我,不是自私,而是担当)。当从“明明德”过渡到“亲民”,须贯通内外人我,把前后两个环节打通,如孔子不说“天下归己”而说“天下归仁”(无我,其实是“大我”)。朱子说“明德为本,新(亲)民为末”,没有区分一个始位与终位,把本末绝对割裂为“二”】
【2.7】 从“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敬)是一以贯之的。同理,对于《大学》三纲八目,也要体会出“一贯”。阳明先生指出:“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个‘明明德’,虽亲民,亦明德事也”。(《传习录》89条)绍兴知府南大吉经过阳明先生的点拨豁然贯通,喟然叹曰:“甚哉,大人之学若是其简易也!吾乃今知天地万物之一体矣,吾乃今知天下之为一家、中国之为一人矣。‘一夫不被其泽,若己推而内诸沟中’,伊尹其先得我心之同然乎”?又曰:“吾以亲民为职者也,吾务亲吾之民以求明吾之明德也夫!”
【《中庸》云:“体万物而不可遗”。张横渠曰:“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这个“体”为动词,亲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均是此心在“体天下之物”。心无本体,功夫所至,即是本体,此心没有“外”,或者说,心外无物。如果把修身、齐家等当作“动词+宾语”的短语,就二分了。】
【2.8】 “明明德”虽然属于三纲领之一,但其贯通于八条目之终始,《大学》原文已给出提示了。《大学》八条目,先从“明明德于天下”追溯到“致知格物”,再从“物格知至”逐步过渡到“国治天下平”。“天下平”即是“明明德于天下”,这是合于德性而说外王事业。依此类推,“国治”“家齐”“身修”分别是明明德于国、明明德于家、明明德于身。至于前面四个环节,格、致、诚、正,本来就是明明德功夫。
【2.9】
程子、朱子主张改“亲民”为“新民”。程子曰:“‘在新民’者,【使】人用此道以自新”。朱子曰:“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下一个“使”字,非以德化人、以善养人,与大人之学似乎还隔了一层。阳明先生曰:“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使人用此道以自新”,在阳明先生看来只是“教”。何为“养”?通过做“明明德”功夫而复其本体,去其习染之污、私欲之蔽,通透了内外人我的间隔,修道即是弘道(合外内之道也),“明明德”也是“亲民”。《大学》曰:“富润屋,德润身”。《尚书》云:“德惟善政,政在养民”。以“德”滋润自己的身体,此是“修身”,德性进一步涵养充实开来,就是“养民”。
【2.10】 朱子分《大学》为经、传两部分,经文一章,“盖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传文十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也”。其余十章传文,对应解释首章经文。朱子改“亲民”为“新民”,似乎能从下面传文中找到根据。“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作新民”,“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朱子所划分的传文二章,每一句都点出一个“新”字。但是从义理上考察,新,自新也,“新”与“明明德”之“明”同义,如《系辞》曰:“日新之谓盛德”。与其说这段文字是诠释“亲(新)民”,不如说诠释“明明德”,应把这一段与“《康诰》曰,克明德”一段,合为一章为宜。
【2.11】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颜渊》)“克己复礼”是求仁工夫,落在功夫上,须点出一个“己”,孔子所谓“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阳明先生曰:“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点出“己”,这体现的是自觉与担当,如文王视民如伤,伊尹“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阳明先生曰:“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尽处”。“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这是说效验,通过求仁工夫而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须注意,这里孔子不说“天下归己”而说“天下归仁”,“天下归仁”在《大学》即是“明明德于天下”。人世间为善之路,有且只有一条,到了至真至善处,是不分你我他的。“无我”其实是“大我”,一旦有人相,有我相,人我内外的界限没有打通,就意味着没有全得仁体。
【2.12】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仲弓问什么是仁,孔子落在“敬”上来解“仁”,只是分一下忠、恕。出门如见大宾,这是“修己以敬”;使民如承大祭,推己及人,也在说“敬”。颜子与仲弓位列孔门十哲之德行科,但二人之学有高下浅深。颜子问仁,孔子开示“为仁由己”、“克己复礼”,功夫涵养到了极致便是“天下归仁”。仲弓问仁,孔子却下一个“使”字,又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我内外的界限还没有打通。
【“使民如承大祭”,下一个“使”,与程子所言“使人用此道以自新”,还有些差别。前者如“知者知人,仁者爱人”,后者近似“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爱己。”】
【2.13】
大人之学以“明明德”为始,以“明明德于天下”为终,为什么还要说个“亲民”?阳明先生曰:“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故曰一也”。“亲民”是对“明明德”之深浅厚薄的一个检验。如《中庸》曰:“故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系辞》云:“举而错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例如,“国治”“家齐”分别是明明德于国、明明德于家,虽然只是一个“明明德”,但德性有高下厚薄之分,犹如“修己以安百姓”高于“修己以安人”。
【2.14】
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我们往往只重视这个“一”,而忽略了“贯”。贯则有所贯,这个“所贯”就是“多”,犹如用一根绳子把多枚铜钱穿起来,方便携带。落在“学”上说,没有“贯”,“一”则凌空蹈虚(如异端虚无寂灭之教),“多”则支离决裂(如俗儒记诵词章之习)。如《大学》三纲领,“明明德”为一贯,“亲民”为“所贯”。
【2.15】 为护持孔门正学,先有孟子辟杨墨,后有宋明儒批佛老。阳明先生指出:“只说‘明明德’而不说‘亲民’,便似老、佛”。《大学》合于明明德而言亲民,既不逐外,也不著空。三纲领以“明明德”为开端,经由“亲民”而归于“止于至善”,最后以“至善”来说心之本体,就不会凌空蹈虚。
【2.16】
朱子曰:“事事物物上便有大本,若只说大本,便是释老之学”。一般来说,心在内,为“本”,物在外,为“末”,朱子却说事事物物上有“大本”,这决不是本末倒置,而是在通贯内外本末的基础上说这个廓然大公之心。阳明先生落在功夫上表达了同样的意思:“不事于格物而徒以诚意者,谓之虚”。如南大吉说:“吾务亲吾之民以求明吾之明德也夫”。不穷理,不足以尽其性,佛家以世间万法为虚幻,对于自性,虽说得玄乎其玄,却是华而不实。德性不能立起来,所谓自觉觉他、普渡众生,终究是一场虚说。阳明先生曰:“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与世间若无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
【阳明先生说“心外无物”,不是说“物”,而是说“心”。不是论心外事物之有无,而是说此心其大无外,万物皆备于我。正如无价之宝,不是没有价值,而是这个宝贝无法用价值来衡量。】(2018.5.23)
【问答】
1. 问:修己安人与修己安百姓,人与百姓有什么不同?古语人与民不是通用吗?民不就是百姓吗?
答:此心有大有小,正如治国高于齐家,平天下高于治国,八条目向后每个环节都有功夫。修己以安百姓,“百姓”是个集体概念,《论语》所谓“博施于民而能济众”。
2.
问:亲民乃所以明明德,那亲民可不可以理解为明明德的功夫,同时也是明明德的扩充?
答:通过“亲民”来“明明德”,就像八条目通过“格物”来“诚意正心”。离开亲民,“明明德”就会落空。或者说,自家成就了德性,必然同时也在弘道化人。注意孔子说“己欲立而立人”。这个“欲”字吃紧,不是己立而后立人。
3.
问:“明明德”是始也是终,就可以理解为“一以贯之”的“一”了,“一”是相对的还是绝对的?
答:前面这一句话,体会得好。《中庸》云“诚者,物之终始”。
4.
问:自家成就了德性,必然同时也在弘道化人,也就是说功夫为一贯的吗?
答:本体,是不分的,千古良知只是一个。但功夫体现人的主体性,所以孔子做的功夫只是孔子的,不能代替其他人做功夫。
从道体上说,“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从做功夫上说,“道则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
5.
问:明明德与亲民都是明明德,只不过亲民是一个扩充,功夫更深一点而已,其实都是明明德,对吗?就像树越来越茂盛,但只是一棵树,可以这么理解吗?
答:用分析的语言来表达。开始时,明明德为“本”,还没来得及亲民,亲民为“末”。过渡到“亲民”,以“本”去贯通“末”,“末”也渐渐成为“本”。就像好人去教化一个坏人,把坏人变成好人。
“明明德”在先,“亲民”为后,但亲民只是“明明德于民”,故“明明德”是在先的,也是在后的,是“始”,也是“终”,终始一贯。
思考题:
朱子曰:“明德为本,新民为末;本始所先,末终所后”。阳明先生在《大学问》中说:“即以新民为亲民,而曰明德为本,亲民为末,其说亦未尝不可,但不当分本末为两物耳。夫木之干,谓之本,木之梢,谓之末。惟其一物也,是以谓之本末。若曰两物,则既为两物矣,又何可以言本末乎?”
阅读上述材料,从“本末”与“终始”切入三纲领,如何理解“明明德”与“亲民”之间的关系?既然明德为本,那么亲民为末?既然明德所先,那么亲民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