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二十五章云:
“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
对于“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朱子说:“言诚者物之所以自成,而道者人之所当自行也。‘诚’以心言,本也;‘道’以理言,用也”。朱子说“诚者物之所以自成”,加了一个“物”字,显然是受到下文“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的影响。朱子注解“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天下之物,皆实理之所为,故必得是理,然后有是物。所得之理既尽,则是物亦尽而无有矣。人之心一有不实,则虽有所为亦如无有”。两个“无有”的意思正好相反,此外,朱子理解的“物”是天下之物,是《大学》“格物”之“物”,而《中庸》“诚者物之终始”之“物”却是心物一元的,“物”即是“而道自道也”之“道”。并且“道”也不是客观之理,而是性之全体所展现出来的大用,所谓“率性之谓道”。
《中庸》二十二章:“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诚者自成也”即是以至诚尽己之性,尽己之性,自然也在尽人之性,尽物之性,以至赞天地之化育,所谓“而道自道也”。《中庸》首章云“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道”不可须臾离“性”,离“性”即非“道”。墨家摩顶放踵利天下,不是自成,而是舍己为人,离开了自性,故偏离了正道。“诚者自成”,但又“非自成己而已也”,杨朱为我,但只是为躯壳之小我,不是为自性之大我,把人、我绝对对立起来,所以也是异端。儒家是修己以安人,正己而物正者,贯通人我内外,“成己,仁也;成物,知也”,“仁”是成己之道,“知”是成物之道,“诚者自成也”是“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
“诚者自成也”一句其实是在说“中”。《大学》云“诚于中,形于外”,“中”还是相对于“外”的有限的“中”,《大学》所说“诚”只相当于《中庸》之“其次致曲”。佛家说无人相无我相、无内无外、非有非无、不一不异,但只是从否定的角度抽象地说“中”。而“诚者自成也”是从正面说“中”,“中”本是生生不息的。“诚”是创生,是造化,“诚”即“成”,但“诚”是“不显惟德”,不是向外生物,而是生生,“诚”虽生物不测,但其为物不贰,始终不离自性,此所谓“诚者自成”。仅说“为物不贰”,还可能是“举一而废百者”的“执一”;仅说“生物不测”,就会有能生与所生的对立,也不是中庸之道。“诚”
是“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是“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
“诚者自成”是即体而言用在体,所谓性外无道,“君子笃恭而天下平”,如果有心去生物、成物,就会见乎隐、显乎微,偏离了“中”,“道”就不再是“天下之达道”,而是“屈信相感而利生焉”之小道。“而道自道也”是即用而言体在用,是从“用”的角度说体用合一。“率性之谓道”,“性”不是在“道”外作为推动“道”运行变化的原动力,“道”没有一个开端,也无定体,道之所至,即是性体,所以说“而道自道也”。“诚者自成”是无对,所谓“其静也专”;“而道自道”是无息,所谓“其动也直”。
“诚者物之终始”呼应首章“率性之谓道”。率性不是凌空蹈虚,也不是抽象地执一,诚者物之终始,有一个“始”,有一个“终”,说明“诚”蕴含着生成和变化。但“诚”是物之“始”,也是物之“终”,虽生生不息而始终不离自性,此所谓率性。不说“诚者物之始终”,而说“诚者物之终始”,也是有深意的。如果说“诚者物之始终”,好像是先有一个“始”,再有一个“终”,“诚”就容易外化为一个外在的创生过程。而“诚者物之终始”,则是当下为“终”,原始反终,周而复始,“终”是藏诸用,“始”是显诸仁,“始”与“终”合一,所谓“至诚无息”。
《大学》区分一个内外本末终始,从格物致知到诚意正心是由外到内,从修身到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推己及人,内圣、外王两个过程是分开的。《大学》八条目仅相当于《中庸》“其次致曲”的功夫,格致诚正修是“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其实齐家治国平天下也是“格物”,《大学》把格物之“物”与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物”分作两物,《中庸》则把两物合做一物,“诚者物之终始”,功夫全落在“诚”字上,“诚”既是成己之“仁”,也是成物之“知”,所谓“合外内之道也,时措之宜也”。格物穷理以尽己之性,这是“成己,仁也”,同时格物也是“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即是“成物,知也”。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成物,知也”,其实也是“履其事而造其理”,陆象山所谓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故“成物,知也”也是“成己,仁也”。
“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呼应首章“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故君子慎其独也”。“不诚无物”即“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之义,或如二十七章所谓“苟不至德,至道不凝”;“是故君子诚之为贵”,“之”是虚词,即君子以“诚”为贵,“诚”是“诚者,天之道也”,而不是“诚之者,人之道也”。既然说“不诚无物”,可见“诚”与“物”是合一的,从“诚”的角度说,“诚者物之终始”是“诚者自成也”,从“物”的角度说,“诚者物之终始”是“而道自道也”。“诚”是“易知则有亲”,“诚者自成也”是“日新之谓盛德”;“物”是“易从则有功”,“而道自道也”是“富有之谓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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