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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贾母的好东西多,比如连薛姨妈都没听见过的软烟罗,比如凫靥裘、雀金裘。
宝琴刚来不久,贾母便给了宝琴一件凫靥裘,这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宝钗见了忙问是哪里来的,宝琴笑道:“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这一件给我的。”香菱上来瞧道:“怪道这么好看,原来是孔雀毛织的。”湘云道:“哪里是孔雀毛,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 香菱不识凫靥裘,宝钗好像也不认识,跟着父母走遍了四山五岳、见过世面的宝琴也一样,湘云却一口道出是用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史大姑娘毕竟生长在侯府里,出入的也是南安太妃一类的王侯贵族家庭,从小见过不少好东西咯! 既然是找出来的,可见属于珍藏的东西;既然皇商的薛家人都不认识,可见这凫靥裘不是寻常之物。 然而更珍贵的是雀金裘。
隔了几日,王子腾生日,宝玉一早去拜见贾母,贾母犹未起来,她身后的宝琴也睡着未醒。贾母见宝玉身上穿着荔色哆罗呢的天马箭袖,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便问:“下雪呢么?”宝玉说没有。贾母便命鸳鸯来:“把昨儿那一件乌云豹的氅衣给他罢。”鸳鸯便取了来。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又不似宝琴所披之凫靥裘。贾母笑道:“这叫作‘雀金呢’,这是哦啰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前儿把那一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给你罢。”宝玉披上后,贾母笑道:“你先给你娘瞧瞧去再去。”
宝玉只得到了王夫人房中,与王夫人看了,然后又回至园中,与晴雯麝月看过后,至贾母房中回说:“太太看了,只说可惜了的,叫我仔细穿,别糟蹋了它。”贾母道:“就剩下了这一件,你遭踏了也再没了。这会子特给你做这个也是没有的事。”
这两段话看似琐屑,闲闲的,其实不然。 凫靥裘是“找”的,雀金裘是“取”的,说明后者早就找来备着了。很可能当时翻箱倒柜要找的就是雀金裘,顺便也找出了凫靥裘。凫靥裘“金翠辉煌”,够漂亮了,而雀金裘非但“金翠辉煌”,而且“碧彩闪灼”,足见其华美。
于是宝玉给王夫人看过后,特意回至园中与晴雯麝月看过,然后至贾母房中回说太太看了说可惜,叫仔细别糟蹋了。贾母道:“就剩下了这一件,你遭踏了也再没了。这会子特给你做这个也是没有的事。”说着又嘱咐他:“不许多吃酒,早些回来。”
凫靥裘、雀金裘,皆贾府鼎盛时期之物,可以想见国公府曾经的繁华与荣耀。凫靥裘不知还有没有,而雀金裘已经是绝无仅有之物,揭示曾经的辉煌与荣耀,富贵和尊荣。
岂料事有不巧。至掌灯时分,宝玉回来,进门就嗐声跺脚。麝月忙问原故,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这个褂子,谁知不防后襟子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一面说,一面脱下来。麝月瞧时,果见有指顶大的烧眼,说:“这必定是手炉里的火迸上了。这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说着便用包袱包了,交与一个妈妈送出去。说:“赶天亮就有才好。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婆子去了半日,仍旧拿回来,说:“不但能干织补匠人,就连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麝月道:“这怎么样呢!明儿不穿也罢了。”宝玉道:“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呢。偏头一日烧了,岂不扫兴。” 晴雯正病着,起先还没留心这件事。
麝月说得轻松,这不值什么,叫个能干织补匠人补上不就得了?岂料满京城竟然无人认得,更别说补。那么,不穿不行吗?可“明儿是正日子”,贾母王夫人特别叮嘱,叫一定还要穿了去。也不知这雀金裘在王子腾的生日会上闪亮了多少人的眼睛,引起了多大的轰动,招来了多少的惊奇和感叹,反正是赚足了眼球,提升了贾府的地位,所以贾母和王夫人才会如此重视。
晴雯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个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宝玉笑道:“这话倒说的是。”看来宝二爷知道晴雯针线手艺咯,说着,便递与晴雯,又移过灯来,细看了一会。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
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 若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着。便命麝月只帮着拈线。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这虽不很象,若补上,也不很显。"宝玉道:"这就很好,那里又找哦啰嘶国的裁缝去。" 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后, 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与他靠着。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 宝玉见他着急, 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绒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瞧瞧,说道:"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象,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
晴雯如何查看、怎样识线、怎样界线、怎样拈线、怎样比照、怎样拆开、怎样用弓、怎样刮口、怎样初纫、怎样界地、怎样织补、怎样剔毛。其中“界线”,这一独特的织法。是一种纵横线织法,是手工刺绣、织补工艺。麝月说:除了晴雯,“还有谁会界线”?她“病得七死八活”,花了一整夜功夫,完全是对宝玉的挚情,是体贴,是为宝玉解燃眉之急,别无私心。她几次心直口快地责备、斥责宝玉,宝玉都是笑纳的。晴雯气喘神虚,坚持织补时,宝玉在关怀着、体贴着她,几乎难以分辨谁关怀谁更多,这一切,如宝玉和黛玉在第20回对话那样:“我为的是我的心。” 补的是裘,用的是心,是一片真心挚情。
晴雯也因此元气大伤,在晴雯被迫害惨死后,宝玉长歌当哭,以《芙蓉女儿诔》祭奠晴雯:
“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体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
53回:宝玉见晴雯将雀裘补完, 已使的力尽神危,忙命小丫头子来替他捶着,彼此捶打了一会歇下。 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门,只叫快传大夫。一时王太医来了,诊了脉,疑惑说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虚微浮缩起来,敢是吃多了饮食? 不然就是劳了神思。外感却倒清了,这汗后失于调养,非同小可。"一面说,一面出去开了药方进来。 宝玉看时,已将疏散驱邪诸药减去了,倒添了茯苓,地黄,当归等益神养血之剂。宝玉忙命人煎去,一面叹说:"这怎么处!倘或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道:"好太爷!你干你的去罢,那里就得痨病了。"宝玉无奈,只得去了。至下半天,说身上不好就回来了。晴雯此症虽重,幸亏他素习是个使力不使心的,再素习饮食清淡, 饥饱无伤。这贾宅中的风俗秘法,无论上下,只一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 次则服药调养。故于前日一病时,净饿了两三日,又谨慎服药调治,如今劳碌了些,又加倍培养了几日,便渐渐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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