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启代的诗（19首）

 

                   马启代

 

总有一种情感与生俱来，说出或不说出它一直存在

 

——天空对太阳说，我爱你，爱你永久不息的火焰

七彩光芒中，最爱你的蓝

 

太阳哭了……

 

——一滴一滴泪水，自己烧着自己

在别人看来，那都是光

 

为了不使你下沉，海张开了无数的手掌，将你捧住

 

——海用了一整海的力，一直托着你，月亮啊

我用了双目，已举了你半生

 

来到人间你便散作千江月，一轮美过一轮

 

为了不使你下沉，海张开了无数的手掌，将你捧住

你要走，海是一层浪一层浪地挽留

 

你一步步种下思念的影子，从浪尖到沙滩

 

海从来没有平静过，思绪一动，你便成千上万地碎

这样，海还不忍放手，怕你一下子掉下去

 

——月亮啊，这么久了，为何只用一面与我相见

你能否转一转身，让我拂去你背面的灰尘？

 

今生，我只有拄着自己的诗行攀到山顶

 

——这座山是石头的，从土里长出来已经好多年

它把石头不断地向肩上垒

自己举着自己，没听它喊过累

 

……有一些几乎举过了天空

 

一些土也跟着它站了起来，帮着石头把石头举高

它们以高度来衡量宽度

源源不断的石头从地下冒出来

 

……水向低处走，给高度让出地方

 

——我是长脚的动物，学山的样子，举着头颅

因为游走不定，一直没山高

今生，我只有拄着自己的诗行攀到山顶

 

看着看着，我体内的雪花开始融化，并且羞愧……

 

——谁给它判了无期？一个人孤零零站着，什么也不披

雪花落满了它的肩头

 

它一动不动，仿佛一位帮促的罪犯，一直挺着

 

——我摇落了最初的那些雪花，它们不情愿地被甩下

有的伸出冰凌的尖齿乱咬

 

枝干含泪点头，不知是感激，还是表示无奈

 

——我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积雪，转身留下了一行脚印

它却并未跟上来

 

……我回头看，雪花又站满了它的双肩，那些雪

也潜进了我的体内

 

看着看着，我体内的雪花开始融化，并且羞愧……

 

这样的夜晚，雪围着我，我围着文字，心开始变红

 

——文字是变色的，由黑而蓝，开始冒出嗤嗤的小火苗

那堆文字紧抱在一起，要为我升温

这样的夜晚，雪围着我，我围着文字，心开始变红

 

——我写上雪，写上大风，写上火炉，文字们满眼含雪

它们的脸在火焰中跳舞

这样的时刻，我要再写上月亮、草原，还有骏马

 

文字里风雪无限，我要在月光下驰骋，嘚嘚的马蹄声

带着我的心跳远走天涯

还有我的耳朵，今年冬天无数次被带向远方……

 

风举重若轻，是我这一生遇到的最了不起的大师

 

——风，是它吹老了一切，又吹生了一切

 

吹啊，吹啊，风的旅途从天边到天边

不能停留，也不要停留

它瞌睡的时间其实与时间保持着匀速

吹是宿命，它不会停留

 

——天蓝了，又黑了，黑了又蓝了，这样反复着

是风在不住地掀动这一页一叶的天书

 

是风推动着一切在走，有的在轮回着来

有的在轮回着去

走了又来，来了又走，一切都在动

 

一会吹成秩序的样子，一会那么热闹，啊，热闹

将是沧海过的水和冰

 

……时光之手！天地万物，万情，万象，万岁

它都拿来拿去

 

风举重若轻，是我这一生遇到的最了不起的大师

 

一滴水，拉着另一滴水的手，摔在我的手心

 

——一滴水肯定是完成了修行。端坐在高处的冰

只眨了眨眼睛

它便从上面跳了下来

 

一滴水，拉着另一滴水的手，摔在我的手心

它们透明，圆满，紧紧地抱在一起

 

死，或者生，都不是问题。一滴水，又一滴水

超越了前世和今生

 

——或者正好是一滴雄性，遇到了一滴母性

它们快乐地滚动着

 

哦，风做的男人，水做的女人，造物主做的机缘

 

穿越万物的水。历经炼狱的水。静默千年的水

包容一切的水，柔，且硬

 

——冰在变热。一个季节的寒已无法在冰上站立

一滴水的目光泛着凛冽

 

让一朵花学习更多的花，让每一个春天再现所有的春天

 

——一年四季，也许就是谁的一呼一吸

时间是人类制造的概念

我总想，没有它，人怎么会老

 

蜜蜂、蝴蝶，这些被人忽视的小动物

它们更具神性

譬如一个酿蜜，一个唯美

皆道法自然

 

有一位先贤这样想过，这样想过的人

都在时间之外

现在，我在监狱里练习悠然、从容

学以空观有

 

——蜜蜂、蝴蝶从狱外飞回来的时候

一朵花开，就是天下花开

我尝试着酿造和展翅

 

鱼们都有了一圈一圈的心事，它们思考水面之大，天空和光阴之小

 

——鱼群咬紧了波纹，紧紧拽住那一小片阳光取暖

一片阴影，是上帝投下的饲料

 

这样小心地吃着，波纹和阴影都不见少

阳光在向鱼的身体里转移

 

鱼们都有了一圈一圈的心事，它们思考水面之大

天空和光阴之小

 

我的目光咬住了一朵云，它走，我也走

 

——我的目光咬住了一朵云，它走，我也走

其实我一动未动

 

最后，我终于被它甩下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

它是哭着走的，一步一回头

 

许久了，我的目光已转向内心

一股风附在我的脸上，像是云变回来的

 

看到满世界的露珠，我就怀疑那是它们点亮的灯

 

——星星的家在天上，回家的星星都变成了石头

变成了不会说话的哑巴

 

它们活着的时候，一直睁着眼睛看我

它们仿佛一直等在那里

只是夜晚才能看到

 

它们住的地方那么高，在云之外，天之外

我只有用心与它们交流

看它们一眨一眨的样子，一定懂我

 

——最冷最黑的夜，我从体内掏出几粒汉字取暖

风在高处游荡

我就这样在眼里攒下了光辉

 

看到满世界的露珠，我就怀疑那是它们点亮的灯

 

天空如果是一张白纸，也早被乌云给弄脏了

 

——天空如果是一张白纸，也早被乌云给弄脏了

纸是怕水的

多大的纸才能包住一场雨啊

 

你看，雨淅淅沥沥下，是否发生了渗漏

你看，雨倾盆如注，是否已把天泡透了

你看，雨如丝如缕，是否有人正学着补天

 

多少年啦，这张破天，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被风吹，被太阳晒

到了晚上，星星点点还是窟窿

 

多少年啦，这张破纸，写了又擦，擦了又写

直到今天

只长出几句歪歪扭扭的诗行

 

每一仰望，我眼睛里就会雪花闪烁，那是雪山在向雪山致敬

 

——那些爱上雪山的水，肯定是这个世界的隐者

能看到隐士的人，心中都有一片海

 

高山上的雪都是远道来的水，都是求索者

它们共同的故乡就是海洋

 

——我体内的雪山日渐长高，它神态安详

一点一滴地向我的文字灌水

 

那些从雪山上跑下来的冰，哭着，跪着

不是想家，是对土地的牵挂

 

——隐者都有人的爱憎，另外多了天的胸怀

所以隐士都把头颅放在高处

 

每一仰望，我眼睛里就会雪花闪烁

那是雪山在向雪山致敬

 

我坐下来，在一座水库旁，想听一听这些被强行安居的水在说些什么

 

——看天上，河水伸出右手，一直使劲地搓着河岸

云块就一点点地坍塌

 

地上的水不同，它们喜欢一路下坡，还不要太陡

碰到阻拦，水是不愿向上爬的

 

我见过许多爬到上面的水，无路可走

有一些就被命运推成了飞瀑

 

大多数河水会自动回头或拐弯，顺着

大禹们开辟的河道安稳地回家

 

——我坐下来，在一座水库旁

想听一听这些被强行安居的水在说些什么

 

云一定有了灵性，不被风吹，自己塑着自己

 

——风在高处，一吹，吹开了天空

 

在四周都是高墙的地方待久了

学会了与天交流

 

——天长日久，与天就成了知己

所谓天人合一

 

哦，天有多高，心就有多大

风一来，心就浩荡

 

——云一定有了灵性，不被风吹

自己塑着自己

 

它们反复游戏，不断推倒重来

演绎着毁与立，死与生

 

像我操刀弄诗,把潮汐克制了再克制

 

或者，他是与上天达成了默契的人

 

——我看到，一个人向天空扔东西，一次、两次、三次

他所扔出的东西

没有一件被天空收留

 

……没有什么能阻止他：地上的嘲笑

上苍的冷漠

一个人的孤独、无助

 

有几次，一只飞鸟好像要叼走，一股风

好像要刮走

还有一次，他一扔，投响了霹雳

 

……他怀疑，这一切与天有关

他已扔了大半生，还没有停歇的意思

仿佛天上的星星和太阳，能按时出现

 

都与他的坚持有关。仿佛只有这样，只有不断地扔

才能把人间的苦痛、不平减少

或者，他是与上天达成了默契的人

 

一天天凉下去了，树上的叶子一片一片走了，是时光老了

 

……一天天凉下去了，树上的叶子一片一片走了

是时光老了

 

还有两片叶子在树枝上停着，像两只

刚刚落上的蝴蝶

事实上，蝴蝶们早已殉难。世间的美

总是比丑恶要脆弱

但我怀疑：美的东西怎会灭绝

 

——哦，枯黄的蝴蝶，两片用爱相互温暖的树叶

把我点亮

 

重阳节正逢霜降：天下的露水开始白头

 

——天下的露水开始白头。天老了

诗句凝结出的

一

滴

水

 

……竟有十万汉字在跳动

 

今日重阳，天下的老人，我在天边，开满了

幸福的菊花

 

秋天，太阳把大地译成了黄，一定是把“緑”，搬运走了

 

——秋天，太阳把大地译成了黄，一定是把“緑”

搬运走了

 

一张纸，已被晒得长出皱纹

边疆卷起，像抬起老态龙钟的头，向命运致意

 

这身皮囊十分脆弱

一朵云落上，没有声响，还会砸出个窟窿

 

就如大地被风擦出骨头

纸上那些排成行的诗，也不知飞向了何处

 

……一切都在搬家，地球似乎也要脱一层皮

心是文字永远的家，我已备好

 

手捧霜花时

我听到，它们星星点点正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