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自述（十首）

 

              马启代

 

    狱中致诗友书

 

我们曾经一样的爱过，为爱奔波

走累了，磨损了很多路

后来，被命运还给了诗行

 

你可能已不再爱，但爱着你的亲人

 这已经足够。今天，通过我的这几行诗

你会感到，它们还是那么烫

 

这说明，你诗心未泯。好些年

我宁可自己饿昏，也会让诗句吃饱

只有一直深爱它的人才会明白

 

你说，人生也许真的如我所说

一不小心，那许多温热自足的岁月

已被这几行小诗，严重地灼伤

 

    落难自述

         ——兼答李琦先生

 

前半生，我似乎也只做了三件事

 读完了大学，养大了儿子，生长了一些

白发和皱纹。风风火火的奔波

变成了，又咸又苦的牢狱之灾

如今，还欠下岁月，一大把的债务

 

后半生，我明白了许多

想用藏起来的能力，专注一点

写我的诗歌，爱我的亲人，还想做到

宽恕仇家，清偿债务，并且

时刻准备着，为了心中的正义

 

赴汤蹈火……

 

    读于坚、梦亦非等感悟汉诗语言之殇

 

——陪我半辈子的文字，都比我年长着五千岁

仓颉？不知用什么划出石破天惊的第一笔

 

随便哪一根手指，都能刻写出血脉的流向

都有可能成为文化的根

 

那随意的一划，再一划，让诗和神灵复活

一沟一壑，每遥想都电闪雷鸣

 

几十年了，我被一只手摇摆，随其横平竖直

其实，所有的正楷都是人生的“狂草”

 

不写“媚”字，“人”为“大”，肩上绝不添点

救赎在自身，只能保证用过的文字干净

 

——绝望是什么？人欲浊流，一切成为了道具！

 

    北岛兄，请向右一点，我坐下与你同行

 

——70年代，一脸冷峻的你，坐在这张黑白相片上

周围开满了青春

那个明眸皓齿的人，我应叫大姐

 

这些人我都似曾相识，这趟行驶了40年的客车

原汁原味的汽笛声

听起来，依然繁殖着尘和油的混合味

 

北岛不是岛，是飘摇在时光之河上的一座山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谶言太沉，这趟命运之车，就此搁浅在中国

 

——今天重逢肯定是天定，神马浮云，周而复始

我终得一张上车的旧票

北岛兄，请向右一点，我坐下与你同行

 

结局，也是开始。请司机师傅，大胆减速……

 

    写给亨利希·曼

 

我没有停下脚步，不会后转，拒绝身后有毒的鲜花

这支笔，靠良知扶着，不会低头

 

亨利希·曼，我精神上的导师，一位异国的兄弟

一位把赞美、怀疑和批判完美统一的战士

一位被深爱的祖国驱逐的人

 

1929、1989、2049，你目光如炬，在黑暗中发亮

他们害怕的文字，把历史咯痛

为此，我不能放弃

 

一切，多年前已经开始。面对失语、献媚和出卖

我不再需要请愿，每一次呼吸都是警告

满纸的汉字，都睁着眼睛

 

——想到你，那些假借人民名义的公告多么可耻

那些外表光艳的奖项多么可笑

那些帮闲者多么可悲

 

亨利希·曼，我的兄弟，此季的风里打满了钉子

我是一股野火，不但向上，而且向前

 

    写给史铁生:每一碎笔，都闪耀着金子的质地

 

从病痛里掏出的文字

每一笔都带着脉动

病隙所感，尽是碎笔

每一碎笔，都闪耀着金子的质地

 

一个人的命，可能若琴弦几丝

病重一分，弦断一根

根根都颤动泣血的思想

务虚笔记里，回流着精神的苦难

 

人坐在轮椅上多年，心一直站着

双腿不听使唤，就用大地当脚

多少苦痛才能把一行诗句熬炼出光芒

 我与地坛，诠释着一颗灵魂的明朗和宽阔

 

    写给史铁生:每当夜黑，我都捻亮骨髓里的灯盏

 

 您的诗句，都穿着黑纱，像沉默的思想者

读着读着

我瞬间就有了半个世纪，厚重的爱

 

 活到坦然赴死的人，如您，已烧净了囚笼

抬头仰望

犹见您，仍在天空的悬崖练习行走

 

 春风吹过，夏风吹过，秋风还在一个劲地吹

眼泪已干

您被阳光和彩云抬着，正稳稳地前行

 

  ——我相信，人世间，每个物体都有反光

包括烟缕和尘埃

包括您入死而观和历数前生

 

多少残缺才能构成一个高度

多少爱才能形成一种关怀

每当夜黑，我都捻亮骨髓里的灯盏

 

    在初冬的阴霾中，一滴温热的泪水把一部诗史砸痛

 

——同向或者逆向都是小事，诗这条路就是这么窄，李白兄

也许是醉酒耽误了行程

走进历史，每个山头都有您的身影

 

衣袂飘飘，还是把盏执剑的老样子，送别潦倒的诗圣

您是否准备去见告老还乡的贺大人

 

那真是个好时代：天高地阔，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大片的山水任您抒情

银河落地，雪花如席，黄河之水天上来

竹溪六逸，饮中八仙，剑影侠踪透着酒香

赵征、东岩子、丹丘生们可自由归隐

王伦、孟浩然、张旭们可自由往来

 

——从不为痛苦写作，醉眼朦胧，应景的辞藻只关风月

仰天大笑出门去，没人强迫您唱赞歌

体制冰冷，人心滚烫，唐玄宗也算是个好书记

 

您辞官的年龄，我入狱为囚，想必都是同一种安排

比如，您也曾扛过一个赐予的罪名

只是您被大赦，我必须自己解放自己

 

——我不说话，只拱手施礼，唯恐携带的汉字有毒

在初冬的阴霾中，一滴温热的泪水

把一部诗史砸痛

 

    苏格拉底，我把自己读成了一只马虻

 

说到刺

说到血，……

苏格拉底，我把自己读成了一只马虻

 

被我读过的文字，一只一只

都扎上了翅膀

 

……，毒死你的那瓶甜水

 一直活在东方的墨汁里，书写公文和历史

 

我是一位孤独的自由思想者

披着诗的外衣

苏格拉底，难道监狱是唯一的广场？

 

    我要捻亮我们的诗，点燃心灵的蜡烛，为所有过客照明

 

——我要给自己造一条隧道，诗的长廊，古代的、外国的在左

右边，只刻上用母语写作的人：

除了洛夫、北岛、桑恒昌、孔孚……

我要刻上汤养宗、于坚、胡弦、雷平阳、马新朝、华万里、

张子选、张作梗、大解、大卫、敕勒川、柳沄、李琦、荣荣、

西望长安……

我也要刻上自己，凿雕精神之美，通电！

 

……谢你们陪我，前辈，兄弟，大姐，小妹，我请你们坐下

喝酒，抽烟，听歌，跳舞，把灵魂摊开

纵论天下，浪迹天涯

因为诗，因为感动，我要展示智慧之美

 

时光的火车轰隆隆开过，开过，再开过

我要捻亮我们的诗，点燃心灵的蜡烛，为所有过客照明

特别在拐弯处，躲开狰狞的塌方、漏水、迷雾

——在中国，有这样一群人同行，相约一醉，可解名枷利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