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姜大哥，几点了？你怎么还不睡呀？”

熟睡中的谦睁开眼，轻轻拍了拍床。

放下《红楼梦》，离开小桌，我钻进了谦的被窝儿。

像一条蛇一样，浑身绵软的谦把我紧紧抱着缠绕着亲吻着。“演员就怕没人捧着，女人就怕没人搂着。姜大哥，作为演员，我站上过国家级最高领奖台。作为女人，只有你让我体味到了被男人搂着、宠着，呵护着的感觉，可能你心里在笑话我，快50岁的人了，这么脆弱。动不动就流泪。你给我按摩的时候，不是敷衍，非常认真，非常用心，真的非常让我感动。好了，不多说了，咱们睡吧。天亮还要去看莫高窟壁画。”

谦的这些话是嘴贴在我耳朵边说的，她吐字的气息扑进了我的耳孔，痒痒的。

如果说在山丹军马场我们第一次上床是紧紧张张迫不及待的话，现在就是轻轻松松，自自然然了。做爱，随心所欲。聊天，闲情逸致。

说了几分钟的话，谦又睡着了。头，枕在我的肩膀上。

自从我上中学，无意中发现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睡觉。因为，我睡觉之前，他在书房里看书。我醒来的时候，他从市场上已经把菜买回来了。我好奇地问爸爸，怎么见不着你睡觉呀？爸爸说，他一天也就是4个小时的睡眠，而且从来不睡午觉。

爸爸居然永远精力旺盛。

步入甲子，我的睡眠时间显然也少多了。一天6个小时左右就足够了，而且丝毫不会觉得疲惫。这应该是基因遗传吧？

我真不是一个坏男人。无论是单位，还是街坊邻居，包括所有熟悉我的人，都说我是可以立为标杆的好人。有学问，有风度，还有礼数周道的态度。口碑相当好。

可是，眼下的情形让我不敢扪心自问。

这是怎么回事？刚刚办了退休手续就任由如此堕落？更让我不敢自问自答的是，怀里搂着谦的同时，满脑子还在想着茜。

“只见一个媳妇端了一个盒子站在当地，一个丫鬟上来揭去盒盖，里面盛着两碗菜，李纨端了一碗放在贾母桌上，凤姐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说完，却鼓着腮帮子，两眼直视，一声不语。众人先还发怔，后来一想，上上下下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湘云掌不住，一口茶都喷出来。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只叫“嗳哟”。宝玉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却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掌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揉肠子”。地下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姐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掌着，还只管让刘姥姥。”

这是《红楼梦》中的一个经典段落。

在乌珠穆沁草原的蒙古包里，这段文字从茜的口中流利地背诵出来的时候，我愣住了。

随后茜说出的一段往事，让我激动得难以自持了。

“我爸爸是个武将，在家里也总说粗话。基本上我就没有见他看过书，惹急了就是动手，我那3个哥哥轮流挨他的揍。家里总是鬼哭狼嚎的。所以你都知道，我天天喜欢在你们家泡着。第一次对《红楼梦》有兴趣还是因为你。忘了我要找你帮我干什么了，你妈妈告诉我说，你在爸爸的书房里，我就推门进去了。你站在爸爸面前正在背书，就是《红楼梦》里的这一段。背完之后，你爸爸做了讲解，说，只有贾宝玉敢拱进贾母的怀里，因为他是老太太的宝贝孙子。林黛玉身体不好才笑岔了气儿，如果让结结实实的史湘云笑岔了气儿就不对了。元、迎、探、惜4姑娘中惜春最小，所以只有她会撒娇让人家给她揉揉肠子……你爸爸当时讲的时候我并不明白，9岁多一点儿，还不到10岁，回家后我就看起了《红楼梦》，毫无疑问，不是受你们家的影响，我不会去看什么《红楼梦》的，那时候多快活呀？没有什么家庭作业，别人天天在外面跳皮筋儿。我就开始读《红楼梦》了。你还记得不记得？咱们两个离开书房的时候，你爸爸叮嘱说，好书，好的段落要背下来。不管你记不记得，反正我记住了。到了部队，政治部主任听说我能背《红楼梦》，特意来考核我，结果还动不动就把我拉家里吃饭，以我为榜样教育他的几个孩子。你知道吗？就是这个政治部主任一级一级地破格提拔我，你结婚那年我已经是副营了，你五一结婚，我12月13号的生日，还不到20周岁半。在部队我多骄傲啊？多优秀啊？可是，偏偏苍天最该眷顾的没有眷顾，把你给放跑了。你太不是人了啊！知道我为什么总骂你吗？小时候不懂，后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不是事业，是嫁人，嫁给一个好人是幸运，嫁给一个好人家是幸福。这是我用血泪总结出来的真理。我妈妈的骨灰现在还在我北京的房子里放着，爸爸被他的3个儿子弄去跟前妻合葬了。我妈妈还有我这么个亲生的女儿，真不知道我死后是个什么样子，孑然一身，连个收尸的后人都没有……”

茜在时而激昂时而沉痛地述说着，眼眶湿润。

如果不是茜跳上我的车去了乌珠穆沁，我听不到她的这些话。也就不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地伤害了这么好的一个女人。不是我心底里没有茜，有她，但不是有一个情侣，而是有一个任她撒娇到肆无忌惮的小妹妹。

茜是个军人，坚毅勇敢的军人，走路跟别人都不一样，目光跟别人也不一样。不用问，跟她一起共事的战友们，无论男女，想看见她落泪是不容易的。

茜一见我就哭，她的眼泪像洪水猛兽一般撕咬着我的心。

我的疼痛难以名状。

我的心绪无比紊乱。

如果茜嫁给我，我和我们全家肯定能给她幸福。她可以像公主一样横行无忌。她可以一辈子从生到死对我发号施令。毋庸置疑，我永远都会唯命是从，恭恭敬敬。

“来，加我微信，我把手机里的存画和字都发给你，都是我这些年的精品，你闲了可以好好学习学习，当然，也欢迎多提宝贵意见。快点儿呀？愣什么？”茜督促着。

“我不用微信。”我说。

茜不信。“把手机给我。”

她如同从我手中夺去。

“密码。”

“什么密码？”

“手机开机密码。”

“没有。”

“万一手机丢了，秘密不泄露了？”

“我有什么秘密怕泄露？”

接过我的手机，发现确实没有安装微信功能后，茜说了一句话让我瞠目结舌：“你说不用微信就可以不用微信了？谁批准了？现在就加上。”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茜，没有人会对我这样蛮横霸道。

无可奈何。

茜在我的手机里加装了微信功能。

当茜把用钢笔和毛笔分别抄写的全本《红楼梦》发过来之后，我心里五味杂陈。

别人，我不敢保证，茜，绝对能够为我而牺牲自己的一切。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身旁睡着一个女人。

心里想着另外一个女人。

说不上是什么缘由，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苏轼的这首《行香子•述怀》。也许，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总有一些事情剪不断，理还乱，因而久驻心间，挥之不去，这个时候往往不是需要述怀，而是久久难以释怀。

2018年6月1日于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