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居者说

张远伦

 

 

青年节的上午

 

 

小小的河鱼跃出水面

白腹星星点点

细微的弹跳声像一滴水

击打在草叶上

 

黄鹌菜的圆形小花

与河里的小涟漪

都是从内心开始摇动的

 

青年节的上午

有多少人尚未自然醒来

 

 

捉小鸡

 

 

顺着小溪走，看到对岸的老妪在放小鸡

一团一团的绒毛在院坝里滚动

蓬头稚子，追逐着这些小鸡

终于，他捕获了一个白色的小鸡

放在掌心，像捕获了这个暖冬的一个雪团

一不小心钻进草丛，像化了一般

老妪微微地笑着，掌心里

不知何时捕获了一个墨团

那只黑色的小鸡，却不急于飞走

她的手掌是一个吸盘，让它温柔敛翅

甘于被摩挲和禁足，像着了魔法

我很久没有这样全程观看一场游戏了

不由得蹲下身子，看那些墨团挤着雪团

直到一只老母鸡被放出来

院子里很快恢复了秩序，几个步点

和几声召唤，就完成了神奇的调度

我恍如从异域风情里站起身来

如一只笨拙的小鸡，化迹于薄薄的晨曦中

 

 

烤黄连

 

 

在大巴山，弓身翻动黄连的老翁

和端坐在木椅上，烧柴火的老妪

构成了这个冬天的绝配

没有一句交流，无需互相提醒

爱情的火力，是漫长的文火烘焙

你若误入这样一个院子

请保持沉默，不要扰了这种默契

和安宁。你若是这里的儿孙

请小心翼翼地，给老人头上

加一顶草帽，挡住那些被风刮起的灰烬

你若是一个文静的女孩

请向这位老奶奶，学习世间

最为深刻的绕指柔。你若爱着

这里的任何一个人，请先凝神屏气

像过滤肺腑一样，呼吸这家的气息

——久远而细微的：苦涩

 

 

 

反常识

 

 

白的是月亮，红的是太阳

这是常识

而在我的镇子上空

太阳常常是白的，月亮偶尔是红的

这是反常识

大陆上的河流都是淡水

这是常识

我的镇子到处是盐井

两条河流都带着洋流般的咸味

这，是反常识

女人的牙齿是白的

明眸皓齿是常识

可我的祖母和母亲啊

饮用盐水含氟量超标

牙齿全是黑的

这，也是反常识

这个暖冬，我在小镇上

将这些反常识，重温了一遍

红月亮悬挂在严家山

飞水泉溅落在中清河

那些黑牙却不知去向

母亲的口腔空空荡荡

怎么也不愿意装上洁白的假牙

 

 

 

像是无所谓

 

 

一个四合院里什么也没有

生锈的挂锁，锁着空

有时候我们会翻墙进去

成为空的填充

但，没有人愿意打开那把锁

推门而入

没有人，愿意破坏

这被锁着的原样

当我们在这里饮完一壶酒

翻墙出来，将空

还给四合院，也就

还给了那把锁

黄昏过后，我们确信

那里的空更空了

像我黑幕里的思想

一点意义也没有

 

 

 

 

观汉礼

 

 

我不知道，海棠花是否计算过自己的色谱

是否有着永恒的波长

我不知道，石头是否计错过水面的涨落

是否每一年都为生灵们送来春天

我不知道，陶片是否走出过坟墓

是否为巨大的博物馆带来轻微的颤抖

我不知道，孩子，你的膝盖是否跪在汉朝

是否抵达睡眠着的那一段和平

我只知道，今天，在小镇的中心

阳光像一个白白的主治医生，朝我慢慢走来

然后，一帧一帧地取走我：花朵、波光

火焰、青铜、黄金，和信仰，和悬挂着的

孩子浅浅的笑容。当然，我的脑风暴里

大量的涛声如同呼应了一场远古的战争

静下来的时候，只有一片瘠薄的身影在舞剑

蒲团之外，二胡乐声大风一样无止无息

 

 

 

陶之舞

 

 

音乐行走的方向：旋转。像汉代的红泥那样

旋转，再旋转，加速度旋转，光线一样旋转

舞者成为一小片陶，微醉

她被旋律烧制。被当代的时光，窖藏

被真实的梦境和八平方公里的夜晚，分享

陶，我有一颗寒冷的心，被你灼热的体温焙烧

看上去，你用音乐，炼制我这枚古代的丹药

配个名字吧——姓氏：汉；名字：陶

性温、味苦，在春天里，治疗大雪的孤独

 

 

 

羊的命名

 

 

凌晨，羊的蹲姿，并不意味着顺服

它站起来刨蹄子，也不是致敬

我的镇子，该醒了

晨曦中的太阳，最有资格做羊的胎记

衰草不认识自己的身份，而羊能准确命名

它甚至还认识草尖上的露水

悬置在时光那里叫嘀嗒，悬置在血脉那里叫叮咚

当我用假相迷惑一只羊，它能凭借体息

判断我与一株香樟树的区别

亲爱的人啊，当你看到我

跟着一群羊走进山林

请用最好的词语予我祝福

——去吧，寻找晚霞的孩子

 

 

 

麦子说

 

 

立秋的雨

抱紧了整个天空

她滋养的禾苗，如今泛出淡黄

完成了和大风的交接

如今，她要好好梳理头发

在雨中洗一洗

 

我提着铜壶

像一粒古代的麦子

寻找这巨大的醉意

和那隔山相望的草

 

我有足够的耐心

听完你和另一株禾苗的对话

也有足够的笔墨

把你写成

一枚篆字

 

走遍整个村庄，只有她

爱人，就爱到花粉里

恨人，就恨到醅酒里

 

 

 

简帛书

 

 

很多时候她显得凌乱

不像是经过刀锋

在成型之前她在昏暗的灯光下多次打滑

 

一个小女子，藏在批量的竹简里

我掏出你的时候

还在沉积的黑泥里酣睡

 

需要多大的暴力

才能和忧郁的笔画埋葬在一起

才能让我，把你的自闭

描了又描

 

好吧，把灾难给我

把你的身骨换成一张白纸，读书，写诗

闲时，看看隐隐约约的蚕头燕尾

像不像古代的自己

 

 

 

抚摸石鼓想象一滴水

 

 

石头能够雕成鼓皮

敲它们的，是瓦沟子里流下来的水

女儿，这经年的嘀嗒，让你摩挲的石头

产生了凹痕，有了世间最善意的伤害

因为这永不挪动的石头

你的爷爷，认为故乡只有一个

而我，允许你有许多故乡

郁山，诸佛，上清寺

来证明你的父亲，是多么漂泊

是多么屈从。是多么，不及一块石头

——有只看见一种美的耐心

那水的悬垂呀，那断续的流程

那从未见过大海的，我的老父亲

 

 

 

光合作用

 

 

白萝卜皮变青，黄土豆皮变绿

我从小兽变成人

都是一生的光合作用

 

那个拔萝卜，埋土豆的孩子

和我一起在菜园子里

构成新的序列

我深信风雪过后，冬阳定会遗传什么

 

真的，李花开了

看上去早没生命迹象的枯枝

也诞育了几朵光的女儿

 

我摸摸自己的脸，没有面具，眼镜旁落

上天的光之吻方便了许多

 

 

 

梧桐树的阳光

 

 

脚下的水洼预先感受到了阳光

原理般的闪动

需要我低头

脚尖踢起的雨露划出唯美的抛物线

一排椅子空着

是对号入座的邀请函

几个人斜躺下去，许久无言

那个秃头的孩子

闭着眼睛，被大片白光簇拥

他生命的绝顶上

汗水微微，也在闪动不息

 

 

 

 

 

吸光器

 

 

晨曦中，露珠是最早的吸光器

紧接着一株高粱穗站出来

 

暮霭中，酒滴是最晚的吸光器

所有人都黯淡下去

 

谁还爱着这喧嚣的人世

谁就是编织光圈的人

 

谁的爱稍微有一点卷角

谁就能仪式一般举起酒杯

 

曰：七月之月，来，再亮一点

让我掀开你这一页生死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