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载组诗《青苔》


失踪的瓦
一片孤独的瓦,独自走向天空
微微翘起的姿势,有点骄傲
它,一直没有落下来
仿佛兀自反向而上
我的小镇上,一条柏木檩子
就能挽救这样一片绝世的瓦
当我站在瓦片之下
提前感受到了这个镇子
顶尖的碎裂。哦,不
这是一片圆满的瓦
在旧时光纷纷黏合的余生
绝不会掉落在我的意念里
某个夜晚,那片瓦终于消失了
像被闪电击中。第二天
我在院子里到处找不到碎片
一点瓦的踪影都没有
这证明了我的判断
有一种消失,是引力的消失
美或者爱,也是这样
在小镇煮酒
一个小巧的陶罐,盛得下二两酒的陶罐
腆着小肚腹躺在火炭旁边
玉米酿造的烈酒在陶罐里发热
升温,冒出热气
而那内部小小的沸腾,酒精和水的沸腾
温和而又内敛。沉默的祖父
也听不见丁点酒水的喧哗
他举起陶罐,山羊胡须上
慢慢积聚起蒸馏水的微粒
像是松针上,轻微悬垂的雾凇
他是镇子上用山泉水煮酒的饮者
一生清澈而又常常宿醉
多年后,我也在这里,用词语煮酒
慢慢地呼吸小镇的醇香
此中妙意,须得生死一品
那个放弃把柄,手执罐嘴
把全世界拉近的人,正是我啊
那样子,多像是对命运的冒犯
晾晒粉皮的母亲
我的镇子一到初冬,就会到处晶莹剔透
白晃晃的红薯粉悬挂在每一个院子里
像预先到来的大雪
那个搭起梯子,翻动这些雪片的人
是我的母亲。我回家的时候
仰着头,不敢叫她,生怕她因为欣喜
摔了下来。也生怕那些遮住了天空的雪
哗啦啦地碎成冰块
这些明亮的晶体,有逼人眼睛的光芒
暖阳照射过来的时候
它们通透而迷幻,我小心翼翼
犹如置身于一场特效的布景中
久久不愿意挪动脚步,此刻母亲
手中的铝盒子空空如也
那些粉皮,熨帖地悬挂在竹竿上
看上去,比高处的天空更干净
让我的眼神,都不愿意触碰它们
青苔
山中小憩,需要选择睡在青苔上
醒了站起身来
背上还黏着着一些青苔
要是还黏着一点地木耳
那就更好了
你一定在刚才的梦境里抚慰过别人
要是黏着一茎干枯的丝茅草
那就最好了
善良的鬼魅可能唤醒了你刚才的梦境
你歪歪扭扭地向前走
地木耳和枯草一直在你背上悬而不落
等着和你一起走失
而大面积的青苔上有一个印痕
风吹不走,黑夜也无法抹去
即便是一场雪覆盖
也会留下一个漫漶的人形
仿佛体温和地热,还积蓄在这里
字的倒影
三百九十五个字
都清晰地倒立在水中
像河面制成的印版
反过来,印刷在镀铜的墙壁上
一篇古文,溺水良久
只能依靠标点符号呼吸
河水默读多年
时光从不断句
一尾红色的金鱼
游动在水中,在这篇桃花源记里
穿行,折返,触动每一粒字
恍如问津者,也恍如避世者
那些被荡漾起来的词
有些惊惶,有些游离
被搅扰了一会
又恢复平静,闪回语言的秩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