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伦代表性作品:诸佛村系列诗歌二十首

一声狗叫,遍醒诸佛
村庄不大,一声狗叫,可以关照全部土地
余音可关照更远的旷野
九十岁老妪的枯竭之身。在狗叫的近处
她的生茔,在狗叫的远处
更高一点的诸佛寺
在一声狗叫的尽头
这是一只名叫灰二的纯黄狗。她新生出的女儿
名叫两斤半,身上的毛黑里透出几点白
(首发《诗刊》上2016年12期)
瓦事
假如你发现
一片青瓦覆盖另一片青瓦
太死了,一定要将上面那片
挪一挪。这细微的改变
将为炊烟打开出路
而我父亲,特意揭开的瓦片
不要去碰它。那是
为我的堂屋留出光芒
照到的,是神龛上的牌位
在我的村庄
让出一片瓦,就会
亮出一个安详的先祖来
保持着树木的肃穆
和天堂的反光
(首发《人民文学》2018年2期)
顶点
诸佛寺的顶点,和严家山的顶点
形成了对峙之美
夹缝里是小小的诸佛村
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年
发现对峙是顶点和顶点之间的事情
我只能在谷底仰望
有一次,我登上诸佛寺
看到了更高处的红岩村和红花村
它们的顶点加进来
就形成了凝聚之美。这点发现
让我突然忘却了十年的鸡毛蒜皮
和悲伤。竟然微微出神
把自己当成了群山的中心
(首发《诗刊》上2017年4期)
别错入这死寂
你如来我的村庄,我会用泉眼看你
左泉枯涸,还有右泉
你如来我的村庄,我会用连枷抽你
青篾断了,还有黄篾
你如来我的村庄,我会用嗥声喊你
孤豹死了,还有独狼
你如来我的村庄,我会用山梁困你
出了垭口,还有隘口
而我,多么害怕你来了
我的村庄,空无一人
你迷信的,终将是虚无,是消亡
是我的名词,而不是肉身
哑巴,别来
别错入这死寂,别歧路于晚境
(首发《诗刊》上2016年12期)
雪地上
村庄里的雪地,有一个时刻
是保存完整的。没有任何早行人
也没有任何发疯的狗,改变大雪原有的样子
就连躲在暗处的黄豆雀的眼睛
也没有扫过村庄一眼
当她们的眼皮张开,这完整就破坏了
我看到了她们迷乱的小瞳孔
和我的瞳孔一样有着放大的饥饿
可我一直没有真正见到过那个时刻
雪地归零的时刻,没有被动物看见
也没有被植物摇动的时刻
我迷恋这几乎不存在的死寂,就如同
迷恋几乎不存在过的欢乐
(首发《诗刊》上2016年12期)
素淡之交,若青草相望
我记得,向你描述过开阔
就是两根极为细小的青草之间,容得下一粒羊粪
我还记得,向你担保过清新
就是青草特意在春阳中长出绒毛,沾住下坠的露珠
我甚至记得
向你发誓过素淡之交
就是不和你一起躺在任何一根青草上
不把任何一株青草上的露珠,滴在你的脚趾间
(首发《江南诗》2018年3期)
逆风歌
它们都顺着风向走
黑夜里的许多天灯,顺着风向走
走着走着就成了孤灯
黑夜里的许多草,顺着风向走
走着走着就成了残叶
黑夜里的许多旋律,顺着风向走
走着走着就成了余音
他们都顺着风向走,而我不能
风向所指,是熄灭,是枯死,是默哀
我逆风而走,便是走向光源
走向草根,走向声带
便是,走向大风的子宫
仿佛听到神在说:孩子,起风了
(首发《江南诗》2018年3期)
给女儿讲讲北斗七星
北斗七星不是北极星
北斗七星是七颗星
有四颗星很坚实,它们组成方斗
像在打谷
有三颗星很柔软,它们形成篾席
像在挡谷
北极星是孤星,再亮也没有意思
北斗七星是群星,黯淡一点也没关系
它们先是倒扣在天幕,而后每天倾斜一点
仿佛有无形的力,将群星慢慢扶正
稻子熟透的时候,北斗七星
终于稳稳坐实在深邃的夜空
上天布满了预言,所以我们仰望
女儿,有时候,要相信轮回
(首发人民文学2018年2期)
河心洲之沙
在柔软的细沙上五体投地,然后起身
看一个人形印痕消失
彼时风起
我自己的复印品,一粒沙一粒沙地,化开
我的手脚慢慢消失,仿佛衣袖和裤管
在风中逐渐空荡,绵软
我的胸腹慢慢消失,头颅慢慢消失
风越来越大,但是没有摸到我的骨头
这个忏悔的姿势完全消失了
我又仰卧上去,像是在接受启蒙
(未公开发表)
河心洲之鸟
一枚鸟蛋
将自己慢慢变成空壳
我喜欢寻找那些遗留在草丛间的空壳
布满麻点,轻轻一捏
就会碎了
河心洲之上,洁净的天空
定有一只小水鸟
是从我掌心的空壳里飞出去的
我没有捏碎它
我怕看见正在掠飞的那一只
突然痉挛一下
(首发人民文学2018年2期)
为一株麦草准备好黄铜和枣木
我是那么喜欢黄铜
它能够将喜庆的音韵共鸣到更清亮
将悲伤的声调吸收到更呜咽
一块老黄铜,早就做好了准备
等着一根细长的枣木开了孔,安上去
最后,它要等着那株最好的麦草
等着那株麦草做成口哨
插到唢呐的顶端,像等着自己的灵魂
静静地回来,进入去年的位置
发出音乐的指令。黄铜在神龛下
轻微地颤抖,而枣木也清理完自身的木屑
等着那株最好的麦草
将自己唤醒。这些古老的,坚实的
金属质和木质,必须草芥的质地
来激活,来把音乐,调整到
即将泄出的状态,像积攒在节气上的喜庆
和悲伤,回到了曾经的出口边
(首发人民文学2018年2期)
刀痕
我是一株满身刀痕的棕树
螺旋而上的的纹路,到我的中年便已断头
第二年,亲人,取出锋利的尖刀
割开两片新棕,把我的断头纹,续上
我那么坦然,听着幼年的我声声惊叫
并任由我中年的皮屑纷纷落下
从最初的刀痕到最新的刀痕,我发现
我的青春蜿蜒了很久
设若你看见了这个伤害的隐秘过程
谢谢你,对一株老年棕树的担忧
我已经习惯了弹花匠、蓑笠翁和结绳者
对我的凌迟
他们是世间最卑微的陪审团
他们的刀锋,闪耀着宣判的光芒
(首发人民文学2018年2期)
我有菜青虫般的一生
那附在菜叶的背脊上,站在这个世界的反面
小小的口器颇有微词的,隐居者
多么像我。仰着头,一点一点地
咬出一个小洞,看天
(首发人民文学2018年2期)
跪书
诸佛村的边缘,坡度渐大
在这里写碑,有时候,需要跪着
除了沐手,焚香,对一块石头足够的尊重
就在这个姿势上
由于跪书,我绝不可能用章草、狂草
也绝不可能把对生者的轻佻,用在死者处
请我写碑的人,有时候
会取下他身上的棉衣,垫在我的膝盖下
我挪一下,他们就去挪一下
而这个简单的动作,他们只对父母做过
在我的诸佛村,如有一个花甲老者为你垫膝盖
说明你写墓志铭上百块了
说明你已经向陌生人下跪上百次了
向冰凉的石头下跪,上百次了
(首发人民文学2018年2期)
死去的人都有一个封面
取世间好竹,取竹里好浆汁
驭世间好马,拉村庄里最大的碾盘
择老柏木两根,唤来精壮汉子两个
为你造一张薄纸
你就蜷缩在里面了
将一张纸的四角卷起来
对折,粘贴
数好:封二、封三、封四、封五、封六、封七
你死了,只有这样一张本地野竹
做成的符纸,才配得上你的封面
每一个死去的人
都有这样一张封面
封底最后闭合,决不允许再打开
只有火焰能够夺走你的底子
只有阴魂
能够领走你的面子
(首发人民文学2018年2期)
篾之变奏
请听听,篾条咬住篾条的声音
细碎地,轻柔地,在月光下,在院坝里
一床竹席正在成型
以前,它可以用来裹尸
现在,它只能用于安睡
再请,听听,篾条咬住篾条的声音
大力地,紧促地,决绝地,扭曲地,嚓嚓
嚓嚓嚓,一条竹绳正在成型
以前,它可以用来缠犁铧
现在,它只能用来出丧
——起。离地三尺,膝下三女
(首发人民文学2018年2期)
两个箩筐的处置方式
它们漫长的一生,绝大多数是闲置
并排的时候,一个箩筐看见另一个箩筐
是不满的
叠放的时候,一个箩筐发现另一个箩筐的残破
已然失去上限
倒扣的时候
作为一个多年饥饿的孩子,我藏在一个箩筐里面
挤占了它的一部分空虚
另一个箩筐悬空在木壁上,成为一个游戏
毫无意义的补充
这时候,安静是村庄的独子
箩筐和箩筐,是村庄的孪生
(首发人民文学2018年2期)
在箩箕里进入梦境
一块篾骨头,就只能是一块篾骨头
八块篾骨头,交叉在一起,就是箩箕的骨架
夏夜,我会在箩箕里疲倦地睡去
有时候,脸上印满细篾条的小格子
有时候,背脊上多出一个骨架的形状来
隐隐约约,像被梦境处以极刑
夜凉如水,我需要一声断喝
将身上的刑具,和心上的倦意,一一抖去
天幕上,碎屑一样的星斗
在一个少年的变声期,纷纷掉落
(首发《鸭绿江》2018年3期)
我在寻找村庄里最好的那株麦草
我匍匐在散乱的草堆中,寻找那株最好的麦草
它一定体型颀长的,体格中空的
体量轻盈的,体质坚韧的
它是草场里的贵族,也是隐逸
有时候还出其不意,是燃烧过的一段剩草
我扒开那些草,就像在寻找,最适合的音符
顺手用劣品呼哨几声,用赝品咀嚼几下
村庄的音乐经得起反复使用,而麦草
每年都是新的。调子从不变形
而麦草,总有破损的时候
我因此特别需要那一株最好的麦草
来挑起去年的音乐,我的啰尔调
就要鱼贯而出了
(首发《诗刊》上2018年3期)
笔意
我会用毛笔小楷写我的四十九封符纸
我的兄弟们不能
他们用圆珠笔
常常因为用力过重划破草纸
不得已换一张封面
重新用浆糊贴好
我的毛笔轻灵快捷,往往可以依靠笔意
取得速度优势
我的兄弟们笔意笨拙
缓慢得像是在石头上刻碑
每一个名字都会从薄薄的纸片上
走上神龛,为此我慢下来
将笔悬在空中
和兄弟们保持速度上的一致
像是在亡灵的重量下,笔意有了必要的顿挫
(首发《汉诗》雀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