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时节

                   

   

麦收时节，庄稼人就怕下雨。越是收成好，越是雨水涝，汛期来得早。

大家伙儿集资买了一台脱粒机，就再也不去套牛拉碌碡碾麦了。搭麦垛，不再讲究擞匀晒干，横平竖压，不再------一抱一抱码起来，用塑料薄膜包裹严实，绳索拉紧，捆绑起来。

支书得娃儿，父母兄弟姐妹家大人多，养一群牛一群羊，有牛羊粪肥地，小麦长势壮。得娃爹家法严，家里没人敢偷懒，活茬儿撵得紧。得娃儿干着支书，时常有人寻上家门搭手帮忙干活。

得娃儿家总是先割完拉回场里。

电工眼疾手快，三下五除二就接好了电。

得娃儿家麦垛前脱粒机嗡嗡响起来。

电就是电，牛没法与电比；脱粒机就是脱粒机，碌碡没法与脱粒机比。

很快，得娃儿家脱完了。脱完了，就有拖拉机进场溜麦秸了。

庄家人都割完了，运回来了，码起垛，用塑料薄膜包裹严实，绳索拉紧。

谁先脱？

得娃儿说：“巴巴结结一年，都不容易，抓胡来。”

抓胡来就是抓阄。

这法儿灵，阄抓到手，次序就排开了。为了自己尽快打麦，后边的人泼出劲儿帮前边的人脱麦。

支书脱罢，大家抓阄成了村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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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娃儿说，自己命苦，不怨政府；个人点背，不怨社会。他手头紧巴，总缺钱，化肥上得少；租不起拖拉机，地犁得浅，小麦长势不好。他那手也臭，每年抓阄，倒数一二。他从头到尾帮别人脱麦，最后挨到自己，基本上还是他和婆娘俩人。娃娃小，哇哇哭着，满脸鼻涕泪水。往脱粒机跟前爬，抱住妈妈腿，然后站起来。婆娘放下畚箕，抱起娃娃送到远处放下，返回来端麦粒。娃娃又哭着往脱粒机跟前爬。

狗娃儿姑姑在川里，娘家侄儿日子难过，心里煎熬。由于光照，气温，水分，土质差异，川里麦收早。脱粒机闲下来也是闲下来，姑姑好话说尽，动员左邻右舍同意，委托一名有威信，办事稳妥牢靠的村邻跟上脱粒机去娘家打麦。当然脱粒机是由娘家侄儿狗娃儿套上牛拉着架子车接走的。到了娘家村，第一家给狗娃儿脱。

得娃儿正脱着麦，破天荒，狗娃儿来了。得娃儿还心里纳闷，狗娃儿咋会不请自到，寻上门来------？

没想到，狗娃儿是来找电工的，要电工给他接电，他也要脱麦了。

狗娃儿“咚”一个响屁在地下砸出了个坑儿。他真能借来一台脱粒机，有两台脱粒机，脱麦就快了一半。

支书得娃儿高兴，电工高兴，大家伙儿都高兴。

支书还没脱完，狗娃儿就开始脱了，继支书脱完之后，狗娃儿也脱完了。他不是最后一家了，他的最后一家留给了别人。

拉回脱粒机，猫娃儿看见了，急忙帮狗娃儿卸车挪机器，给狗娃儿说：“你脱完了，叫我也脱脱。”

狗娃儿说；“我脱完你脱。”

虎娃儿看见了，也跑来了。虎娃儿说；“叫我也脱脱。”

狗娃儿说；“我脱完猫娃儿脱，猫娃儿脱完你脱。”

狗娃儿不抓阄，按打招呼前后排序。村里脱粒机是村邻集资买的，脱麦不收费。川里脱粒机是川里人买的，川里派人跟着来，就是卡时间，计钟点收费的。猫娃儿虎娃儿想得开，花钱就花钱，脱成籽比在垛上保险。就有人算不过这笔账，掏钱买下脱粒机不用，再花钱去用别人脱粒机，哪能那么痴呀？

天有不测风云，汛期提前了。

村上小麦脱出了一半，还有一半没有脱完。脱出来的是除支书之外，抓阄排序靠前的和狗娃儿，猫娃儿，虎娃儿抓阄排序靠后用了川里脱粒机的。虽然出了钱，还是比没脱划算。

尽管有塑料薄膜包裹，有的麦垛进了雨，有的麦垛过了水。雨后扒开，不少麦垛发热，像蒸馍锅，淌热气。

电工刚支好脱粒机，天就下起牛毛细雨，丝丝绾绾，飞飞扬扬，下下停停，停停下下。电工找来几大张塑料薄膜，在麦垛上方搭起蓬来，麦秆还是润湿了。喂入少了，脱得慢；喂入多了，缠死滚齿，不过机器，脱粒机光哼不转圈，不停机，就要烧焦电动机线圈。只好停下，一撮一撮掏出来，再开机器。本来五六个小时就能脱完，结果脱了二十五六个小时。总算脱出来了，麦籽没法晒，摊满屋里地下，麦秸淋得透湿。

人说今年这雨来得早，要不是狗娃儿接来川里脱粒机，糟蹋麦才多哩。

又是麦收，狗娃儿又接来了川里脱粒机。无论抓阄排序在前在后，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在狗娃儿跟前重新排了序。

狗娃儿又来到支书得娃儿家场里，支书忙着脱麦，电工忙着帮支书脱麦，他们似乎就没有看见狗娃儿来了。狗娃儿感觉气氛怪怪的，有点儿不对头。走近电工说话，电工慢慢吞吞地说：“你给支书说。”

狗娃儿给支书说话。

支书问；“你场理有被褥没有？”

狗娃儿疑惑，脱麦跟被褥有啥关系？说：“有。”

支书问：“有土没有？”

狗娃儿更加疑惑，硬是反应不过来，脱麦要土干啥？如实说：“没有。”

支书说：“拉几架子车土倒到场角里。”狗娃儿说：“中。”

支书又问：“你厂里有水缸没有？”

狗娃儿说：“没有。”

狗娃儿清醒了，反应过来了。支书说这些东西是防备着灭火用的。

支书说：“放口缸，倒满水。”狗娃儿说：“中”。

心里不高兴，为了脱麦，支书提出的要求，狗娃儿都答应了。答应了，在心里头骂娘：“你妈屄，你场里没土，没缸，没水，你咋就脱麦？咋不着着实实失场火呢？”

出了支书场，狗娃儿猛然想到，今年支书脱麦，帮忙人手少了。

狗娃儿套车往场里拉土，祖祖辈辈做庄稼，谁疯了打麦往场里倒土？这不胡闹台，作践人吗？碍手碍脚，免不了土搅进麦籽里，免不了麦籽溅落到土堆上，扫都没法扫。

土备下了，又往场里搬缸，往缸里灌水。要说往场里备水缸，人都还能接受。

村上大喇叭响了，支书得娃儿在喇叭里说：“社员同志们------“

“你妈屄”，狗娃儿在心里说，“错了，是村民们。”

“从今天起，麦收就正式开始了-------”

“你妈屄”，狗娃儿在心里说，“驴球做下的，尽说瞎话。是脱麦正式开始了。”

“狗娃儿乃川里脱粒机都接来了，现在正往场里拉土，搬缸，担水。今年麦收，乡里特别强调防火-------”

电，终于接上了，天也黑了。

狗娃儿试了试机器，招呼来帮忙的邻居们吃过晚饭脱麦。

这电咋就没劲了？脱粒机老是转不欢实。还没喂入呢，就转不动了，嗡嗡哼，赶紧关闸刀。三折腾，两折腾，停电了。四邻村倒是灯火点点，机声轰鸣。

咋回事？

村上大喇叭又响了，“社员同志们，”支书得娃儿在喇叭里说，“今年打麦，脱粒机多-----”

“你妈屄，去年是几台今年还是几台，咋就多了？”

“负荷大，变压器小，带不起来。两委会决定：前半夜东场开机脱麦，西场关机压负荷！后半夜，西场开机脱麦，东场关机压负荷！”

灯亮了，电送上了。

狗娃儿是西场。

狗娃儿不想停，招呼大家接着脱。

支书带着村组干部，电工一杆人来了。关了狗娃儿的闸刀。

二百五村委会副主任拉起狗娃儿夜里看场睡觉的被褥摁进了水缸里。

支书得娃儿拉长脸说：“为啥被褥摁进水缸里？乡政府说，一旦发现失火，捞出来捂到火苗上，灭火效果特别好。”

庄稼人，尤其狗娃家置备一套被褥不容易。往水缸里一摁；当晚睡觉没铺盖了。

狗娃前半夜没脱成，到了后半夜开机，东场并没有停下来，机器倒是转的欢实起来了。

这一年狗娃儿接来川里脱粒机就没挣下几个钱。

又到麦收，川里脱粒机死活不去给狗娃儿脱麦，任凭姑姑好话说尽。川里人说：“你娘家那个支书不是只好鸟，要放咱川里准是块欠揍的料。”

鉴于有人使用，没人维修，村上脱粒机折价后，抓阄处理了。抓到脱粒机的五户人家协商，轮流坐庄，每户一年，负责使用，维修，对外服务，收费。

还是支书先脱。

狗娃儿只好重新去排序，又排到最后一家。最后就是最后，等罢。

谁能想到，都脱完了，就剩下狗娃儿了，电动机线圈烧焦了。

做庄家的说：“地里活太紧，忙不过来。要到农闲了再去找人缠线轴。”

狗娃儿帮大家伙儿脱完了麦，大家伙都忙着回茬晚秋了。狗娃儿只好套上牛拉着碌碡一匝一匝地碾，一遍一遍地碾，一场一场地碾。待他碾完，回茬晚秋迟了。待他回茬了晚秋，锄植秋，荒了。

秋后，狗娃儿又欠收了。

川里离城近，姑姑动员狗娃儿只种一茬小麦，不种秋庄稼，腾出半年时间插进城里基建队打小工。

这法儿灵，狗娃儿一试，手头活泛了。化肥买的足，种子买的足，拖拉机租得起，庄稼长得壮实了。

临近麦收，又为脱粒机发愁，听人说外地来了联合收割机，在城郊收麦。请半天假，专程去看。这家伙就是好使，备下布袋，篷布，候在地头静等装麦。

狗娃儿心里痒痒，看见两个司机轮换着开机器，轮换着休息，另外一个人专门联系收麦农户，丈量面积，收钱。

狗娃儿上前搭话。

十分投机，当下商定了收割时间及相关事宜。

麦收时节，庄稼人争先恐后割麦，狗娃儿在城里打工，还没回来。

割到第二天，猛听见轰轰隆隆机器响，抬起头，乡邻们第一次亲眼看见大型联合收割机开过来了。新疆2号。

新疆2号在狗娃儿地头停下来，调头，拱进麦垅里，庄稼人停下镰刀，跑过来看稀奇。

一时半会，三五来回，完事儿了。

狗娃儿早在地头摊开一大块彩条篷,接下大堆麦粒儿.

破天荒,狗娃儿第一次在村支书动手打麦前,确切说正割麦时,第一家打出了麦籽.

有人啧啧称赞:”咦,就是快,一遍净.”

有人哀叹:”可惜,麦糠拦不起来了.麦秸也没多少了,牛吃啥?”

有人唏嘘:”哟!收一亩60块钱,割下来几百块,抵多少麦籽?不如自己割.”

虎娃儿说:”不算这笔账,我使收割机.”显然,他有了上年花钱使川里脱粒机脱麦的经验.

猫娃儿说:”我就是钱凑不够.”

有几家找狗娃儿,要用联合收割机,狗娃儿忙于装麦籽,一指机主,说:”跟老板说.”

支书得娃儿拉着架子车款款从狗娃儿地头走过,嘿嘿的笑.

支书还没割完,狗娃儿,虎娃儿晒干麦粒下场了.狗娃儿进城要走,忽然想起一件事,跑到猫娃儿麦地里,猫娃儿正弯腰割麦.

狗娃儿说:”你停下来罢.没割的用联合收割机割.”

猫娃儿停下镰刀,怔怔地看着狗娃儿,就是不说话.

狗娃儿说:”钱,我给你垫上.”

猫娃儿开腔了,说:”好.”

收完猫娃儿家,再没人愿意使用新疆2号收麦.要走了,机主特别兴奋,向狗娃儿告别,信心十足地说：“明年,我还来。”

狗娃儿卖掉了牛羊鸡猪猫狗,彻底解放了婆娘,带进城里,也打工去了。

使用联合收割机收麦的人越来越多；进城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投入麦收的联合收割机越来越多。庄稼人摆起谱来；回茬晚秋的，麦茬留高了不割；晒植麦地的，麦茬留低了，不割；机器旧了，都不割；嫌溅落麦粒多------

由于普遍使用联合收割机，15天麦收期压缩到只有5天。

这些年，支书得娃儿，兄弟姐妹先后各自成家另过，爹年岁大了，扛不动庄稼活了。村邻们愿意给他帮忙打手的人越来越少。

田野上失去了早年麦收那种持续的热闹紧张气氛。支书得娃儿心里底气十分的不足。十多年来干支书，没少整治人。他啥都不怕，就怕一把火吞了他的小麦，面子上挂不住，人气丢不起。

支书也去求联合收割机，收回麦籽，再拉上架子车拾麦秸。拾完自己的，远远不够越冬喂牛，再去拾别人的。

他是支书，村务在身，放不下架子，不想进城打工。

2012.4.18草

23改

24誊于山西省 隰县乔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