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蘭英傳、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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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蘭英傳、10
九、新舞台
1950年年底,王兰英回苏州家里过了个年,歇了一些日子。终年劳累,总不得歇。这次挣脱了师父汤国祯的束缚,准备筹划建立自己的剧团。
1951年春节,华华锡剧团在昆山成立。因为汤国祯的班子叫“国华”,王兰英改了一个字,叫“华华”。
华华锡剧团由王兰英任团长,王彬彬任副团长。其他主要人员,有闵素贞、张月亭等。王兰英的学生筱兰英、徐兰英、沈静兰;王彬彬的妻子王瑞英,学生王一青(后改名朱一青)等都在该剧团,“华华剧团”两个团长都姓王,因此剧团又名“王家班”。
“华华剧团”不是领班制,而是拆帐制。王兰英得四分半,王彬彬得五分,(包括王彬彬的一付箱底的收入)其他人员按唱戏的主要次要都有分成。华华剧团曾在常州、镇江、江阴、溧阳等地演出。
到常州,正好碰到师父汤国祯领导的“国华剧团”在西区剧场演出,由杨企雯、仇泉生主演。王彬彬、王兰英的“华华剧团”,进了大华剧场。大华是不进锡剧的,西区是锡剧的老场子。汤国祯对徒弟怒恨未消,早就放出了传言,说“王兰英只会唱新戏,老戏不会唱的。” 而与王兰英打对台的杨企雯,是锡剧旦角的“老戏骨”,形势对“华华剧团”有些不利。
大华剧场与西区剧场近在咫尺,现在都成了常州“亚细亚”影城的地盘。王彬彬、王兰英准备的戏目有:《珍珠塔》、《孟丽君》、《樊梨花》、《红蝴蝶》、《山东马永贞》等,一打泡,便就客满。
汤国祯看傻了眼,他错误估计了徒弟的能量。王兰英、王彬彬的戏,越演越好,连演连满。大大出乎汤国祯的预料。
不过,两组主演相互都搭过戏,都是好朋友,有深厚的情谊。他们之间,只在艺术上相互竞争,个人关系都是非常好的。而且,都是肯定对方在艺术上的成就的。
在常州,王兰英、王彬彬还把现代戏《长夜到天明》赶排了出来。在常州的会演中,得了不少奖。王兰英在大上海的艺术海洋里汲取营养,现代戏演得非常出色。她在生活里不断观察、思索,偷偷地学,从不吹嘘自己学到了什么。汤国祯与学生王兰英虽然同在上海同一个班子里唱戏,可以说天天见面,但是,王兰英在大上海的艺术天地里悄悄地学到了什么演唱经验,受到多少表演艺术的启迪,汤国祯是不知道的。王兰英从不张扬,从不喜欢把学到的艺术放在嘴面上讲,而是悄悄地放到舞台上去表演。汤国祯怎么会知道,学生在大上海抽空悄悄外出学习,表演艺术上得到了巨大的进步,汤国祯是从不关心的。他只是想方设法把唱主角的王兰英的劳动所得、侵占为己有。他晓得学生会演现代戏,但现代戏能演到如此之好,也是出乎他意料的。
到镇江解放剧场,王兰英、王彬彬唱《孟丽君》,连满50多场。当时碰到两个剧团,同在镇江演出。
第一个,“苏南文协实验锡剧团”在镇江演《万世仇》。这个戏后来改编为《天国怒火》,由江苏省锡剧团演出,王兰英将演女主角徐小妹。这是后几年的事。此时在镇江《万世仇》中演女主角的,是著名锡剧表演艺术家姚澄。
第二个在镇江遇到的剧团名“尚小云京剧团” ,尚小云是京剧“四大名旦”之一。尚小云、尚长麟、尚长春等京剧名家都在镇江,生意比较清淡。当时尚长荣还小,不知道有没有跟随剧团到镇江。尚小云他们也来看王彬彬、王兰英的戏,以后成了好朋友。
唱到江阴,王彬彬接受无锡市的邀请,到无锡市唱戏。小生由王兰英的师兄汤龄童替代。师兄妹合作,加上王兰英有“江阴梅兰芳”的美称,影响很大,也是连演连满。“旧地重游”,王兰英的演技、唱腔,都比四年前大大进步。她又添了服装,综合艺术提高了,江阴对王兰英自然有更高的评价。
王兰英随“华华剧团”演到溧阳,碰到1952年大热天。因苏州家里有事,王兰英离开华华。华华剧团的班底后来经过常熟集训,大都成了昆山县锡剧团的人员。
王兰英回苏州的消息,被“无锡市首先实验锡剧团”知道,剧团立即派主胡钱文彬和王彬彬一起到苏州去请。王兰英1952年8月1日到达无锡市中央戏院,参加“无锡市首先实验锡剧团”,当时她26岁。
“无锡市首先实验锡剧团”有强大的演员阵容,除王兰英外,还有王彬彬、梅兰珍、汪韵芝、季梅芳、郑永德、万枚良、朱宝祥、何杰、何企、陆爱英、陆艳芬等著名演员。乐队也很棒,司鼓王根泉,主胡钱文彬,副榜许福保,都是有名望的人物。绘景钱柏生,妙笔生辉,给演出增添了许多光彩。
特别值得王兰英庆幸的是:新文艺工作者已深入到这个剧团,他们是徐澄宇、高阳、仲晓、李乐观等。艺人出身的吴铁魂、倪松参加创作,连年轻的王彬彬的学生朱一青(原随老师姓,名王一青),也已开始参加排戏。
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提出的“改人改制改戏” 的“戏改方针”,已在全国各地贯彻。剧团从演幕表戏,开始改演剧本戏。从此不再演“幕表戏”。每个戏,都要先写剧本、再经导演排练,然后才能演出。有固定的剧本和事先排练的各种制度,演员不再临时“上台见”。即“上场才按规定剧情、自己编词唱戏”了。
王兰英进中央戏院的第一天,就是演的剧本戏《梁山伯与祝英台》。
王兰英不识多少字,而且下午到无锡、晚上就要演出。怎么唱剧本戏呢?由她学生沈静兰读一句,她听一句,同时也记住一句。大地位由演梁山伯的王彬彬在上场前陪她走一遍,王兰英晚上就上台演祝英台了。可以当它神话听,但当时就是一件实事。
祝英台分前后半场演。开始是王兰英演前半场,梅兰珍演后半场。演了一段时间,再由梅兰珍演前半场,王兰英演后半场。王兰英演后半场,由导演徐澄宇再为她排。当时戏曲经过改革,无论哪一方面都比旧的幕表戏好看,演员阵容又整齐。看过王兰英前半场的,王兰英演后半场还要来买票。爱看梅兰珍的观众,同样也是如此。一个戏,在无锡的一个“中央戏院”,日夜两场,竟然能连演连满达数月之久。
剧团实行拆帐制,王兰英的份头,与王彬彬一样。经济上富裕了,娘家、夫家,几处一分,钱又没有了。但是,比起以前,总是好多了。
第二个戏,演《西厢记》,上海玉兰越剧团的剧本。王兰英、梅兰珍演崔莺莺,王彬彬演张生,梅兰珍、汪韵芝演红娘,陆爱英演崔夫人。新文艺工作者徐澄宇任导演。王兰英开始接受导演的排戏,懂得塑造人物个性,这是对王兰英特别有意义的事。
在此同时,剧团开展“扫盲”运动,有专门的文化教员教文化。王兰英认认真真地学习文化。
在此同时,剧团专门请“戏研所”的丁修洵来讲“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王兰英专心地听讲。她虽然写不出体会文章,但她都“朦朦胧胧”地接受了,这些“朦朦胧胧”的字句,她心里的感受却是真真切切的。她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懂得剧中人物、通过演员的表演、把剧中人的内心世界在舞台上体现出来。她文化水平有限,就是不会化成自己的语言把理解的内容说出来。她理解了,只是说不出,但是能在舞台上演出来。
“演得出,说不出”总比“说得出,演不出”好。王兰英在中央戏馆“朦朦胧胧”地接受了当时最时尚的表演体系,开始学习表演理论。王兰英记住的重点是:要刻划人物性格,不要让自己演的这个角色与那个角色变成同一个人;戏不论多少,化了妆上场,就要演出人物性格来。她以后的艺术生涯,就是这么做的。她在戏曲舞台上,塑造了-大群舞台艺术形象
“中央戏院”是促使王兰英艺术飞跃的一所学校,一个加油站。她在这里听了“斯坦尼体系”的课,学以致用,塑造了三个绝然不同的艺术形象:祝英台、崔莺莺、白毛女。这里的导演、领导、合作伙伴,她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她常常想着这个地方。
崔莺莺的性格,比祝英台要复杂得多,也丰满得多。她是相国千金小姐,身份非常高贵。她的感情是浓重的,强烈的,但不能露骨。她是诗人,她的诗情只有在无人处、在月光下才能叹喟,所以又是压抑的。她在追求幸福美满的生活,又无时不在为自己的命运担心。
王兰英对人物分析说不出多少,她有这种本领:她用心灵去体会,可以恰到好处地表演此时此地人物的心理活动,把她的内心世界形象地表现出来。这些说明:她学过了,也完全理解了。这是王兰英掌握人物、塑造形象的一大特点。起码从崔莺莺开始,她以后的表演艺术可以证实这一点。
王兰英演的崔莺莺,台步是凝重的,有大家闺秀的风度。感情流露非常含蓄,即使表现口是心非也不失相国千金的身份,抬手移足充满书卷气。她演的角色本身就渲染了凄艳的气氛,觉得她站在台上,就是相国千金崔莺莺。气质、形象、形体,都像。著名戏剧家马少波先生曾赠诗王兰英:第一句“莺莺常系玉蜻蜓”,就肯定了王兰英演的崔莺莺。这不是偶然的。
崔莺莺以闺阁旦应工,是王兰英的本行。学问精深的爷爷、父亲、大哥,在气质上,给过她熏陶。上私塾的琅琅读书声,使她感受到书香门第的气息。爷爷的绳索,大哥的戒尺,亲身体会到封建礼教的冷酷。这些丰富的生活感受都有益于她塑造崔莺莺这个人物。
再说她自身的条件,有“呖呖莺声”的嗓音;十多年艺术生涯,唱腔已形成特点;吐字清晰,唱念均传崔莺莺的蕴涵之情。
其他角色配合默契。王彬彬、梅兰珍、汪韵芝都是名家,珠联璧合,促使王兰英演出水平,获得了成功。笔者幼时看到的《西厢记》,是王兰英饰崔莺莺、王彬彬饰张生、汪韵芝饰的红娘。堪称“珠联璧合”。
在无锡中央戏院,王兰英演的第三个戏是《白毛女》,还是由徐澄宇导演。徐澄宇毕业于“上海剧专”(即“上海戏剧学院”的前身)表演系,是系里的高材生。他不仅话剧、歌剧演得好,还能导演话剧、戏曲,并有很高的音乐修养。他是第一批进入戏曲队伍的新文艺工作者。对锡剧音乐的发展,对锡剧艺术的繁荣,都作出过很大的贡献。对王兰英表演艺术的提高,也起过积极的启蒙作用。
《白毛女》的角色:梅兰珍、王兰英演喜儿,王彬彬、季梅芳演大春,何杰演黄世仁,何企演杨白劳,陆爱英演黄母。
何杰讲:“王兰英文绉绉的,只能演前半场喜儿,后半场白毛仙姑很刚强,她不合适,应该梅兰珍演。”
王兰英想:你只看见我会演崔莺莺。难道我演白毛仙姑也演成个崔莺莺吗?你只知道我文绉绉,你哪里看到我放牛时的撒野。只会演一种类型的脚色,还算演员吗?算演员,我王兰英也不作这样的蹩脚演员。
征求意见了。王兰英说:“要我演喜儿,就演全场。前后换两个演员,观众看了不舒服。”
讨论后作出决定:梅兰珍、王兰英同演喜儿全场,各演三天,轮换。梅兰珍演喜儿,王兰英配二婶;王兰英演喜儿,梅兰珍配二婶。(笔者看到的是:汪韵芝配演二婶。)
徐澄宇导演按正常的排练规格排戏。导演分析剧本,演员体验角色,排练感情要投入,就像正式演出那样认真严肃。王兰英感到新奇,对新文艺工作者十分敬佩。这样严格的排戏,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高兴极了,因为戏的质量能保证,没有吊儿郎当的人,演戏更集中,更出情。她想,她做“华华剧团”团长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这种排练制度,虽比她后来进“江苏省锡剧团”的排戏还要松一些,但是,已经相当认真了。
演白毛仙姑采野果子的戏,她就想到小时候采桑椹的动作。演喜儿扎头绳时,就想起小时候过春节分长生果吃。穷人有时也有欢乐,不能一悲到底。帮佣的生活,反抗伤兵头子的记忆,用来演好反抗黄世仁的戏。江阴逃青阳,青阳奔长寿,长寿跌入河中的体验,可以用在喜儿到山里去的逃难场面。死里逃生的场面,王兰英经历得不少,“我要活”的那段唱,唱的是白毛仙姑的心声,也是唱王兰英自己挣扎在死亡线上的记忆。在她十多年的血泪史里,有多少体验可以调动出来为演好喜儿服务!喜儿由人变鬼,由鬼变人,从山洞里冲出来见到了太阳;王兰英由生而死,由死而生,从地板下钻出来看到光明。喜儿躲在山洞里;王兰英躲在棺材里。……她可以以自己作模特,去塑造好喜儿这个艺术典型。
她又成功了。《白毛女》又在无锡客满了数月。
1953年6月,王兰英又把《白毛女》带到溧阳演出,都是中学生包场,又客满了两个月。演出的时候,学生边看边哭。休息的时候,学生们就唱杨白劳唱的歌。这样有纪律,动真情的观众队伍,王兰英和演员们都没有看见过,大家都感动得哭了,王兰英也哭了。她想:多么好的观众阿,我要多演《白毛女》这样的戏,这是非常有意义的事。
王兰英在“中央戏院”,还演过《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郑永德、万枚良演焦仲卿。是日场加演。
在“无锡市首先实验锡剧团”的八、九个月演出中,王兰英与王彬彬、梅兰珍等演员关系相处很好。与梅兰珍唱AB角,或唱前后场,都是相互谦让,精诚合作,建立了很深的友谊。王兰英离开剧团后,该团的主要演员万枚良、陆爱英,还经常给她带来无锡土产,像亲人-样,常常带信要她回剧团看看。王兰英对这个团给她艺术上的提高、生活上给她的关怀、是永远不能忘记的。
王兰英为什么要离开“无锡市首先实验锡剧团”呢?
“江苏省剧目审定组”吴白匋主任,带了一群人到无锡中央戏院看《西厢记》,发现演崔莺莺的王兰英,是个难得的旦角演员。回南京就提建议,把她调到“江苏省锡剧团”。“江苏省文化厅”的干部金毅、郭芗安立即出发,到无锡与“首先实验锡剧团”团长高阳商洽。“中央戏院”住宿的楼上,一间间都是木板相隔,任何-间说话,别的房间都听得见。
王兰英听着双方的对话。一方要调王兰英,一方不放,发生了争执。声音越争越高。郭芗安激动地拍了一记桌子,把钢笔都拍断了。他们哪里留神:隔墙有耳。
高阳说:“你们是来挖角!”
郭芗安说:“我们是调动。你们才是挖角。”
高阳说:“我们没有挖角,是王兰英自己要来的。”
偏偏此话被王兰英亲耳听见。她自尊心素来就强,几年正场花旦唱下来,难免骄娇二气齐全。一句“是王兰英自己要来的”,伤透了她的心。她想:明明是钱文彬与王彬彬到苏州请我来的,怎说是我自己要来的?那不成了“烂肚鳑鲏(小鱼)捱上门了”吗?不行,钱财上吃亏可以,理不能让的。她脾气又那么犟,决心离开无锡。她哪里知道,高阳的话是想法子留住她。
无锡市文化局长赵沅,是个有工作经验的干部,召开民主人士会议,挽留王兰英。他说:“只要你说一句:你不走。就不走了。”王兰英只是哭,满腹委屈。哪里知道局长在架梯子,让她下楼,想办法留住她。她已经什么话都听不进了,非走不可。赵沅心里也有点火了,无奈召集全体会议宣布:“王兰英走了,地球照转。”剧团里绝大部分的演职员都哭了。
王兰英离开无锡市,江苏省文化厅先安排她到溧阳“国华剧团”。1953年6月1日报到。
“国华锡剧团” 仍由汤国祯当团长,此时已被人称为“叫化班”(乞丐班)。王兰英一到溧阳电影院,就演《梁祝》、《宝莲灯》,与小生仇泉生合作。同时,又把《白毛女》、《西厢记》两个剧本戏带了去。没有导演,王兰英亲自导戏。她正儿巴经地导起戏来,排练制度还十分严格。布景、服装全是新的,着实为这个团添了些“家当”。天天满座,赚下来的钱,大多投入再生产。她在无锡市唱戏,享受与王彬彬一样的待遇,除了演戏辛苦,其他什么事她都不管。到溧阳就不同了,一天两场重头戏。上午和散夜戏之后,还要排戏。既是导演,又是主演,白天黑夜地忙,她一天只拿五分钱。虽然只有五分钱,她还是尽力工作,毫无怨言。
师父汤国祯看徒弟王兰英又上进了,心里当然高兴。叫化班有了新布景、新服装,观众也就不叫他们叫化班了。营业天天客满。演的《白毛女》,连学生、老师也鼓掌。这是些锡剧的新观众,戏班子从未见过成群结队的知识分子来看他们的戏,这算得是史无前例。舞台上演的是崭新的戏,是他的徒弟王兰英带来了勃勃生机,叫化班有了自己崭新的舞台。他想,如果不让徒弟出去闯一闯,她能当导演吗?她能把崔莺莺、喜儿演得那么好吗?他真正感觉到,徒弟的上进并非全是他的功劳,不过,吸收了其他哪些方面的养分,使王兰英的才艺突飞猛进,灼灼生辉,他一时是说不明白的。
王兰英从无锡市的新舞台走到溧阳,又把溧阳的新舞台打扮得像无锡市的一样漂亮。王兰英想:演戏,就要让舞台干净漂亮。她要在干干净净的舞台上,演一辈子漂漂亮亮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