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倚梅折书寄香君,当时年少春衫薄』
十里灯火阑珊意,一席烟雨浓。
千里之外,身着繁丽白衣的青年,手执一把八十四骨的紫竹伞,穿过烟雨朦胧的夜色,踩过大小均匀的鹅卵石子路,走进这明明亮亮的许昌城墙灯火中。
伞已是有些旧了,因被主人很好的保养着,绢绸制做的伞面上,金红色丝线绣成的繁花仍娇艳如生。
八十四根白玉伞骨构成的八十四骨紫竹伞,南国柔而软的娟绸为面,北国暖而润的白玉为骨,是丞相前些年途径冀州时,花重金定做送给三国第一鬼才的。
丞相知他个性风雅傲然,喜欢华丽精美的东西,所以特命魏国锦绣坊刺绣一绝的天织坊主亲手在伞面绣下层层叠叠的大朵的睡莲。
建安元年,
季春三月,
隐在丽水秀山间,不与世俗交往的,奉天逍遥居迎来了东汉的丞相曹孟德。
曹操交代完军中事务,
亲身前往奉天逍遥居的时候,
天正下着小雨,曹操的车架走近一代谋士的居所后,菲菲细雨渐渐转急。
雨丝如织,密密垂落朱檐。
绵延了十里的菡池里,
金色锦鲤纷纷游于湖面欢腾不已。
菡池的尽头,有座亭子,曹操下了车轿,径自向亭子走去。
古朴而又华美的亭子,
风雅与流丽结合在一起,倒真的像是世外桃源,美妙非常。一人翩然身影于亭中临湖而立,对着一泓碧水静静地吹着笛子。
白玉横笛,剔透玲珑,在被重叠的乌云密雨笼罩着的昏暗天地里,散发出淡淡的,柔和地白光。吹笛之人亦是一身素美白衣,长发如墨缎,沿着肩柔柔顺顺的垂下,蜿蜒至臀部,发尾微微飞扬。
珍珠白的衣衫上绣着繁琐的纹饰,两边的袖子缀着一层明丽的珍珠。抚笛的手白皙修长,秀美如玉。
三角亭的石桌上,架着一个紫色小火炉,火炉上煮着酒,火炉旁边摆好了两只精美的青玉杯。
当真是个极妙的人呢,自己乘雨而来,连一封拜帖也未曾递上,亭中人却好似能算到一般。谱乐曲以相迎,连酒也煮得刚刚好。
乐音袅袅,穿过密密雨丝,绕耳不绝。如梦美好的相遇,让曹操看得痴了。
“阁下就是这奉天逍遥居的主人,郭嘉郭奉孝么。”
曹操轻拢起繁重的绯色衣袍,一步步走进亭子里,嘴角挂着饶有兴味的笑问道。他虽是问着,语气却是肯定的,能有这般风雅之姿,疏华之态的人,除却荀彧信中提到的人以外,曹操想不到第二个。
“正是在下。”
一袭白衣地人缓缓收起白玉横笛,转过身来,一对远山黛眉宛转如画,一双美且清澈含着万千风华的凤眼就直直地看了过来。
白衣人唇角勾起,薄唇边两个浅浅的酒窝,让清伦绝美的脸看起来更加美丽动人。他略略欠身,双手交叠行礼,微微垂目开口,儒雅的口音,淡柔的语调,带着一丝慵娴,
“山人郭嘉,参见丞相大人。”
“不必多礼。”
看着眼前举止脱俗大方容貌出尘清雅的人,曹操不觉笑意更深,还真是颗璀璨迷人的明珠啊,只一眼,竟就能辨识出自己的身份。
他一把托起白衣人交叠行礼的双手,绣满了华美而又考究的纹饰的绯色广袖垂落,隔着一层冰凉的绫罗紧握着白衣人微冷的手,低沉带笑言道,
“山人……哈,果真是山仙一般的人物。
一支横笛,在汝演绎下,像是能让人听得忘却烦恼和伤痛。郭奉孝,可见汝造诣非凡也。”
“嘉乃山中闲人,平平凡凡之躯。闲来无事之作,羞当非凡两字。丞相谬赞了。”
郭嘉由曹操抓着自己的手,抬眸一笑,乌黑的发丝随晚风掠过唇沿,狭长漂亮的凤眸里流转的墨华袅袅动人,似盈水展千华,有着夺魄之美。
他白衣素美,眉目如画,柔柔月光下,看起来就像是从烟波庭湖中走出的仙子,慵然开口问道,“丞相大人刚夺了一城,又有天子的信任加身,难道丞相今日造访奉天逍遥居,有烦恼和伤痛么?”
“先生真是妙人。”
曹操未想他言辞大胆放纵,心思玲珑剔透至此,不由得朗声笑道,“吾今日的确有烦恼和伤痛,不仅如此甚至还有焦躁。”
曹操这样的枭雄,杀伐决断,极善用人。他所有的烦恼和痛苦与焦躁,总离不开天下江山、王业雄图的。
郭嘉向来善察大事,能算局势。
智计绝伦的人,虽隐居在山间,却已推算出天下的演变,
他闲居在奉天逍遥居多年,却不是为了做一名隐士,而是为了入世,他在等待,等这乱世中能让他为之追随,付出一切的人。
他知道曹操失去了自己十分器重的谋士,那人是郭嘉的同乡,善画,更是个有才华的智者,虽未曾一见,可从一切关于那人的流言蜚语也可知道他可不是高人这般简单。
杜畿简傲少文,皆以智策举之,虽出身寒门,却生性骄纵,清冷高华,有负俗之讥,又有无双筹谋。助曹操平乱军,挟天子,一步步夺得如今的地位。
他想起那对面江岸一袭红衣的绝世美才,那人曾言,‘乱世之中,君臣互相选择,明君欲选能臣,能臣亦选明君,知晓选择的奥秘,选对了人,才可以相互成就功名。’
“可是吾见到了先生后。所有烦恼和伤痛,还有焦躁一并都随风而逝了。”
曹操细细地打量着郭嘉,如火炽热的眼神从郭嘉握笛的手上离开,
移到他清清秀秀的脸上,含笑看他道,
“所以先生的曲子乃人间妙音令人心旷心怡,不觉沉迷。”
“今日知音一留听,是君心事不平时。”郭嘉眉目温顺,如山如水,风华醉人。
不世之材,一向心高气傲的人,此刻对着曹操,他终于敛去了一身不可逼视的艳冷光芒,露出一低头的楚楚风致,脸上的笑容真切三分,连带着说出口的试探也是南国春风细雨的温暖柔和,
“情天不恋俗,红尘乐寻仙。烦恼和焦躁人生于世,难免有之。可喜丞相门客多且出众,为君成就霸王大业,不难矣。”
真智者谋略无双,好一个狂傲鬼才,考察核选自己的君主,十分审慎。
“丞相是外人的称呼,汝也可以叫吾孟德啊。”曹操目光灼灼地凝视他,在他耳边说,“春光山色青如染,细雨霏微时数点。兰亭在眼久不到,每对湖山辄怀歉。雅闻其下有隐士,何如小住共一尊?”
“孟德。”郭嘉微微一笑,唇齿轻启,倦柔唤道。
他脑中还在飞速地思算将来要面对的各种变局,曹操却已倾身向前,温厚大手将他修长手指一根根拉入掌心攥着。
“先生风姿如雪,今日能见,吾心甚悦。”
曹操靠近他身,灼热气息扫上他面颊,有清苦的药味和极淡雅的莲香自郭嘉身上散发出来。清雅香冷。
曹操吸气嗅了一口,任白衣人乌黑如墨的发丝被亭风吹起拂过他脸颊,痒痒的。心,莫名的跳地厉害,他将人的手指收紧,眼中闪烁着光,似是盛了星辰,他笑,问道,
“郭奉孝,吾需要汝,汝可愿入吾麾下,共谋霸业?”
“当此乱世,嘉唯愿出仕明主。”闻言,郭嘉对答道。
季春三月的雨天,还夹着丝丝冰凉,郭嘉体虚多病,为迎客在亭中吹了一个时辰的曲子,也被这微冷的晚风吹了一个时辰,雨水砸在脸上身上有些冷,他还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衫。
曹操的手温暖有力,将他双手紧紧包裹着,温度从指尖燃起,带着几许灼烧。郭嘉试着动了动手指,却挣脱不出来。
除幼时的师傅以外,尚无第二个男子碰触过他肌肤。
如此靠近,他们气息交错地喷到一处,身体贴在一起,像是要落下一个吻。
郭嘉面颊泛红,眉心微蹙,凤眸一扬,却迎上一双灿然生辉的眼睛,曹操生就一双锐利的鹰眸,眼底燃尽烽火连天,此时恰如冰雪消融,底下咄咄的却是直截了当的心悦。明明不惜千里而往,他看他,却不是君主看臣子,而是一个男人看自己最珍惜的宝贝。
郭嘉哑然一笑,不气也不恼了,语声平静无波,反问道,“九州烽烟四起而战火不绝,曹孟德,汝认为自己可算是这乱世中的明君?”
眼前人眉目弯弯,薄唇点笑,白衣珠衫,长长的黑发被白玉簪挽着,顺着他脖颈好看的弧度倾泻而下,在亭中红亮灯火的映衬下,平添出一丝妩媚妖冶来。
清凉的风从湖面吹来,拂动人沾了一层雨丝的长发,衣袖衣摆白纱微动。
绯衣如血的人嘴角笑容不变,却微带些苦,明明都已做出了选择,在雨中等待了自己这般久,却偏偏还是要百般试探,智者都这么爱算计爱受罪的么?
曹操一边暖着他的手,内心吐槽。
却在看到那人秀美白皙的上没有一丝血色,苍白的雪颜不禁令他心疼地要命。
“先生的酒已经煮好了,酒能驱寒,吾陪先生饮一杯吧。”
言罢,曹操命手下取来兽皮坐垫垫在石凳上,将人安置在石桌旁,自己在他身边坐下。
郭嘉似乎也赞同喝酒驱寒这句话,他白衣翩翩,闲闲坐正,莹白如玉的手执起白玉壶,把酒倒满两只青玉酒杯,端起来,
“丞相温润体贴,又是远来贵客,这一杯酒嘉尽地主之宜。”
酒杯轻微的一碰,酒面映着两人相视而笑的眉眼,随着一轮月光柔和地滑入喉咙深处。
清甜甘美的味道入腹却带着几许火灼,烧地肚中火热,顺血液游走了三遍才慢慢化开。
绵劲中带着热度升腾流窜四肢百骸,化成凡间三月山间醉人的暖风,教人忍不住沉沦其中。
曹操放下酒杯,问道,“先生,这不像魏国的酒,不知这酒叫什么名字,这么香烈。”
郭嘉垂眸一笑,又为他满上一杯,自捧起面前的青玉杯,低头看去。
这酒是荀彧周游列国的时候给他带来的,需埋在雪地里许久,再用秘法酿制而成,色如琼浆,能尝到此酒者,天下甚少。
几枚紫色花瓣漂浮杯中,微微打着旋,袅袅酒香,萦绕鼻尖,令人身骨皆暖。
退去湿寒之气,浑身暖洋洋的感觉让他那微微皱着的眉头不自觉舒展开来,玉似的脸上有了生气,整个人欲加明丽夺目。
“此乃神域珍品,呼为千年果。”郭嘉柔柔笑着回道。
曹操疑惑道,“千年果?”
传言此酒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对人有益,可让白骨重生,曾是各国争相抢夺的酒。神域千年果酒传言由白珏一族酿制,并世代守护。
重点是,神域之门有高阶术法保护,非神域之人,硬闯必亡。神域之门已被封百余年,一夜消失后,千年果也早已变成人们口口相传的传说了。
“此酒正是白珏一族的人酿的。”
郭嘉点头,略想了一下,又道,“相传这里面还有个颇为曲折有趣的故事,不知丞相感兴趣否?”
“真的?”
曹操颇为惊奇,又喝一杯,笑看郭嘉问道,
“超脱世间法制存在的千年果酒,倒不知里面的故事如何神秘有趣了?”
听人讲故事,曹操还是头一遭,能听眼前眉目如画的人讲故事,曹操不由兴致盎然。
千年果不在九州内生长,产于上古神域尧雪国,功效是……使万物恢复如初,可让白骨重生。
千年果要酿成酒后才真正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神域四季同现,是天地本源,惟独尧雪国产有千年果。
尧雪国气候严酷,长年积雪覆盖,落雪纷纷,千山飞雪,越向高处植物越难生存。
也唯有千年果可以在神域奇寒刺骨的尧雪国熬过一整个冬季,
然后在短暂的大地回温之时,靠着花叶中蓄积的力量与生机,结出果实,
又在大雪重新来临时,将果子伪装成银白色,点缀在悬崖峭壁间,然后沉睡过一个又一个冬天,使果子成熟。
千年果不是普通果子,一千年破种,一千年开花,一千年生果,果期片刻。
结果之时四季逆转,千果同生,甚至影响到神域以外的天地。果子生长至成熟期间若遇到意外,
还有可能导致日月同现,阴阳颠倒,时空错乱。
即使无畏神域的严寒,千年果依旧十分难得,因为它超脱世间法则,违背自然定律,太过逆天。
三百年前的天下诸侯为了千年果联盟攻入神域,尧雪国人半数战死,
尧雪皇室亦伤了血脉根基,
命白珏一族以皇室术法封锁国门,神域之门也在第二日被极端术法封印,
后世再无人知晓神域所在,乃至如今已成为流传世间的传说。哪怕是与神域相邻的九州之人,也只是听闻过千年果而已。
千年果实在太过珍贵,
因为它可使白骨重生令万物复初的功效,
也因为它还是尧雪国女子向心上人表明心意的见证。
尧雪国女子心灵手巧,
精擅女红、厨艺和酿酒,而尧雪国女子一生却只能酿一坛千年果酒,
在七夕那日她们会约心上人到雪岩山之巅赠给他自己亲手酿成的千年果酒,
若他收下,就是成就了神域姻缘,
送出千年果酒的女子,一生都不可能再变心,一旦变心,就会受神秘咒术反噬,痛苦而亡。
因而神域女子是用生命诉说爱情的,
只为能让对方平安喜乐一世无忧。
千年果一生只有两种颜色,落雪时的银白,雪化后那一抹抹淡淡紫色的花叶和紫色的果实。
所以,上古神域之内流传着一段关于尧雪国的古老歌谣,“山有紫儿果,雪下藏千年。莫要酿做酒,愿言思君伤……”
夜雨缠缠绵绵,几点飘落火炉。
九曲回廊下的一池碧水,满湖的睡莲安静的绽放,晚风穿过时带来清芬香气,丝丝缕缕,恍如也沉迷进这个凄美的故事里。
曹操握着酒杯,双目认真看向他,
“吾既已受千年果酒,与子成说,吾相信汝,也绝不会让汝有被咒术反噬的一天。”
“孟德所言,嘉记住了。”
郭嘉垂眸浅笑,一屈身朝他跪下,
素雅的白色衣摆铺在地面似白莲盛开,雪衣绫罗覆盖住白皙的手。
亭中灯色暖暖笼在白衣智者的脸上,
他低头,长长的睫毛在细腻的面容上洒下片片阴影,“不才郭嘉,参见主公。”
朦胧的雨,渐渐清晰的脚步声,次第柔和的灯光下,一袭白衣华美的人踩着小青石,缓缓走进高楼。
来人白色的衣角刚现出来,荀彧忙跑出城楼,将人携进了楼内。
“身子还犯着病呢,你不在府中好好调养,怎么却跑到这来了?”
荀彧脸色幽暗,开口责备道。
一边接过伞收好,递给了身边护卫。
“因为无聊。我在家中,除了按时喝药,便无他事可做。”
郭嘉整了整衣服,抬眸笑道,“听闻文若独自守着许都,我就留信书房,躲着府中仆众,陪你来了。”
荀彧十分知晓他的性子,所以此时也不急着劝他回去,
“罢了,春雨微凉,你来陪我可莫又再病倒了,
你先换身衣服,用些晚膳。
既然身体还没全好,这几天就不可喝酒了,药还是继续按时服用。”
说着抬手开门,几个卫兵下去吩咐厨房做晚饭,荀彧一路将郭嘉带进了主将的居室。
郭嘉笑盈盈跪坐于榻上,任凭荀彧摆布着。
“文若莫生气了,嘉一切听你吩咐。”郭嘉眨眨眼,转眸看他道。
荀彧把郭嘉雪白外袍褪下,
取了帕子,于他身后跪坐下,将他乌缎似的长发掬起,细细擦干,听他口中如此说,心知他肯暂不喝酒已是难得,脸色略缓了缓,问,
“当真是天下第一鬼才,生病了还不忘布局谋划,你瞒着主公来许都,可是测算出了战局异动?”
“主公身边有公达陪着,官渡一战必可胜。何况春荒将至,两军虽对峙暂时僵着,我方却占着地利优势。”郭嘉说到正事,也收了调笑容色,
他唇角勾起,漂亮的凤目微微一抬,道,“我观星象,发现东方武曲破军光芒大盛,身旁左辅一曜却星芒黯淡,双星轨道变化,星命亦被变改,将影响天下大势。”
“奉孝的测算结果,指向我魏国命途了吗?”
荀彧握了玉梳,将他如墨长发梳顺,用一根淡紫色的发带松松绑住,问道。
“星子运行,本有其诡道可察。
只是双星命盘如今却被一团云流遮住,晦暗不明,其中暗藏的玄机,我也难以准确测算出来。”郭嘉把玩着一绺柔软的乌发,薄唇轻启,
“朦胧也好,谜团也罢,这些异象确实对吾国影响极大。”
“既如此,主公欲迎天子,许都为魏国防守重城,重兵却都在官渡驻扎……
各国蛰伏在暗处,虎视眈眈已久,
不日必将领兵攻打我国,攻打许都。”荀彧将他头发绑好,说着起身走到门边回看郭嘉,“用兵之道,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
郭嘉问道,“细作探来情报,说西边蜀国欲来攻许都,北方诸侯国亦一反蛰伏之态,动作频频,文若计划如何应敌?”
汉天子刘协式微,如今中原陷入乱时乱局,侯国相继起兵,征伐杀戮开疆拓土。荀彧垂眸想了一想,道,
“石人山、白云山和伏牛山阻断西边天险,蜀国兵力不足,粮草也不够,刘备想翻过这几座山,来攻吾国许城,胜算不到三成,刘备身边的谋士,应该也不赞同他攻城,而劝他固守蜀国按兵不动。北方为吾国掌控之地,这几日的梅雨令北边黄河分支暴涨,将北境之外各小国的兵马阻在对岸。关中战马稀少,战船渡不过黄河,他们进退皆不利。唯东面的吴国,兵强而马壮,君主孙策十分善战,且身边还有三国第一美才周瑜辅佐,对付他们君臣二人,才真令人费心。今晚子时,雨停之刻,全城整兵,对阵敌军。”
“东吴王君孙策的确能兵擅战,可周瑜却留镇在巴丘。”郭嘉将眼睛眯了眯,唇角弯起呵出一声淡淡的笑,“所以我们不必死战,能用阵法抵挡孙策兵三个时辰就好。”
房门打开,几名护卫正在几丈之外立着,见主将门开忙捧起一盆温热的水和几件精致的衣物走进来。荀彧看着郭嘉盥洗毕换了一身干爽柔软的衣服,然后又一招手,一个护卫便领命下去传膳食了。
荀彧的衣服稍显宽大了些,郭嘉穿着竟有几分弱不胜衣的观感,
他系好衣带,复在一张小几后跪坐下。护卫们鱼贯而入将晚膳一道道端上来,
荀彧也在他对面坐好,他夹起一双筷子,指着一道肥羊鲜汤对郭嘉道,
“上回听名医华佗说,你这病是因为水土不服,加上嗜酒,所以熬坏了身子,多吃羊肉可以补补,我让厨房试着煲了一盅羊肉汤,也不知合不合你味口。”
郭嘉挽起宽大的袖子,依言捞了一片肥羊肉片,尝了一口点头笑道,“好吃,味道很鲜美。”
荀彧看他胃口不错,不禁高兴,
见郭嘉眉心的桃红花纹亦艳丽三分,又夹了一片鳜鱼肉,
将幼刺一根根剔除掉,放进他碗里,微微一笑,开口道,“这是吴郡名食,周瑜虽留守巴丘,孙策却还不惜千里用几匹宝马命人将秦淮河的肥美鳜鱼活着送到巴丘。孙策若想攻打许都,必书信传给周瑜商议,周瑜此人,外表虽温文秀丽,温清如水,实则天赋美才,用兵如神。天下第一美才的称号,的确名副其实。”
郭嘉点头,“天命将星,王佐之才。孙策将领兵大权毫不顾忌地交给周瑜,也不管他帐下资质威望皆厚的重臣们反对,周瑜也从容不忌将兵权接下,面对军中老将的刁难,依旧温文儒雅,翩翩有礼。每凡议战军机,都果决准确,计算精妙。当真是天底下最柔韧有美才的人了。孙策如此偏爱信任周瑜,出兵许都,军情大事,他不与周瑜商议一番,才算奇怪。”
荀彧敛了笑,神色蓦然严谨,道,“许都三面环山,具有得天独厚的战略优势,唯东面与吴国接洽处是开阔的平原。周瑜虽在巴丘,可他身怀绝世美才,慧黠多智,武功与术法双修,他若带援兵过来,我们布下的阵法,也许不出一个时辰便要被破了。”
“不错,周瑜出身名门贵族,
自幼饱读兵书,极能审时度势。孙策能兵善战,时人称小霸王。他们君臣倒可以说是美璧成双了。”
言罢,郭嘉抬眸一笑,乌色睫羽下一双美丽的凤目映着朦胧烛火,绝艳动人,他舀了一碗肥羊鲜汤,给荀彧道,“美周郎冷傲智计,惊才绝艳。口才亦天下无双,智谋也不在你和我之下,他不解释行军布局动机,
孙策却愿意相信他,听取他的计划。旁人不能明白,嘉却以为这种信任并不难理解。”
顿了顿,“周瑜特别恰巧地在孙文台将军出兵在外,孙策一边照顾整个家族,一边结交世家豪杰忙到焦头烂额的时候出现,为他开辟整座周家南院给孙家一个温暖舒适的居住环境,安排他认识舒城名门望族。在文台将军遇伏身亡,手下旧部被袁术操控,孙策寄人篱下自顾不暇的时候一纸书信劝他用玉玺换回旧部。助孙策脱离袁术后,又用计骗取袁术的信任,变卖周家所有产业,渡江而来归附孙策。这样的桥段放在任何一个故事里,都是君臣相扶至死不渝的标配。只是这回,君为君考量甚多,臣为臣,受世俗纲常禁锢。正好给了我们魏国趁此时间占据许都的机会。”
荀彧微微蹙眉,夹了几片肥羊肉片放进郭嘉碗里,
然后继续认真对付着幼刺丰富的鳜鱼。因问,
“骨肉之亲,九曲回环。孙策如猛虎,难与之争锋。年轻气盛的君主不喜条条框框的礼法,他或许已经等不及想召回周瑜了。”
郭嘉吃着挑了刺的鳜鱼肉片,咬一口鲜嫩的白豆腐,漂亮的凤眸向上一扬,郭嘉勾着嘴角说,“半个时辰前,探子传来飞信,美周郎还带兵驻守在巴丘,军中几千人马皆在进行日常训练。周瑜并没有整顿兵马回吴郡。”
荀彧一笑道,“这些都是被你算准了的。不过文若思想今夜一战,怕是要费神不少。”说着又给郭嘉盛了半碗米饭,浇了羊肉汤,让他多吃点,好好养补一下身体。
吴侯孙府的宅子向来热闹,因着吴侯孙策美姿颜好笑语,
性格开朗又知人善用,算这乱世中难得的明君,所以天下四方总有人慕孙策之名,
专程到吴郡拜访。孙家三公子孙翊,与吴主孙策性子十分相似,
战场上如出一辙的勇猛果断,喜结交朋友,也十分喜爱热闹整天捣鼓研究各种兵器。
孙家四公子孙匡和五公子孙朗尚在垂髫之年,
七八岁的孩童可不爱上学堂听老夫子讲那些枯燥泛味的教本,
而喜欢围着哥哥们讲小话本里面有趣的故事,若大哥孙策忙着接待名士,
还有树上的鸟窝河里的鱼儿,也能让两个小公子玩得不亦乐乎呢。
唯独孙家二公子不同,他地容貌不似中原人秀气,性格也是唯一偏向安静类型的孙家子弟。
孙家公子们皆生了一张英美俊朗的脸,风华明媚,俊彦无双,孙权偏偏天生一对碧色眼睛,紫色眉发。
孙家公子俱活泼好动,热衷舞枪弄棒,
而孙权每日乖巧听话地携着几本古书去学堂上课,
记笔记,放学回府后认真做
老夫子布置的练题。
碧眼紫发的二公子孙权此刻正端坐在书房里,双手捧着一卷书册,书册被淡蓝色的书皮包裹着,窗外夜黑如墨,桌案上点燃的一盏琉璃灯将室内照亮,灯光朦胧笼罩着他,将书册上面的字勾勒出温暖的颜色。
书是一本厚重的军志,讲解了一套十分完备的军事思想体系和战略战术原则,详尽提出了战争的客观规律之余还穿插了不少有趣的历史战争奇谋,语言逻辑丰富篇幅简练且妙趣横生,一改往日兵书所见繁琐枯朽的沉腐之气。
孙权看得入迷,平时总要抱着认真看数百页,果真是本天下独绝的好书。书正是三国第一美才,他心底悦慕近十年的人撰写的,翻看卷首指尖抚摸过书名下方周公瑾三个字,龙飞凤舞,秀丽俊逸却不失端美大气,宛如著作者周瑜本人给人的感觉。
谋攻篇之后尚余大半书页,周瑜亲笔所书,每写完一篇孙权就去求来阅读。孙权后翻一页,是“地形篇”他无比投入看着谋攻篇之后周瑜刚写下的地形篇一章,作战谋攻九曲周瑜所创的军志兵法精妙,连敌军兵将的各种心态都分析的如此巧妙。孙权十分着迷书中的内容,十分着迷书页上的字,漂亮墨字体泛着淡淡的墨香,字字柔韧,内敛,端华,一笔一划总教人心神为之震撼,折服在那一字字风华无尽的一笔墨染中。
案台明烛已燃了一半,孙权低头看着一卷书册,手指夹着厚重的书轴,双眸凝固在‘地形篇’那一章,一个时辰坐姿也不曾变过,不知是在看上面的内容,还是在痴迷着看上面的字本身。
这几日府中气氛似被一团乌云笼罩,重重压着。周瑜重伤,哥哥孙策也不见外客,而调了比往日多三倍的重兵守卫整个吴侯府。
府里多了数倍的人,热闹却也减去了数倍,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干着干着手里的活,却不自觉红了眼眶,落了珠泪,忙双手合十闭目向上苍虔诚祷告。
那时在舒城岁月如梦,人世安稳,一切都那么美好而充满希望,长乐未央的日子虽短,哥哥孙策不时将周瑜带出去上山打猎街上游逛,与周瑜相处的一刻一秒他都努力把握,便在那时,他想独占一份与哥哥不同的属于周瑜的东西。周瑜耐不过孙权可怜兮兮的软磨硬泡,答应了写下一卷军志。
见字如人,周瑜文韬武略,筹谋无双,哥哥与他在一起,两人便时常切磋武艺,花间练剑。
孙权则抱着一本书,十分乖巧好学的问周瑜书中某些令他疑惑地地方,周瑜的确满腹才华,每次解答后孙权觉得比学堂教了几十年书的夫子更能使他理解。可惜哥哥占据了周瑜生命里更多地时间,周瑜虽也对他笑,也夸他资质优秀,但总是不同的。
孙权想不明白,也不愿理解,难道人生无论多么努力,也总有不能圆满的缺憾么?
比如他对别人生来薄情,却将情之一物寄托到了周瑜身上,而周瑜虽一心为了孙家,为了孙吴,可却只把孙家的几位公子小姐当做自己的弟弟妹妹一样照顾吧,除了孙策。千里相访、倾尽家产、出谋划策以命相救…他想周瑜到底把哥哥孙策当成什么人呢?
案上烛灯燃了大半,烛焰昏昏灭灭照着。孙权将书册捧着,一页也未曾翻动,又见卷首书名下写书者亲笔所提的周公瑾,三个字,藏着不可言说,不见天日。
因为在他心中,周公瑾就是周公瑾,别人看见的是盛名三国的第一美才,而他看见的却是一生所爱。每每思及,孙权感慨千回也只能不甘作罢。末了,他还是将方才书中未看懂的内容用墨简抄写下来,略作整理,而后掩卷吹灯,推门而去。
不知何时下起的桃花春雨细腻缠绵,淅淅沥沥转急,雨丝飘过琉璃雕瓦,一点点打落华练池。孙权披了外袍,默然移步檐下,向大哥所居的桃花斋望去,只见庭外灯火已熄,唯有两岸十里鎏金宫灯一排排明灭摇曳于烟波水上。自周瑜受伤之后,大哥日日守在桃花斋不出,除非议战军机,一刻也不愿离开,战事讨论完后,又遣散一众文臣武将,赶回桃花斋。医丞说,中护军伤势严重,所居环境不能太吵闹,大哥便在桃花斋临湖的南面筑起曲桥,凡议事者不可直来桃花斋,只允许在桥头求见,以不破坏桃花斋的养伤环境。
孙权步出廊下,推开家奴撑在头顶的伞,然后吩咐道不用他们随行,他想自己出外走走。夜色如墨,因下着雨,天空一片漆黑,看不到半颗星子。玄机暗藏,乌云翻滚。今晚或许与平日不同,两个时辰刚结束的战议,大哥已决定阴袭许都,夺回天子,调兵计划就在今晚。
南苑颇大,景致也是绝佳,十步一亭台,百步一楼阁,十步一妙圃,百步一繁园。孙权一步步穿过桃花园,玄色的外衣角划上桃枝,带落一地桃花,纷纷如英。
四月桃花华美,烟雨里一片一片的桃花飞旋回舞,满目鲜红,他看着这片桃花园,不禁又想起那日黄昏。他抱了书站在楼下看,亭外桃花夭夭,妁妁如火,大哥和周瑜相互依偎着坐在桃花树下。
孙策擦拭着长枪问,“公瑾有无觉得,孙府南苑地桃花与众不同?”
周瑜侧眸,修长手指扣弄着一枝桃枝,反问道,“怎说?”
孙策道,“因为这桃花是我从舒城移植过来的……而且还是曾经开在你府里的洒金桃花。”
“周府早被我抵卖了,想不到伯符竟把桃花留下来了。”闻言,周瑜勾唇一笑,他将花枝凑近,低头去嗅,轻轻说,“花开六瓣,灼灼其华,艳丽秀雅,的确与舒城桃花相似。”
孙策抓住他的手道,“真舒城周府的桃花。”
“我晓得。”周瑜闭了眼,将头靠在孙策肩窝上假寐。他大部分时候都是举止优雅,礼仪十足的,因而外人只能看到风度翩翩,秀丽端庄的三国第一美才,如此恬然娴雅,卸下一面枷锁似情侣般倚了身旁人肩头,已经显示了他对孙策极大的信任与喜欢。
孙策弯眸一笑,手指梳过他如绸长发,将几瓣桃花花瓣夹下,“下回,公瑾给我弹首曲子吧,我于花下为你舞剑可好?”
周瑜阖着眼睛回道,“好啊,义兄想听曲子了吗?瑜也想看舞剑。”
孙策脸上雀跃了起来,一把揽过周瑜的身子,狭长凤眸半眯,看着那人秀气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忍不住一低头便吻了上去。火热热的吻密密麻麻,从眼睛到耳垂,孙策吻过怀中人寸寸肌肤,不轻不重啮咬下去,咬住那蠢蠢欲动的心魔。
“这座南苑还没有名字,公瑾帮我取一下吧?”孙将军在美周郎将要发火时,认真地说。
“就叫‘桃花斋’吧,”周瑜睁开了眼,打掉小霸王紧圈着他身子的手,漂亮的桃花美目一弯,望向满园桃花,笑容温美,“吴郡花开,可缓缓品矣。义兄在桃花斋里看兵书,或舞枪,亦别有一番趣味。”
风中吹来了几片桃花花瓣,粘在了孙权衣袖上。他小心翼翼地拈起,眷恋虔诚地放到唇边,对那带着雨珠的花瓣痴笑一吻。
“二公子。”
低沉暗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来自桃花斋外守卫的黑衣兵将,霎时将孙权游弋的神识拉回,“二公子欲往桃花斋面见主公吗?”
“我想与大哥探讨一些军事,你不必去通报,在这继续守着就好。”孙权将手收起,花瓣便被他揣进了广袖,贴着手腕的肌肤,渐渐温暖。他侧过身看向灯火迷蒙的曲桥,拍了拍衣上尘土,抬步走上了横湖而建的曲桥。
守卫抱拳低头一礼,袅袅夜雨中,执长枪而立,身子挺直如笔。
桥上宫灯玲珑,桥面铺了一地桃花,层层叠叠交织成一幅华美的织锦厚毯。
孙权摩挲着被藏在手中的那片花瓣,一路踌躇而走,“笔墨纸砚难画汝半分风华,盛世繁华不及汝回眸一笑,公瑾哥哥,权儿想你啦。”
桃花斋外,灯火幽亮,孙权立在院外吸一口气,而后踏进门洞,走上长长的廊庭。
孙策的卧房紧紧闭着,孙权抬手试探性的扣了扣门扉,门却未有人来开。
似是听到西苑厨房有响动,孙权略一思索,便往西苑跑去了。厨房里孙策正忙着熬药,另一台炉火上炖着雪山冰莲。孙策一时揭开盖子看看药有没有熬糊,一时再往另一个炉子里添点柴火,彻底炖熟千年冰莲。炉火噼啪爆了一下,孙权玄色的身子走进了厨房,闻着浓重的药味,和羹汤香味,眨眨眼笑道,“第一次见哥哥亲自熬药,和熬汤,为何不叫医丞和厨娘来做?”
孙策转过头,轻轻笑了笑,“怕他们做不好,笨手笨脚的,熬干了药,炖糊了补汤可怎么办?”
“公瑾哥哥怎样了…?”
“权儿,今夜战事,关系江东未来的发展,待我将药熬好,再召集众将去书房一议吧。”
话音刚落,孙策便取来药碗,拿了厚毛巾包着药罐端起,将浓黑的药汁倒入碗中。孙权点头,跟在自家大哥身后,一路往桃花斋的卧房而去。到了门口,孙权刚想进去,却被身手矫健的大哥飞快关在了门外。
“大哥诶……”阴袭许都,你不是已决策好了么?我都还没看一眼公瑾哥哥呢,藏人也不是这样的啊!
孙权苦着一张脸在门外站着,许久见自己哥哥没有开门的意思,只好恨恨瞪了一眼雕花华门,径直往吴侯爷的书房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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