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象小鱼2019年诗歌自选30首


忽有一种悲壮

“内心的那片蔚蓝，开始滚烫” 
手指着湖泊的方向
忽有一种悲壮 
这颗常常在梦里闪烁的泪水
我是沉浮于其中的
一粒尘埃
身上有洗不去的乡愁，洗不净的滚滚红尘

就像一踏上这熟悉的土地
乡村就奏响独有的三弦琴
鸡叫、鸟鸣、狗吠，各据一弦
弹拔的流水喧哗，柿子树光秃的枝桠张牙舞爪

“一个人的悲喜人生，浮现的尘世如深渊”
香樟树、枣树、桃树垂手而立
早开的梅花如呐喊
“幸好湖泊尚在，还有颓废的渡口
可以停泊悲欢离合”
                        2019.1.15

 青梅煮酒

文火上，沸腾着谁的祖国
将士醉卧沙场
有人斗酒诗百篇，有人醉弹广陵散

整个陶罐拥着半部魏晋时光
一碗心怀激烈的米酒
守在梅枝下，如守着辽阔的疆域

以古老的琴音和唐宋的月光为食
佐以远处溪涧的流水声
吐尽心肺的青梅，如乌骓马般，激昂的蹄声席卷平原

失意的人，饮尽青史上的失魂落魄
今夜青梅煮酒，毫无征兆地
迎风落泪
                         2019.1.25

桃花酒

时间煮雨

明亮的灯笼烫伤了黄昏
露出宅门上精致的门环、红漆的柱子
古旧的檐头，雨不知疲倦地滴下来
路人落寞的身影，消失在青石巷的暗处

假如黑暗的远处，传来敲更声
此刻必有一位明媚的女子，手拿披肩
加在倚窗而望的书生身上
“公子，酒已温上，不如先为奴家抚琴一曲”

很多时候，都想往历史的深处活
——人间的鼎内，雨滴沸腾
好多的陈年往事，浮沉不已
光阴的柴火，对如何添加那个王朝的编年史
早已烂熟于心
                         2019.2.13

雨水

太阳不来，无法解开江南披在肩上的烟雨
谁触动了檐头的伤心事
每一片瓦片，都在掩面而泣
鸟鸣显得急促，仿佛谁偷走了它们的雨伞
春柳湿着脸，仿佛被春风打痛了
旧书里介绍的白鹭飞跃河流、蝴蝶飞上枝头
被国画收于山水里
此时不见一丝蛛丝马迹
远山上寺院的鼓声，破雾而出
打伞穿过旧街道的人，才惊觉已近黄昏
                             2019.2.19

乡村三月

做一个致仕的小小刀笔吏吧
骑上瘦马，迎着春风，回到阔别已久的乡野
我们的乡村，已在冬日的废墟上
再次打开那件祖传的黄袍
不要再错过油菜花丛中，新生的稻草人和风车
水沟里的老水车，再次为春水而歌唱
梦里谛听的声音，如此熟悉
连蜜蜂的嗡嗡声和喧哗的河水，都带着江南方言
吃着朴实的村妇递过来的甜甜麻糍
我湿润的双眼
看见白发的奶奶在田梗边采摘棉菜
她要用黄铜般的爱
为心爱的孙子，做甜蜜的棉菜汤圆
庄稼人的心思如此淳朴，如春风吹绿干涸的心灵
内心滚烫的人，情不自禁地脱去鞋袜
赤足踩进田里，扶起犁铧，赶着耕牛
他要将孩童时代那些模糊的记忆，一点一点犁开
如同在春风的卷宗里，找回一个迷失的孩子
                               2019.3.24

瓯瓷

清晨从东塔公园走过，眼神如此空洞
落寞的样子，如此无助，如此胆怯
这个失独的女人，是我的同事
这个因为抑郁症跳楼而失去儿子的女人
身影消瘦
如同她经过的掉光叶子的银杏树
她的内心，也已经花光了黄金
她盛大的爱，无处安放
她的疼，无限放大
飞过她头顶的鸟，叫声也悲悯
江南呵，为何如此阴雨连绵
你可知道，我多想她能走进阳光里
多想她能在一个睛朗的夜里，看看星空
看其中的一颗，闪闪发亮
                        2019.3.8

春日里

春日里，那些我爱着的人，都阳光明媚
他们的笑纯真，源自内心
媲美梨花、樱花、桃花，构成人间花朵的一部分
他们都有各自的小宇宙
站在阳光下，收拢多舛的命运、面具和信仰
抱着坚强的影子
坦然地交出阅历，和对生命的态度
交出笑容，破开生活的樊笼
他们中的一些人，因为病痛，一度活得险象环生
一些人，因为拮据，而疲于奔命
在人间烟火的瘦金体里，描绘下不屈的灵魂
他们是诗歌里，活着的骑士
骑着白马，在艰难尘世的围城里
突围而出
                     2019.4.7

 

沙漏

假如还能一如当年
这样相互偎依，坐看山脚下的万家灯火
心中暗生的情愫，春风般沉醉
那该多么好
想借你的肩膀哭一哭
哭错过的时光，哭我们还来不及拥吻
就被各自的命运推着，各奔东西……
这些年带着体内的桃花春水
在人间随波逐流
我们早已是被生活酿就的一杯苦酒
在今晚，趁着春风缠绵
相互干杯，然后
就此别过。但不许回头
深怕回眸的视线，是那把抽刀断水的刀
轻易地将自己剥得，体无全肤
2019.4.20 数十年来吃斋、念佛、放生，在寺院里做素餐
为死去的人念往生咒
为乡下修桥铺路筹集善款
一副菩萨心肠
现在蔷薇花开的紧，日本晚樱盛妆扎根东土
我陪着她，踏上通往延庆寺塔的石卵路
建于南宋的砖木塔，在远处斜身
我的岳母面露欣喜，好像踏上回家的路
一切那么熟悉，礼佛，念几声阿弥陀佛
花丛中几只蝴蝶相互追逐
太阳照耀下，空气中几缕透明的尘埃
像她这么多年放生的鱼，在游动
我为她拍照，她在塔前持花而笑
透过枝叶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
使她的身影，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怎么看，都像那个在十里乡村
以善良闻名的
活菩萨
                    2019.5.10

侠盗和杀手，在屋脊上如履平地，身影如鬼魅
趁着月夜风高，蒙面，紧身黑短打
将人生练至滚烫
这天下不平，需杀富济贫
人间有该杀之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江湖是一种信仰，是热血澎湃的人
推开的另一个世界，想到此
我不禁在纸上，奋力锻打一把阔刀，梦中不止
多次迈上青楼，独自在临窗的位上
要一壶酒，三斤熟牛肉
如果愿意，刀意可轻易地割断，青楼女子的腰带
在此等候多日
一再错过那位爱画画的乔装打扮的北宋皇帝
现在我老了,金盆洗手
值得回味的事越来越少，不见李师师也罢
但一想起那时落草的青风寨
那二房貌美如花的
压寨夫人
就像黯然神伤的泪水，夺眶而出
              2019.5.30

清泉石上流

水库上游的小溪，身段柔软
轻歌曼舞，怀抱里一颗坚强的心
闲云与野鹤侍立，一个像丫鬟，一个是书僮
种花的是陶渊明传人
垂钓的，在修炼独钓寒江雪的境界
游泳的那个叫白象小鱼，爱写歪诗，喜饮茶
大樟树下的棋局，两人不是将鸟鸣推过河
就是将鸡叫声送过界，算是棋逢敌手
掌灯时分，聚在农家乐的餐桌上
各自有几分醉意，嵇康不在，没有广陵散
但鸟鸣、鸡叫声安静下来，那淙淙溪流声
突然突兀起来，就那么穿透了我的身体
整个人一下子通透起来
忘了自己
还要返回小镇的烟尘里去，坚守糊口的稀粥
                        2019.6.19

卸下人世的面具和在人群中学会的谦卑
到山中去，那里有我珍藏的一枚湖泊
鸟鸣或鸡叫，像忠诚的守卫
颁给你通行证
你会看到轻烟从水面浮起
鸡爪槭伸出的枝条伪装成钓竿
像湖边的钓鱼翁，看似钓鱼
实则钓取心中的一片宁静
我说服不了人间沸腾的暑气
但终于说服自己偷浮生半日，扫去身上的烟尘味
做半日的陶渊明，没有比采菊更悠闲的事
此时我与白云一起浮于水面
就像在一面镜子中看清自己
人生烦忧，付与蝉鸣
经过草尖的徐徐青风，胜似济世的良药
                             2019.7.23

湖山帖

群山，湖泊，蓝天，溪流
蝉鸣，犬吠，樟树，炊烟
……这璀璨的湖山，是我的祖国，也是我的内心
我时常在祖国行走，如同巡视内心
也时常在内心思索，为祖国忧国忧民
我要裁剪白云，学宋人在门前养鹤
我去山中采药，听见鹤唳，就知有故人来访
这群山中茂盛的草木，是浩瀚的宝藏
有时候山火烧过的疮疤，春风吹过
就不疾而愈
人间疾病，以草药煎服
不知在死神的镰刀下，抢回多少性命
我爱这生机蓬勃的湖山
也爱这欣欣向荣的草木
——草木的骨灰，胜过人间无数的高贵灵魂
                              2019.8.7

寻隐者不遇
——再致成都锦瑟


不远千里而来，叩响古益州的门扉
响起的也许是宽窄巷子里的一声麻辣尖叫
也许是草堂里，递出的一道琴音
天空不见一只盘旋的白鹤
也不见有人出来迎一迎
或许她是与我错身而过的某个跑步的人
或是春熙路上某道靓丽的倩影
蜀国的藏龙卧虎之地，是她盛大的宫廷化妆舞会
戴着斯威夫特的面具，在五十弦的弦外处
忽闪的身影落在诗句上，凝聚、又滚动
变得明亮而清晰——
一会儿是梵高，一会儿是世尊
这个善于音律的人，将诗歌弹拔得如陡峭的线头
串起她诸多的化身
在成都到处在
又到处不在
                              2019.8.8

处暑



在此相聚的，都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它们中间，有些苍老的像遗址
心里都藏有太多的暴风雨、闪电和惊涛骇浪
需要一场抱头痛哭，将各自的光阴
和煎熬，喧泄一空

“一束光是大海的眼睛，一声锣是灯塔的旁白”
风雨交加的夜晚，那些迷失方向的船舶
像迷途羔羊，等待一束光亮或是
一声声尖锐铜锣声的当头棒喝
那孤独的灯塔，成为大海坚定的信仰

那个退休的护塔工，像它们风烛残年的父亲
内心的孤寂如坚硬的顽石，在肺腑间涌动
每天和它们相互凝望，像一对沉默的话痨
他在门口的红绿灯下
数经过的车辆，数人流，数人行道的绿植
用人间的喧闹，填埋心中大海虎狼般的咆哮

重新领会这人间的红尘味
让他高兴得像一个快乐的孩子
高兴得都来不及去翻检
内心那触目惊心的伤口
——这个因一次来灯塔的途中，而被大海
夺去妻女的男人，他视灯塔为己出
始终与它们相依为命
                       2019.9.24
在慈云庵里抄经的人，如此专注
他的世界很小，小得只剩下佛经和内心的慈悲
对窗外的暴风雨，无动于衷
这小小的庵里，如此宁静
静得都让人想不起，当年倭寇在此犯下的罪孽和血腥
在磨心山，尼姑庵里住着和尚
而不断修建扩大的慈云极乐寺，则住满了女尼
做为当年抗倭的偷梁换柱之计
现在成为风俗，沿袭至今
这半山坡葱郁的茶园下面，泥土里
可曾有过当年不屈的反抗
而留下的先人们的血迹
饮过这口齿留香的仙芝茶
我们向女尼揖首、道谢
转而登上玉佛塔，极目处四野苍茫
整个岱山岛像一只巨大的船舶
行驶在东海中，风雨声、浪涛声穿透雾霭
而矗立在高山上的佛塔，像高大的桅杆
我们像大海中飞累了的海鸟
在此歇一歇。我们总将要飞向远方
飞过长长的地平线，带着岱山岛特有的气息和茶叶
如同一个返家的、走亲戚的人
                         2019.9.27
还是熟悉的秋天，疲惫的镰刀
歇在窗下，秋风吹拂过的庭院
阳光金黄，树梢上麻雀的叫声金黄
在柿子树、檐角上的走兽和湛蓝的天空
构成的三角形里，拖出秋天的案几
白云是一封封地址不详的退信
我屡次在信中提及的湖泊，远远望去
像一颗苍凉的泪水，泛着蓝色的忧伤
那涟漪的部分，也是我心中的波浪
藏着过往的激情、汗水和光芒
在秋风中伫立良久
我一直坚信，脚下这条通往湖畔的小路
一定与你血脉相通
年少时的潮汐，也一定在你心中澎湃
我要在路边站成一棵柿子树
提着满树的灯笼，照亮你的归途
我愿意
耗尽余生，等待你莲藕般的笑声
                    2019.10.14
行囊外是高远的天空和秋色
随身携带的书籍、鸡鸣、溪水和药方，尚留着
乡下初春泥土的气息
心中的那首离歌，是弦上的箭
天空一声大雁悲鸣，梧桐树的落叶
似一只只哀伤的鸟，叶片枯黄
像乡下枯萎的村庄，陡留几缕有气无力的炊烟
和些许迟缓的白头颅
在深秋，苍凉是山河写实的墓志铭
一个人奔波在路上，像回乡哭丧的孝子
                 2019.10.29
我逐渐老去，在路上消耗的青春
已消融在路旁的田野、湖泊、沙漠、雪山和无人区
躺在大地臂弯的高速公路，像我的血脉
将那些鲜活的记忆，运载到我的体内
我在乎每一次的久别重逢
也难忘天下那久久不愿散去的宴席
在每一个路口
每一次的停留，我向村庄问好
向河流问好，向落日的黄昏问好
望着枝桠上乌鸦哑哑的叫声，吐出虚无的黑
将我的身体渐渐吞没
包括我的孤独、思念和一些因爱而怀孕的汉语
在路上，一个人寻找隐喻、答案和春秋笔法
前面是蠢蠢欲动的远方
身后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往事、故土和爱情
我深陷其间，有时多像一辆抛锚的旧汽车
等待一场旷日持久的救援
                          2019.11.6
风声被嶙峋的山峰所伤
呜咽声像流淌着的血，染红了山谷
仅有的几棵硕大枫叶，傍着盘山公路
愁肠般逶迤而来
将这个被落叶、稻草垛、流水声堆积的小村庄
拎至世人面前，破旧的窗户病齿一样松动
这个被人遗忘的、前人用旧的地方
被静谧拾起，石板小弄
像一根落地可闻的松针，串起村庄
石头屋的影子走在晨曦中
像一个疗伤的人
早起的老妪，用一缕晨烟将山谷摇醒
醒来的除了鸡鸣、狗吠，还有一根老旱烟
对着残破的稻草人，吧答吧答地吸
好像是和一个孩子，说着小时候的旧事
                               2019.12.2

中年书

本城的牌局已散去
好多人少了联系，不见踪影
微信上有好多熟悉的陌生人，天南地北的
一些有一搭没一搭走动的人
已在富贵和权贵的路上，绝尘而去
只有我还坐在尘埃里，坐在充饥的咸菜面前
红辣椒就是我的鱼子酱
一个人吃得满头大汗，吃得痛哭流涕
蜗居在此地，一个人喝生普
想挖去体内的淤泥
一个人听民谣，偶尔也拨动内心的编钟
天气寒冷的时候，也去水库游泳
然后像一条冻僵的鱼，游进街道拥挤的人群
没有人认得你，也不想认识谁
如一件用旧的器皿，被搁置在日常的角落里
无人问津
                           2019.12.4

大雪

母亲从乡下过来，来市医院看病
顺手又带来刚摘的新鲜蔬菜和白萝卜
她的眩晕症又复发了
”头晕发作时，屋顶旋转，脑里触电似的”
这是她的原话，也是我的无奈

给她吃过药后，趁着大雪日晴好
我开始晒被子，母亲也将自己放进阳光里
像一块发霉的陈皮
脸上满是皱纹和老年斑
我就这样看着她沐浴在阳光里
看着她被光阴榨干的日渐苍老的躯体
霎那间，悲凉占据了我的内心

仿佛昨天的第一场雪，不仅下在四海山和大寺基的庙宇上
也下在我的心里
一辈子没涂过指甲油、操劳农活和家务的母亲
此刻坐在阳光里，昏昏欲睡

而我心里的雪越下越大
冰冷的荒芜旷野中，一声鸟鸣悲从中来
替我哭出羞愧
和苍白无力
                           2019.12.7


写给乌镇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