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克拉瓦,蜜色千层(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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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克拉瓦蜜色千层该文选自鹏鸣散文集《人间仙境喀拉峻》 |
分类: 散文随笔 |
巴克拉瓦,蜜色千层(散文)
鹏 鸣
麦西来甫的鼓点还在继续,艾德莱斯绸裙摆上的葡萄藤仍在旋转。当我掀开阿依古丽大婶家黄铜托盘上的绣花餐布时,阳光正穿透桑葚树的枝叶,在四十层酥皮间流淌出琥珀色的光晕。特克斯河谷的风裹挟着杏花蜜的甜香,把记忆里的某个角落轻轻掀开——原来巴克拉瓦的滋味,早在我认识这个词之前就浸透了整个童年。
离街巷道深处,百年桑树的根系早已与夯土墙长成一体。我踩着树影斑驳的青砖,恍惚听见阿吉奶奶铜勺敲打糖锅的叮当声从时空褶皱里渗出。那些被糖浆粘合的岁月碎片,正随着巴克拉瓦的千层酥皮在记忆深处次第舒展。
凌晨的面粉在月光下泛起珍珠光泽,努尔大叔说这是麦子记得特克斯的星光。和面用的盐水取自一个泉眼,那里岩层中渗出的矿物质会让面团产生独特的弹性。当陶盆里的面团开始呼吸时,作坊梁柱间的蛛网也随之颤动,像某种古老计时器的丝弦。
特克斯河畔的黄昏总是掺着烤馕的麦香,我蹲在努尔大叔的馕坑旁,看他用骆驼刺枝条把炉火拨得噼啪作响。特克斯的维吾尔人家至今沿袭着用沙枣木制作烤模的传统,那些刻着几何花纹的铜制模具,经年累月裹着层晶亮的糖霜,倒像是从《一千零一夜》里走出来的宝物。
“好酥皮要听见月光的声音。”努尔大叔总这么说。凌晨四点的作坊里,和好的面团在陶盆中醒着,案板上的石臼里,去年秋收的薄皮核桃正被木杵捣成带着清苦的碎末。最年长的阿吉奶奶负责调配糖浆,她总说祖传的秘方是用晨露化开天山雪蜜,但我分明看见她往铜锅里撒了把晒干的玫瑰花蕾。
擀面杖与案板碰撞出细密的鼓点,努尔大叔的胳膊像风中的白杨枝般起伏。面皮要薄得能透出艾德莱斯绸的花纹,这手艺得从十二岁练起。我数不清他抖腕甩面的次数,只见案板渐渐被半透明的云絮覆盖,每一层都要刷上隔年羊尾油炼制的酥油。
三十六层面皮在羊尾油浸润下变得透明,努尔大叔抖腕甩面的技法源自唐代胡饼技艺。当第十层面皮覆盖核桃碎时,他总会嵌入三粒完整的巴旦木——这是祖辈从布哈拉带来的祝福仪式。晨曦中,旋转的面皮在气流托举下悬浮成伞状,边缘的褶皱恰似艾德莱斯绸未完成的纬线。当晨曦染红八卦城九条放射状街道时,核桃与杏仁的碎屑正乘着热油的香气,在三十六层面皮间安睡。
烤制时的火候最考验匠心。沙枣木烤模在炭火中分泌出带奶香的树脂,这是特克斯河谷特有的植物记忆。努尔大叔会在这时哼起木卡姆的片段,沙哑的嗓音里,我看见金黄的酥皮在黑暗中舒展身姿。他翻转铜模的动作暗合十二木卡姆的节奏,当第七次旋转完成时,酥皮绽放的裂纹会形成完美的斐波那契螺旋。暗红炭火映照下,烤模表面的几何纹路在墙面投下流动的光影,宛如龟兹乐师弹拨箜篌时颤动的琴弦。
老人说每个铜模都封存着某个消失王朝的味觉记忆。喀喇汗王朝的模具偏爱八角纹样,察合台汗国的匠人会在纹路间錾刻阿拉伯祝福语。那些被糖浆反复浸泡的铜模,已成为可食用的历史铭牌。
阿吉奶奶的铜锅沿积着七十年糖霜结晶,层层叠叠宛如帕米尔高原的沉积岩。调配糖浆时,她总要对着天山方向默诵十二节气歌谣。晨露需采自带着葡萄白霜的叶片,雪蜜要取向阳坡的野山花蜜。当晒干的玫瑰与新鲜薄荷在沸点相遇,糖浆表面会浮现转瞬即逝的星云图案——这是火焰之神在糖稀上书写祝福。
糖浆浇淋的瞬间最为动人。我在糖浆浇淋的瞬间看见时光回溯:琥珀色瀑布中浮现出骆驼商队穿越铁门关的剪影,听见唐代屯田士卒用胡语吟唱的面食歌谣。当琥珀色的蜜汁撞上滚烫的酥皮,激起的细密气泡宛如克孜尔千佛洞壁画上飞天的璎珞。阿吉奶奶执铜勺的手腕画着古老的符咒,她说这是向火焰之神祈求圆满。糖浆渗入千层缝隙的簌簌声,恰似疏勒城佛寺檐角风铃的震颤。却又让我想起童年睡在葡萄架下听见的春雨。
八卦城东的巴扎日,卖甜食的摊位总是氤氲着蜂蜜的云雾。戴小花帽的孩子攥着油纸包奔跑,金黄的油渍在粗麻布上晕染出太阳的图案。卖酸奶的老汉与卖巴克拉瓦的妇人隔街相望,他们的叫卖声在正午的暑气中发酵成某种悠长的对唱。某个瞬间我突然明白,这座小城把所有的甜蜜都藏在了层层叠叠的岁月里。
去年深秋再访特克斯,努尔大叔的作坊已换成儿子掌勺。电动压面机嗡嗡作响,不锈钢操作台反射着冷光。但当新烤的巴克拉瓦端上桌时,酥皮间流淌的依然是天山南麓的晨光,糖浆里沉淀的照旧是帕米尔高原的星辉。年轻店主掏出手机展示网红打卡照,而我的视线却落在墙角那个覆满糖霜的老铜模上——它正静静等待下一场月光下的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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