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彦岱的王蒙
鹏
鸣
王蒙是大作家。他是世界知名的作家,更是新疆伊犁的作家,尤其是巴彦岱的作家。
王蒙在新疆伊犁巴彦岱生活工作了8年,他在巴彦岱曾经担任过人民公社生产大队的副大队长。王蒙热爱伊犁,他说:“伊犁是好地方中的好地方。”“伊犁是个充满了人情味的地方。”王蒙是伊犁的儿子。
王蒙让巴彦岱名扬全世界。王蒙曾经自称是“巴彦岱人”,所以说,王蒙是巴彦岱的。
2013年5月,“王蒙书屋”在新疆伊宁市巴彦岱镇落成,王蒙回到他曾经生活了8年的地方,参加了书屋落成仪式和长篇小说《这边风景》发行仪式。在这里,他受到了当地群众的热烈欢迎。他去拜访当年的老邻居,像一家人一样,用流利的维吾尔语亲切地交谈。
时间回溯到遥远的1963年12月。王蒙和妻子带着孩子离开北京,来到了新疆,那是新疆最冷的季节。寒风大雪并没有吓倒王蒙,不久,他就以极大的热情和百倍的决心,下到了生活的最底层。王蒙以一个农民的身份开始在伊犁巴彦岱公社毛拉圩孜大队劳动锻炼。王蒙与维吾尔农民“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按王蒙自己的话说,他在那里与群众“同室而眠,同桌而餐,朝夕相处,亲如一家”。
王蒙可是“少共老革命”,他22岁写出了轰动一时的小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那时,他已经是有8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然而,就是这篇小说给王蒙带来了灾难,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王蒙成了“文艺界的大右派”。
其实,王蒙不是被“发配”到新疆来的。他作为“右派”,很快就被“摘帽”了,本来他可以在北京的一所大学里当老师,但是,他自己坚决要求到边疆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这才来到了新疆伊犁。从这也可以充分看出王蒙“少共老革命”的本色。
王蒙来到巴彦岱,他在巴彦岱工作生活的8年中,与那里的人民群众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在《故乡行——重访巴彦岱》中曾深情地说,这是一块“在我孤独的时候给我以温暖,迷茫的时候给我以依靠,苦恼的时候给我以希望,急躁的时候给我以安慰,并且给我以新的经验、新的乐趣、新的知识、新的更加朴素的与更加健康的态度与观念的土地”。
来到巴彦岱,王蒙首先遇到的就是语言交流的困难。当他与维吾尔朋友碰杯喝下一杯杯白酒的时候,当他看到他的维吾尔新朋友说笑唱歌的时候,当他听不懂维吾尔那动听的民歌歌词的时候,他真是焦急万分而又无可奈何。
王蒙决定要赶快学习维吾尔语言和文字。于是,王蒙在巴彦岱一边参加劳动,一边刻苦学习维吾尔语言。他说:“我在上世纪60年代后期,当命运赐给我与维吾尔农民共同生活的机会,政治风暴把我抛到我国西部边陲伊犁河谷的边缘以后,我靠学习维吾尔语在当地站住了脚,赢得了友谊与相互了解,学到了那么多终生受用不尽新的知识,克服了人生地不熟的寂寞与艰难,充实了自己的精神生活。”
了解王蒙的人都说王蒙绝顶聪明,但是,人再聪明,如果不刻苦学习,想很快学会另一种语言,也是不容易的。王蒙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向当地维吾尔群众学习维语,房东大婶、队上的老大爷、小学生,都是他的语言老师。他干活学,走路学,吃饭学。他还利用晚上时间读维文版高尔基的《在人间》,维文版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暴风雨中诞生的》。就这样,王蒙克服困难,很快学会了维吾尔语。他颇为自信地说:“我终于可以说我多了一个舌头了。和维吾尔人在一起,我同样可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也可以语言游戏,话外含音。”“不仅多了一个舌头,也多了一双耳朵,你可以舒服地听进另一种语言,领略它的全部含义、色彩、情绪。”“多了一双眼睛,读懂了曲里拐弯由右向左横写的维吾尔文字。更多了一个头脑一颗心,获得了知识、经验、理解、信任和友谊。”
王蒙一旦精通了维吾尔族的语言和文字,就有了进一步接近和学习少数民族文化的机会。王蒙是我国当代的文化人中最主动亲近少数民族文化,并站在文化的高度、精神的高度和爱的广度介绍维吾尔民族的作家。
在那过去艰难困苦的岁月里,王蒙在伊犁,在巴彦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王蒙精神宝库中的维吾尔文化,成就了他的辉煌。他对维吾尔文化的发现和理解是独特的。王蒙感悟到的最深的一点就是维吾尔人对生活、对生命的热爱,他发现,维吾尔文化中体现了最起码的对生命的尊重和敬意。维吾尔人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特别是对待困难和挫折的态度,不断陶冶着王蒙的情操,潜移默化着王蒙的精神世界。王蒙惊喜地发现,维吾尔是一个乐观的民族,善于词令、笑谑、唱歌,特别是维吾尔人的幽默,化解了现实的沉重和苦难。这对王蒙以后写有关伊犁的作品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王蒙能够站在历史的高度以真挚的人文关怀,十分准确地介绍维吾尔人的日常生活、文化活动、宗教习俗、劳动生产、文学艺术等方面的情况和成就。他所使用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有小说、散文、评论、演讲等。他总是抓住一切机会介绍、宣传维吾尔文化,同时,他也尽可能地创造机会,保持与维吾尔族的精神联系,以不断丰富自己的库存。
王蒙写新疆生活的著作被翻译成维吾尔文和英文出版发行了,维吾尔人可以从王蒙的著作中看到了他们自己的生活,也知道了王蒙真实而准确地把他们的生活介绍到了全世界广大的使用英语的国家。要知道,这是汉族的一位著名的大作家真心实意地对维吾尔人的介绍和宣传,新疆的维吾尔人怎能不把王蒙当成自己的贴心贴肺的作家呢!
王蒙离开新疆以后,仍旧对新疆充满了感激之情,他还是孜孜不倦地积极介绍、正确评价维吾尔人的生活和文化。他总是以一颗善良的、公正的心,发现维吾尔民族的美好品质。当然,王蒙对新疆其他的少数民族,只要是他所熟悉的,他都能积极认识并高度评价他们的民族文化,进而十分友好地宣传他们。
现在,我们不妨从王蒙的创作实践来看新疆的生活对他的不可磨灭的影响。
从29岁到45岁,王蒙在新疆度过了人生最宝贵、最艰难、最奇特的16年。他借小说《光明》里一个人物的话,表达他那时的境遇和心情:“他好像一条正在畅游的鱼儿,突然被抛到了沙滩上。他生命的汁液并没有枯竭,他没有变成一块僵硬的鱼干。因为他的妻子濡之以沫,更因为即使在沙石之中他始终依恋着、追求着大海、雨露和每天清晨从万顷碧波中跃动而出的金红色的太阳。”
王蒙来到新疆以后,政治运动一波接着一波,他没有办法进行文学创作。及至到了“文革”期间,王蒙连“钢笔”也丢失了。这足可以想象王蒙内心世界的彷徨与苦闷。
但是,王蒙毕竟是一个大智慧者,磨难并没有使王蒙变得消沉,而使他变得更为乐观、豁达、宽容。他从维吾尔人对生活的热爱,对生命的尊重和敬意中,看到了生命存在的意义。维吾尔人的乐观和幽默,化解了王蒙现实的沉重和苦难,王蒙从维吾尔人的智慧中汲取了战胜磨难的精神动力,他的磨难成就了他的智慧,成就了他日后文学创作的辉煌。
王蒙从人生的低谷中奋然前行,他不断让自己向人生更高的境界攀登。我们可以说,在新疆的16年,重塑了一个新的王蒙,说在新疆的十几年对王蒙的影响,超过他的青少年时代的革命经历,应该说是恰如其分的。
在祖国迎来第二个春天之后,王蒙的创作爆发了“井喷”,他不断发表令人惊叹的作品,不断在小说创作领域引起“爆炸”性效应。他不断地给当时的“文学热”加温,使文学的热度持续上升。当时,曾经知道王蒙的人惊呼他“复活”后旺盛的创作激情和创造力;不知道王蒙的年轻人以为文坛上突然冒出一匹“黑马”。王蒙在中国新时期的小说创作中,首开“意识流”手法之先河,是中国当代文学走向现代写作技巧的开拓者。文学青年们惊呆了,不知道“意识流”是何方神圣,紧接着,模仿“意识流”的小说就在文坛大行其道。王蒙还倡导作家学者化、学者作家化,掀起人文精神大讨论。
王蒙以其超人的精力和创造力不断抛出新的作品,这些作品几乎都能产生轰动效应。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恋爱的季节》《失态的季节》《踌躇的季节》《狂欢的季节》一部部抛出,中篇小说《布礼》《蝴蝶》《杂色》《相见时难》《名医梁有志传奇》《在伊犁》系列小说相继发表、出版,确立了王蒙在中国当代文学上公认的地位。
在王蒙所有的文学作品中,《在伊犁》系列小说是最柔软、最纯粹、最深情的部分。伊犁系列小说是王蒙对中国当代小说的独特贡献。从创作时间上看,王蒙的伊犁系列小说几乎与他的“意识流”小说同时,但完全是两套笔墨,两种风格。他的“意识流”小说,技巧上腾挪躲闪,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读起来酣畅淋漓,令人目不暇接,神魂激荡。而在伊犁系列小说则有意避免那种职业的文学技巧,近乎纪实,王蒙描写伊犁不需要“技巧”,不需要“耍花枪”,伊犁就在王蒙的心坎上,伊犁融于王蒙的血液中。
新疆的生活,成了王蒙思想和文学创作的另一个起跑点,是他“独一无二的创作本钱”。王蒙与新疆有关的作品已有数百万字之多,伊犁的巴彦岱就是王蒙心中能够抚慰灵魂的“精神家园”。
时间到了2013年,这时的王蒙已经是70多岁的老人,是名副其实的老作家了。他虽然推出了研究红楼梦的著作,还不断地发表一些短篇小说,但是,一般爱文学的人都觉得,这位老作家大概不会有什么大部头的文学作品问世了。然而,王蒙就是不一般的大作家,他忽然在2013年4月抛出了60万字的长篇巨制《这边风景》,创造出了一个奇迹,震动了整个文学界,充分显示出他创作生命力的旺盛。而实际上,这部长篇小说就是写与巴彦岱密切相关的生活的。这是他“重读一次哭一次的书”,在他的创作历程中,具有特殊的意义和地位。
说起来,这应该算神奇的“穿越”。
那是在1974年,文化大革命已经搞了8年,相当于全中国人民对日本侵略者浴血奋战的时间,可是,谁也不知道这场“触及灵魂的大革命”何时才能结束。这时候,王蒙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真正的黄金创作时间已经所剩不多。这一年,王蒙在过生日的时候对自己说,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24岁时在政治运动中遇到麻烦,现在已经过去16年,我不能再等16年。我一定要写作,自己写给自己看也行。
王蒙是清醒的,要知道,在那样的年月里,文学领域就是一片荒漠,他即使写出来,发表或出版的希望简直是等于零。当时,王蒙就在巴彦岱人民公社的生产大队当副大队长,他有十分丰富的生活体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素材。他对维吾尔民族的各个方面都十分了解,他的维吾尔语已经达到“攻读维吾尔语博士后”的水平。他已经和维吾尔群众真正打成一片,深受维吾尔社员们的信任和爱戴,连维吾尔族不邀请外族人参加的婚礼、割礼、家庭聚会等宴席,王蒙也会被邀请参加。所以,王蒙创作的种种条件已经充分具备。
王蒙不愧是王蒙,他一边当他的生产队副大队长,一边暗暗地开始了《这边风景》的写作。“这边风景”是哪里的风景?当然是伊犁的“风景”,是巴彦岱的“风景”。他要让读者知道,“这边风景”和他以前写的“口里”那个“组织部”的风景是多么的不同,是多么的丰富多彩,多么的发人深思。
王蒙用了4年的“业余”时间,终于创作出了60万字的长篇小说《这边风景》。要知道,那个时候,没有电脑,没有打印机,就是有,他王蒙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也沾不上边。60万字,全部用手写,按每页300个字的稿纸计算,就要写2000页稿纸。不知道王蒙写作打不打草稿,如果打草稿,那起码就得写4000页以上的稿纸,如此“业余爬格子”,工作量之大,工作之艰苦,可想而知。
王蒙确实有先见之明,小说是写出来了,正如他自己所估计的那样,落得个“自己写给自己看”的结局。王蒙把那么厚的一摞手稿,深藏在箱子里,就再也没有想着让它重见天日。直到30多年之后,他的儿子整理屋子,翻箱倒柜地,竟然“发掘”出了这部作品。于是,它就有了和广大读者见面的机会,这样一部文学巨著有幸免于被埋没的厄运。
《这边风景》图景式地描写的是上个世纪60年代前期,推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特殊背景下,新疆伊犁跃进公社爱国大队七生产队一个维吾尔族聚居村庄里的故事。小说中,写了不同民族不同职业的许多个人物,这些人物形象都十分鲜活,个个栩栩如生。书中许多细节非常生动传神,令人拍案叫绝,如对当地群众集体夏收、吃大锅饭、打馕、粉刷房屋、抖毡子去灰尘等。
那时候,新疆刚刚发生过“伊犁塔城边民外逃事件”。小说形象地让我们看到了那一段鲜活的历史,真实地描写了各民族关系的图谱。小说通过浓墨重彩的笔法,将边疆的历史文化、民族风情、民俗习惯、宗教信仰、生产生活方式,都做了细腻描写,是新疆生活百科全书式的作品,具有强烈的历史感和超越历史的生命感。这部小说是王蒙在新疆、在巴彦岱生命的忠实记录。
有文学评论家说,王蒙的《这边风景》的出版,在我国具有非常重要的文学史的意义。王蒙是新中国文学创作的一面镜子,《这边风景》是我国当代文学史上的一件珍贵的出土文物,王蒙的《这边风景》填补了文学史中缺少“四清”作品的空白,使新中国文学史趋于完整。新疆少数民族的同胞认为,《这边风景》通过小说的形式,把新疆各民族的生活准确生动地表现出来,对实现中华56个民族的伟大复兴具有现实意义。
《这边风景》的每一章节之后,作者后来添加了“小说人语”,用以跳出当时的历史语境,以现在的目光审视历史,使之具有多层蕴含和新的阐释空间。“小说人语”寥寥数笔,既体现作者今日的视野,又将当年时空自然衔接起来,给小说注入别样的韵味。从这里我们再次看到王蒙超人的智慧。
《这边风景》按照生活的规律舒缓的发展,让读者饱览新疆伊犁“这边风景”的同时,看到和风景一样美丽的维吾尔人的心灵世界,于是,人们心灵之桥便这样沟通了。
现在,让我们看看王蒙有关他的《这边风景》是怎么说的。
王蒙说:在“文革”中,中国知识分子的自由空间非常小,有人因为说了一些话而遭遇杀身之祸,有人对世界不闻不问而做了“逍遥派”,还有人在有限的范围之内做了一些有意义的事。我很欣慰,毕竟我用了四年时间没有给自己惹来祸害,又写出了生活的感受。
王蒙还说:《这边风景》是我写得“最老实”的一部小说,自由发挥的部分远不如后来的作品那么多。但是,我写人物心理,写人物品格,写生活对人的吸引力,让人一看就知道是老王手里出来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