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呼呼的吹着,夜一如既往的黑。
长乐宫中,王太后紧闭着双眼,在和儿子长谈之后,她彻底累了,只是还忍不住提醒将要离去的刘彻,说:“彻儿,母亲的祖上,是与匈奴与牵连,那时也是为形势所逼,没有办法的事儿。现在说来,无论亲疏远近,你舅舅断然不会做那样的事儿,你如此怀疑母亲的亲弟弟,是不是连我这个母亲也不相信?”
刘彻说:“儿子说了半天,母亲还是没有听懂儿子的意思,舅舅是聪明人,正是这份自以为是的聪明,让他藐视一切,觉得自己无所不及,我早就点拨过他,让他别以此毁了自己,可是他是舅舅,位高权重,还有母亲为他撑腰,他怎么会把我的话当真。当然,儿子也不是完全不相信舅舅,我想,也许舅舅不会做,难保舅舅身边的人不会做,这一层一层渗透的关系网,随时都能笼罩下来,压得孩儿喘不过气来,母亲你说说,我是皇帝,该不该把这个气理顺了?”
刘彻的一番话,说得王太后哑口无言,她摆了摆手,让刘彻去了。望着儿子离去的身影,王太后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碰上了如此强势的儿子,如此有主意的皇帝,无论是谁,想要违背圣意,日子都不会太好过。到了今天,王太后也算把这个儿子看透了,无论是她这个母亲还是田蚡那个舅舅,都不过是刘彻政治上的棋子,在窦太皇太后还在的时候,他仰仗母后和提拔舅舅,不过是抑制窦家的权利,平衡自己的皇权。
母亲的猜测,刘彻也心知肚明,没有错,奶奶在世的时候,窦姓一族树大根深,难以动摇,所以,刘彻才允许这个舅舅迅速膨胀,无法无天,那是用他去打击窦姓的势力,但是,一切随着窦婴之死,田蚡再也享受不到蹬鼻子上脸的日子了,反之,他的心里,一直不得安生。
当刘彻站在田蚡面前时,田蚡吓得都有点哆嗦,这种感觉,对以前趾高气扬的大汉丞相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
刘彻说:“舅舅,你可知错?”
田蚡说:“陛下,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有时候你眼睛看到的,都不一定是正确的。”
刘彻说:“舅舅此话有道理,不过,我还是得提醒舅舅,多给自己留点喘气的时间,小心憋了过去,那就是我这当外甥的不孝了。”
田蚡说:“陛下这是说哪里话?微臣听不懂。”
刘彻说:“听不懂正好,我今天过来,就是想给舅舅说个明白,免得舅舅以后还犯糊涂,不过,我还是提前说下,以后舅舅有什么事儿,就别再劳烦母亲了,你以为我还是三岁小儿,被母亲牢牢攥在手里?我和母亲谈过了,她身体也不好,不便任何人打扰。”
田蚡说:“微臣明白了,陛下教育的是,微臣以后不敢再去叨扰太后。”听到田蚡如此卑躬屈膝,刘彻心想,若是早这么明白,何苦走到今天这地步。
刘彻突然提高嗓门,大声说:“田蚡,朕以下的话,你可一字一句记好了。”
田蚡说:“微臣洗耳恭听。”
刘彻沉思了一会儿,淡淡的说:“舅舅可还记得那场辩论,可还记得窦婴说灌夫手里有你的把柄,我为什么啥也没说,你以为这个皇帝是傻子,朕是傻子吗?舅舅,你好好看看清楚。”
刘彻的眼睛瞪得铜铃一般,田蚡是不敢直视也不敢答言,刘彻继续说:“灌夫掌握住了你田蚡的证据,舅舅,我大汉的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以为灌夫的证据没人信,灌夫死在狱中他的话传不出去,他的话说出来都没人信?舅舅,你 的如意算盘敲得可真响,你仔细看看朕的眼睛,朕的眼睛可以望到监狱里去,灌夫的话朕相信,为什么我没阻拦你?舅舅,说好听点是当时想替舅舅出那口气,说不好听点,是朕不想让他活着,包括窦婴朕也没有放过,你可懂是什么意思了?为什么我信任证据而没有听从证据,这是我做外甥的懂事,孝顺您也孝敬我母后,可是,舅舅,你可懂得知恩图报,懂事吗?有些话,朕不说,朕以为你能看明白,没有想到你还是不明白?朕提醒过你,朕是刘彻,不只是你的外甥,还是大汉朝的皇帝,作为一个君王,需要的是所有的棋子为其所用,但是,棋子就是棋子,无论是谁,想要监朕的国,门都没有。”
刘彻说这些话,意图很明显,窦家都没了,无论是田家还是王家,要想不被消失,最好安分守己的听从皇帝的安排,皇权与帝王的威严,是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碰触与威胁的。大汉江山,朝廷的核心议题,那是帝王的决策,不可撼动。
田蚡一听,预知田王两家要完,立即双膝跪地,声泪俱下的说:“陛下,微臣知错,可是微臣也是替陛下看着那淮南王,他要是真的对陛下起了歹意,论远近我都会护着陛下,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不是吗?”
刘彻说:“到了这个时候,舅舅还在和朕谈远近,就算论远近,谁有你床上的女人近,好听的话不用说了,田蚡,我可是把你看得透透的,所以才放心让你多扑腾几下,别忘了,朕的表叔窦婴走了一段时间了,若是再不安分,等也快等到你了,朕的情分已经讲够了。”刘彻说完,面色铁青的离去。
田蚡跪在地上,始终不敢挪动一下,直到双腿麻木,倒在了地上。
醒来以后的田蚡,忧心忡忡,此时,他只想到一个人。
淮南寿州有香草,叶对生,花柄长,形似芝麻秸。
头年秋天下种,第二年春天收割,香草收割的季节,满城飘香。到了端午时节,家家户户用干香草缝制香荷包,以驱虫避汗气,而刘陵又在香荷包内,特意添加了西域来的情人草,用来调情。
田蚡每天躺在床上,就离不开刘陵的香荷包,这一会儿,他拿着香荷包,叫来了心腹说:“快去告诉刘陵公主,让他们父女老实点,他们不是这个皇帝刘彻的对手,放眼大汉天下,如今已经没有人是刘彻的对手了,让他们父女别再痴心妄想了,等下辈子吧!愿淮南王的帝王梦别再遇上刘彻这样的皇帝,否则,下辈子也没戏,永远没有淮南王的戏唱。现在,我们的这个皇帝,心机太深,所有的权力就是帝王的权力,什么三公为尊,丞相、太尉、御史大夫,那都是摆设了,皇帝有自己的内朝,我们这帮臣子,一心想架空皇帝,没想到到头来,都被他架空了。”
给刘陵通风报信后,田蚡终于睡着了,他府内的女人数不胜数,他对刘陵,是真的上了心的,那个女人,会勾人魂儿。但是,睡梦中的田蚡,像是看见窦婴和灌夫的鬼魂围绕在自己的身边,他爬到床边,不停的大声呼叫,胡言乱语,头磕得血流满面,还不停的承认自己有罪,谢罪不止。
从此以后,田蚡开始神志不清,精神恍惚,他不信任何人,他只信巫师。刘彻看在眼里,也就顺水推舟,毕竟,这是自己的舅舅,直接动手,总是不好的,就让他活在恐惧中,看他的精神,也的确没有多少时日来,这样以来,自己也好给母亲又个交待。
田蚡越信巫师精神就越崩溃,总觉得有人要杀死他,不停的跪地认罪,终究大病一场,惊惧和恐慌中暴毙于床榻之上,一命呜呼。
即便到了春日,胡地依然风雪如狂,天气一阵一阵的多变,比冬日还要恶劣难以预测,但是,地上的生命们开始活跃起来,就算还有冰霜雪冻,依旧有小草突突的往外冒尖。
兰棠宝儿怀孕了,匈奴人对张骞的监管更加放松了些,张骞心里打算着,要趁此匈奴人最放松的时刻,逃出去,于是,他悄悄的找甘父商量。
张骞说:“早就听来往的胡人商旅说,大月氏受到乌孙攻击,一直西迁,定居在葱岭以西,妫水北岸。我们要从天山南路去大宛,避过乌孙,乌孙和匈奴,关系非同一般,我们不去冒险。那些商人们还说,大宛国早就有意与我们大汉打通商路,也许会对汉使好一点,善待我们。”
甘父不解的问:“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回汉朝,去寻找大月氏,生死之路又是一切无知了。”
张骞说:“我们被困的这些年,汉朝和匈奴打仗守卫百姓,我若是完不成陛下所托,辜负了大汉,有什么脸面回去面对父老乡亲?当年皇上派我们出使大月氏国,从离开长安的那一刻,我张骞就发誓,找不到绝不返回,纵然死在路上,也绝不回头。再说了,出使月氏,是我们的责任,绝对不可半途而废。”
甘父点点头,他一切都听张骞的,余了了也一样,他们俩都有条不紊的准备去了。
张骞心里知道,再次踏上新的征程,有多么艰难与危险,好在,除了语言之外,他已经完全熟悉了匈奴的各种环境,对他的逃亡会有帮助。在张骞心里,他不是完全不牵挂兰棠宝儿,他想过带着她走,可惜她即将临盆,没有人会想到他到这一刻还能逃离,而正是这一刻,才是他的机会。对于兰棠宝儿和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张骞心里愧疚异常,只是好男儿志在四方,他一定要坚持着,把没有走完的路走完,没有完成的使命去完成。
最是好男儿,不忘凌云志。
帐内的烛光摇曳,灯影朦胧。
自从兰棠宝儿怀孕,自从知道有了孩子,她就时常把手放在小腹上,轻轻的哼着儿歌,轻轻的抚摸,和孩子说着话,聊着天。直到兰棠宝儿整理物件,无意中发现了,张骞绘制的整个河西走廊的地图及匈奴人长期的安居点,兰棠宝儿大吃一惊,还真是没有想到,到了今天,张骞的心思完全没有一点改变。
即使在匈奴人的严密监管之下,张骞依旧找到各种机会,和甘父一起把匈奴人的地形实物,位置道路都排查得如此详细,兰棠宝儿不得不惊叹,那颗汉人的心脏,是得有多么执著多么坚贞,恐怕已经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
看着张骞和甘父装模作样的打猎回来,甘父又带走余了了,兰棠宝儿终于意识到,草原和她,还有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都是留不住张骞的。
算起来,张骞在匈奴被严盯死防九年了,九年时光,并没有削弱一点点张骞的雄心壮志,也没有磨灭他的追求,兰棠宝儿心里是万分感慨。细细想来,在和张骞一起生活的日子里,他最喜欢的就是坐在高高的草坡上,望着东方发呆,兰棠宝儿知道,那是长安的方向,那个方向,是他的家乡,家乡的方向,是他无尽的思念,有最爱的姑娘等着他,还有,汉帝国交给他的使命。
同样,匈奴人也有自己的帝国梦,很多时候,兰棠宝儿左右为难,她想把一切都抛开,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到了最后,她最能够做的,也只是温柔的牵住张骞的心。
兰棠宝儿牵过张骞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说:“我们的孩子,你摸摸,他会在肚子里动呢,我给他取名叫张长安,你可喜欢?”张骞不说话,他看见了他的那副地图,被兰棠宝儿摊开放着,沉默不语。
就算到了此时,张骞心里,兰棠宝儿不像是妻子,而是匈奴人的一双眼睛,时刻盯着他,她腹中的那个孩子,多像是留住他的筹码,撕裂着张骞。
兰棠宝儿说:“以我这样的身子,我知道我哪儿也去不了,我阻挡不了你,我就放了你,我不会跟着你,你要记得,回来的路上,带着我和孩子,我们一起回长安,别再把我们抛下了,我和我们的孩子,就在这个地方等着你。”兰棠宝儿说着,望着张骞,她的眼睛,像盛满春水的小池塘,波光荡漾。
听到兰棠宝儿这么说,张骞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张骞想着艾小满在他临行时的那句话‘只愿和你做夫妻,生生世世未相离,’下辈子谁也不知道,可是这辈子,他是彻底的辜负了她,以艾小满的性子,有棠宝儿在,她不会在他身边的。
张骞说:“早说过你不要跟我,跟了我是害了你了,除了你之外,还有小满,到了今天,是我害苦了她。”兰棠宝儿清楚,一旦触动他们之间的情感,张骞难免不会想起艾小满。
兰棠宝儿说:“张骞哥哥你放心,即使有了我,你还可以娶她,我不介意的,总得有个先来后到。”
张骞说:“你不介意她介意,我也介意,在过去的时光里,她是唯一,这唯一的东西错过了,不可弥补。”
兰棠宝儿沉默半响,很多次,她心生悔意,爱上了一个心中有挚爱的人,这意味着她这一辈子,都可能成不了这个男人的最爱。良久,兰棠宝儿说:“我看了你的路线,如此艰险的跋涉,沿途几乎无人,更是少有水源,要穿过沙漠,翻越帕米尔高原,张骞哥哥,如果你执意上路,我和孩子不做你的障碍,只期盼着你平安回来,有前往的勇气,也有回来的欲望。”
兰棠宝儿话音一落,张骞一把把她搂在怀里,低声说:“辛苦你了,棠宝儿,等着我,回来接你们母子,你取的名字我很喜欢,张长安,到时候,咱们一家人一起回长安。”
听到张骞如此温暖的宽慰,幸福一下子席卷了兰棠宝儿的心,她抹了抹眼泪,捧起他的脸,轻轻的亲了一下,说:“我会日夜祈祷,我的张骞哥哥,我孩子的父亲,完好无埙的回来,我们一家好团圆。”
张骞紧紧的搂住兰棠宝儿,千言万语,分别的时刻也要到了,甘父和余了了准备好了行李。
自从雪千雪死后,她的侍女舞儿就跟着兰棠宝儿,在兰棠宝儿身边伺候,照顾着须卜吉善与须卜尼尼的女儿白月亮。同时,兰棠宝儿也把乌琅叫了过来,他是须卜吉善忠实的仆人,一起照顾白月亮。
此时,舞儿搀扶着兰棠宝儿,与张骞他们告别,甘父再三叮嘱舞儿与乌琅,要看护好白月亮。
兰棠宝儿的心揪着痛,此去必定风餐露宿,备尝艰辛,那沙漠的大风沙,请守护我心爱的人吧!兰棠宝儿一边真心祈祷,一边想着,得需要多么强大的信念,才能支撑着一路坎坷旅途,或者,只有张骞那一身汉人的血缘,他从不敢遗忘。从今以后,在兰棠宝儿的心里,与自己的孩子一起等候张骞归来,就是她们母子的花好月儿圆。
或者,看过两个人最不可能的关系实现,让兰棠宝儿有信心,她和张骞之间,再不好能坏过最初的那一刻吗?都说日久生情,在一起的烟火气与生儿育女,可能是最稳固的夫妻关系,她对张骞的期待,就是过日子,和自己心爱的男人过日子,不去期待那天花乱坠的爱情,也是最真实可行的。即将成为母亲的兰棠宝儿,越来越成熟了。
夜黑风高,张骞一行三人趁着夜色出发,夜幕之中,只听余了了一声惨叫,摔下马来,接着张骞与甘父身边,刀光如山一样压向他们,他们自己都看不清眼前遇见了谁,只听他们说话,像是伊稚斜的人。
张骞与甘父拼命厮杀,身边全是刀入肉体‘噗噗’的声音,来人并不多,很快,张骞与甘父就把他们解决了。张骞急忙寻着余了了,天太黑了,看不出余了了的伤势有多重,只听到他沉重的喘息。
张骞说:“余了了,你要忍住,我背你,咱们找个地方,你是个医生,好好的救治自己。”
余了了说:“汉使大人,别白费力气了,正是因为我是医生,我知道我的伤势有多重,我身上中的刀,恐怕多得说不清了,汉使大人不要碰我,我这一身肉泥,不能溅到汉使大人身上,我们才出门,怪不吉利的。”
张骞说:“说什么丧气话,你师父藤寻,死人都能医活,看看甘父就知道了,当年,他的伤势比你可是重多了去了,你是藤寻最得意的弟子,他才派你跟我来,我要好好的把你带回去。”
余了了说:“汉使大人,我是真的见不到师父了,你一定要平安回到长安,告诉师父,我回不去了,不能侍奉师父终老,徒儿不孝,汉使大人,我们不能在长安城最好的酒楼里团聚了。”张骞泪如雨下,心痛不已,想到曾经给余了了讲的话,难过异常。
余了了说:“汉使大人不必难过,这片草原与大漠,只要用心找一找,我也不寂寞,从长安出发,我们那么多兄弟都在这儿!十八年后,我们又是一条好汉,但愿还能有一场美好的爱情。”这句话,余了了耗尽了最后一口气,与世长逝。
张骞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余了了说的没错,他们从长安出发的兄弟,除了张骞与甘父外,都留在了这里。他们出发时,个个都是青壮男,如今在另一个世界,愿他们团聚,在天上,期待人间,最是花好月儿圆。
选自鹏鸣长篇历史小说《帝国特使》


作
者:鹏 鸣
鹏 鸣(英文名:彼特peter)1956年生,陕西白水人。现定居北京,从事专业创作与文学研究。已出版有选集、文集、文艺理论、诗歌、散文、小说、文学评论、报告文学等专著多部。部分作品被译成多语种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