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消失的王府——旅顺肃亲王府
(2016-02-22 20:10:59)
幽静的街道宛如一幅水墨画长卷——泛黄的旧民居,几簇百年松桧,再加上斑驳的木栅栏和袅袅炊烟。陈旧的景致,仿佛历史并没有走远,竟似民国、晚清的模样。
沿着人行步道,由东至西,靠近街角交汇处,是一栋两层建筑。敦厚、简朴的设计,如果没有墙边那块锈迹斑斑的铁牌告知,大多路过此地的人并不知道这里曾经是一个王府。是的,这就是位于旅顺太阳沟的肃清王善耆的府宅。
能在历史长卷留下一笔,几乎看不到普通百姓的身影。满清近三百年的统治,王爷的数量可用多如牛毛形容,这些王爷们,绝大多数转瞬即逝,有的虽或多或少留下点划痕,但随着豪华王府的消失,也一同从后人的记忆里抹掉。肃清王善耆是他们中较特殊的一位,物以稀为贵,远离统治中心的旅顺口,突兀着一座王府,本就容易引起人们的好奇,而善耆跌宕起伏的人生更为他的“知名度”增添了砝码。
关于这位王爷,我倒是挺有兴趣,自己的家乡突然出现一位大清国的王爷,谁又会无动于衷?开始,他的形象只停留在“生不逢时”之类的笼统概念上,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终于,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挺立在我的面前。
善耆是皇太极长子豪格的十代嫡孙,生于同治五年。此时天朝的神话早已被揭破,外有西方列强欺凌,内部民变不断,虽然曾国藩等镇压了太平天国,但起义的烽火依然在烧。内忧外患,用李鸿章的话说,大清国如同一所风雨飘摇中的“破纸屋”,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饱尝乱世沧桑的善耆逐渐明白,惟有变法,大清国才有存活的希望。
然而,面对昏庸阴险的老太后和腐败无能到极点的朝廷,人轻言微的他空有一腔报国热情却无计可施,无奈,他只能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尽量把自己管辖的事情做好。庚子之变,肃亲王府被八国联军一把火烧光,作为补偿,朝廷任命善耆为崇文门正监督,也就是京师的税务总管。因有补偿之意,朝廷规定上缴税款由历年的30万两降为12万两,余下归善耆支配。偏偏善耆不领此情,就任伊始,他就大刀阔斧整顿官吏,严禁贪污受贿。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崇文门监督收纳的税金扣除支出后,竟高达60余万两,善耆自己没有留下一两,全额上缴了国库。这样的举动,无疑是对当时官场整体秩序的挑战,所以不久,他就被以义正辞严的理由罢免。
光绪28年4月,善耆出任工巡总局管理事务大臣,锐意革新的他所做深得民心的一件事,便是整修王府井大街。与此同时,他打破陈规陋俗,在戏楼设女座,取消了妇女不能进戏院观戏的禁律。在担任民政部尚书后,他在全国范围内积极推行西化色彩的警政、户口、卫生、市政等方面的建设。善耆的改革举措又一次招来守旧派的抵制和反对,因而,他又一次被罢免。
封建管理体系最大的敌人就是它自己,它标榜的所有信条都会无一例外地在它的内部粉身碎骨。而真正的为官之道,是随波逐流,是一味圆通,一味谦恭,臣服于潜规则。
无论是廉洁自律还是引进西方管理方式,虽都称得上政绩,但其最为后人津津乐道的还是跟汪精卫的一段渊源。宣统二年,汪精卫行刺溥仪的父亲、清王朝摄政王载沣不成被捕,朝廷责成善耆负责审理此案。审案过程中,善耆看到汪精卫的手稿《革命之趋势》、《革命之决心》、《告别同志书》之后,感慨万分,遂有了不杀之意。在他的袒护下,汪精卫得到从轻发落,仅以“误解朝廷政策”之罪名,被判处永远监禁。不久,又得以释放。
同情革命党人,积极拥护君主立宪,为他赢得了“开明王爷”和“一位了不起的政治家”的声誉。
做为一位有远见的政治家,善耆清楚,在与革命的比赛中唯一有获胜机会的只有改革,所以他不遗余力的倡导和推行改革。然而,被腐败、守旧、僵化、自私带入灭亡自动扶梯的清政府,远不是几个殉道者能够挽救的。对于封建王朝我有太多的不解:往往大人物稍作一点让步就可以解决的矛盾,牺牲一点利益就能够化解的危机,却要小人物付出巨大的牺牲乃至生命的代价。难道他们不明白“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道理,久而久之,活不下去的老百姓,能不造反吗?为何要到无法挽留,才会追悔莫及,哭天抹泪。
门是建筑的序幕,然而每次路过这里,那道厚重的大门总是紧闭着,这使我期待身临其境置身故事环境的愿望,一直无法实现,只好仅凭斑驳的红砖墙和残破的青石阶,去尽力的想象。
盖棺定论,不像小孩问“好人”还是“坏人”那么简单。人更多呈现的是中性色彩,我倾向于这样的论点。一个人的言行,出身、生存环境和经历的影响往往起决定性作用,至少,时至今日,我们还没看到一个拎着屠刀来到这个世界的人。善耆的出身决定了他的政治立场,清帝退位,他是唯一拒绝在退位诏书签字的王公贵族。由善耆的忠,我想到了另一位满清重臣——李鸿章。李鸿章从入仕那天起,一天也没离开官场,办洋务,练兵,建新型海军,对大清朝可谓鞠躬尽瘁。假如,李鸿章活到清帝退位那一天,他会有怎样的表现?可以肯定,李鸿章一定不会拒绝签字。因为不管对满清多忠心,李鸿章始终将自己定位在“打工者”的层面,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这种契约关系怎可能使一个人在危机关头舍生取义。善耆则不同,他自觉将大清朝与自己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他才会选择拒绝。理想不同,结果不同。而那些平日动辄指责别人“对不起列祖列宗”的士大夫们,危亡之际更是不见了踪迹。
挑选一个秋日黄昏时刻,我来到这里。残阳如血,衰草凄述,这样的景色符合肃清王和那个王朝的遭遇。因为拒不承认满清的灭亡,他在日本朋友川岛浪速的帮助下逃到了旅顺。住在这里的善耆几乎抵押了自己的全部财产,他借助日本人的势力,联络蒙古贵族,为复国不懈努力。然而,被他的祖先奴役三百年的蒙古人,成吉思汗的雄心壮志和野性早已消磨殆尽,沦落成另一个八旗子弟的蒙古人哪儿还有力可借,因此,再心有不甘,也是注定失败。
站在这里,我总觉得有个无形身影缓缓徘徊,他长袍马褂,脑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我很想知道,当他叫金碧辉的女儿成了日本特务——川岛芳子,如果地下有知,他是欣喜、还是追悔?讨好日本人,分裂民族,他不怕身后滚滚骂名吗?
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到头来都付苍烟落照,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谈。肃亲王府在经历短暂的声名后,随着善耆的郁郁而终而归于沉寂,它躲在偏僻一隅,如同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默默地看着历史的演变。
然而,大约两年前,残破的肃亲王府某一天突然的消失了,而后又一座类似王府的建筑矗立在原来的基础上。不知为何,每次路过,看到这座不伦不类的赝品,我就会不由自主想到鲁迅先生的《再论雷峰塔倒掉》——日日偷挖中华民国的柱石的奴才们,现在正不知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