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双性同体 女性意识 清 男性价值追求
内容摘要:《红楼梦》对女性人物的塑造,无意识沿袭了双性同体是完美人格这一原始意象。小说中富有魅力的女性人物都融入了男性气质的因素,以弥补女性人格的不足,但即便是拥有完美人格的女子也无法逃脱悲剧的命运,这种人物塑造方式更加深了悲剧的主题。
《红楼梦》可以说是一部“使闺阁昭传”的小说,长久以来,人们都认为它体现着强烈的女性意识。作者还进一步说,书中“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这使人产生很多的误解,似乎曹雪芹坚持的完全是女性主义的立场。
《红楼梦》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尊女抑男的倾向,但是作者并非完全拒斥男性价值,这一点可以从作品对女性人物的独特塑造得到证实。贾宝玉心仪的女性除了具备美貌以外,还拥有如同男性一样甚至超越男性的才智见识、以及自然真率的品性。贾宝玉不喜欢男子,可他却爱慕那些摆脱了世俗的污浊,性格品性甚至容貌与女子接近的男子,例如蒋玉涵、秦钟、柳湘莲和北静王水溶等等。从这似乎以发现贾宝玉欣赏兼具男女两性之美的人物,即双性同体的理想人格追求。
双性同体是人类一直在追求的完美人格的原型模式。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在《会饮篇》中说,远古时候的人有三种类别:女性、男性和双性同体。其中双性同体人是最完整的人,具有女性和男性的一切优点。中国道家的“抱一”理想和儒家的“阴阳合一”学说与西方的双性同体理想不谋而合,(1)奥地利心理学家荣格认为,人类有两个最基本的原始模型,即阿尼玛和阿尼姆斯。阿尼玛是男性的女性特征,是男性无意识中的女性补偿因素。阿尼姆斯是女性的男性特征,女人也有潜在的男性本质(2)。也就是说,任何一个男人的身上都有女性的一面,这就是男性的阿尼玛;任何一个女人身上都有男性的一面,这就是女性的阿尼姆斯。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则明确把双性同体作为女性主义的价值观和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的人格理想。她认为:“在我们之中每个人有两个力量支配一切,一个男性的力量,一个女性的力量。在男人的脑子里男性胜过女性,在女人的脑子里女性胜过男性。最正常、最适宜的境况就是在这两个力量在一起和谐地生活,精神合作的时候。”(3)双性同体这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在我国古代文化中也有不同形式的积淀和表达。例如屈原以娥眉自况,寄托自己的忧愤;曹植托意闺情,抒写大志不得伸展的怨愤之情;李商隐以怨妇托喻良臣见弃于君;宋代词人擅长以女性身份抒写人生遭遇,这一系列现象皆可被视为男性文人在潜意识中向着双性同体的完美人格回归。
《红楼梦》对女性人物的塑造,正是无意识沿袭了双性同体是完美人格的体现这一原始意象。小说中富有魅力的女性人物都融入了男性气质的因素,以弥补女性人格的不足,可以说作品是在无意识中追求新一代女性主义者所强调的消除两性间的冲突与对抗,走向双性和谐,达到真正的男女平等的理想。
《红楼梦》中陈述贾宝玉喜欢女儿厌恶男子,是因为“女清男浊”,他把“清”视作女儿的本质属性。可是“清”的含义究竟是什么呢?通常人们认为“清”是纯洁、干净、无暇的意思,并且有很多研究者将“清”归纳到贾宝玉的“处女情结”上去。但是追根溯源,我们发现,“清”是魏晋时代品评人物的重要概念,也是一个美学标准,它意味着脱俗,天性、本质的自然流露,它还强调一个人身上与生俱来的高贵、尊严、典雅。同时,与我们的普遍常识相反的是,清代表阳刚,浊就代表阴柔,因为《易经》上说:“元气初分,清轻上为天,浊重下为地。”。也就是说“清”的价值基本上 “男性化”的。因此,贾宝玉所谓的“女清”的本质,原来是男性文士品评人物的标准,是他们追求的理想的精神品质。曹雪芹无意识中把男性所追求的精神气质融入了他笔下的女性人物身上,因而这种“清”的精神实质便使小说中的女性人物先天便具备了男女双性的内涵。
曹雪芹对女性美的描绘总是侧重于气质美以及风度美,而并非肤浅的容貌之美,例如黛玉、宝钗、湘云等等,她们身上更多体现的是古人对冲淡、自然、清奇、典雅、飘逸风格的追求。黛玉首次出场,她超凡脱俗的气质征服了宝玉;作品首次描写宝玉眼里的宝钗形象是在第八回,宝钗身着“一色半新不旧”的衣服,通身自然清雅,其中所突出的也是宝钗淡泊自守的精神气质。也可以说《红楼梦》中才高识大的闺阁女子正是曹雪芹自身精神追求的写照。至于史湘云,《红楼梦》第三十一回,作者借宝钗之口道出湘云穿男装的情景:
宝钗一旁笑道:“姨娘不知道,他穿衣裘还更爱别人的衣裳。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像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持子后边,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
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作者让湘云身着男装出现在众人面前,作者形容她的装束“越显的蜂腰猿臂、鹤势螂形”,众人笑说:“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这是对湘云男性气质的一次集中而明确的演示,借男性化的潇洒着装展示了湘云爽利豪迈大气的性格特征——而这一向被认为是男性的性格特征。
作者推重女子内在的聪慧、机敏和才干,所以在塑造人物时,有意突出她们察赋优异,加之从小接受了像男子一样的教育,便具有了像男子一般的见识,甚至其行止见识大大高出身边的男性人物,例如作品中不止一次借他人之口称赞“脂粉队里的英雄首领王熙凤”,这些女子的魅力主要是来自她们身上融汇的的男性文化因素,以及体现出的男性价值追求。
在作者的笔下,史湘云是一个独具个性的人物,豪爽大度,不拘小节,心直口快,喜怒形于色。书中赞她:“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弄月光风耀玉堂。”封建时代女性以柔顺为美,即所谓“女子察阴柔之质,有从人之义”(4)。豪迈自信本不属于女性本色,作者却把湘云英豪阔大、任情洒脱的性格表现地格外突出。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捆”,描写了湘云醉酒后在一块青板石凳上睡着:
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的围着他,又用纹帕包了一包芍药花辫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搀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
这正是晋人名士狂饮醉卧的神态,熔铸着作者梦寐以求的理想性格和生活方式。在湘云身上,作者充分融会了男女两种性情,女性气质中被特别注入的男性文人的文化追求,正显示出曹雪芹飘逸潇洒,“矫矫不群”的文化性格。
薛宝钗堪称儒家文化蕴育出来的杰出典范,她有着清醒理智的生活态度、入世向上的理性精神,对环境的适应力,对自我的协调控制力,心理承受力堪称一流,并且其博学多识,通情达理也令人赞佩不己,因此宝钗受到了广泛的认同和赞赏。
薛宝钗对生活的认识,对具体事务的处理,她的自制力和隐忍力,才能和学识,均少有男子能与之匹敌。第四十七回薛蟠“调情遭苦打”以后,薛姨妈意欲告诉王夫人,遣人寻拿柳湘莲。这时宝钗忙劝道:
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们一处吃酒,酒后反脸常情。谁醉了,多挨几下子打,也是有的。况且咱们家无法无天,也是人所共知的。妈不过是心疼的缘故。要出气也容易,等三天五天哥哥养好了出的去时,那边珍大爷莲二爷这千人也未必白丢开了,自然备个东道,叫了那个人来,当着众人替哥哥赔不是认罪就是了。如今妈先当件大师告诉众人,倒显得妈偏信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就这样兴师动众,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
这一番话说得多么妥帖!方方面面的因素都考虑得非常周全,柔而不懦,退而不让,显示出宝钗待人处事的宽厚与心机,显示出她调和现实矛盾的高超能力,可谓践行孔夫子的中庸之道已达到很高的境界。
作者在书中多次表现了王熙凤超越男子的才干。第二回冷子兴介绍贾家情况时说,贾琏“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周瑞家的曾对刘姥姥说:“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贾珍则说得更明确:“从小儿大妹妹顽笑着就有杀伐决断,如今出了阁,又在那府里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协理宁国府”是王熙凤才干的集中体现。这一大段内容,,是“写凤姐之珍贵。写凤姐之英气。写凤姐之声势。写凤姐之心机。写凤姐之骄大。”
这位纵横一世的“女英雄”王熙凤,聪明、漂亮、能干而又狠毒,是中国古代权术文化的象征,她的魔力无疑很大部分来自曹操一般的智慧、机变甚至狠毒。正由于作者在塑造王熙凤时把本不属于女性特征的权欲融合进来,才使得读者对她又爱又恨,感情复杂。
《红楼梦》中的闺阁女子,她们身上所融会着男性文化的价值观念,但书中女子个个都没有好的命运,,但即所谓“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说明作者在为众女儿的命运痛哭哀绝。她们的才识越是高绝,她们的不幸命运就越是让人痛惜,从而更加深了《红楼梦》的悲剧气氛。
注释:(1)参见叶舒宪《阉割与狂猖》第112-113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2)转引自《中国女性文化》第102页,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版
(3)伍尔夫《一间自己的屋子》第121页,王还译,三联书店(北京)1989年版
(4)《旧唐书》卷一九三《列女传》,引自段塔丽《唐代妇女地位研究》第22页,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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