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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羊毛湾去
范墩子
刊《少年月刊》2020年第11期
不论神灵如何在天上呐喊,这片土地永远苍凉,永远面带忧伤。
每到深夜里,所有的灰鸦都站在枝杈上唱歌,那歌声从沟的东边而来,然后飞往西边。人都说,西边的石头沟常有豺狼和金钱豹出没,可不论忧伤的歌声是否传到那里的天空,更不论那里是否真有过猛兽的出现,谁也无法阻拦住我们要穿过那里的决心。往前走就是羊毛湾。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羊毛湾不是水库,而是一片汪洋大海。沟里所有的鸟雀都会在夜间飞到那里,然后在天亮之前赶回来。缺水的荒野里,唯有羊毛湾可以淋湿它们疲惫的翅膀。
我无法忘记我第一次见到羊毛湾时的震撼。那年我还在村里读小学,沿着沟道东绕西拐,穿过漫长的荒草地和连绵的石头沟,就抵达了羊毛湾的东南角,四周野草浩浩荡荡,成群的鸟雀在水边徘徊,羊毛湾就夹在沟道里。水透亮清澈,朝野地暗暗涌动。但这里仅是羊毛湾很小的一部分,直到我们沿着北边危险的小路走出沟道,方才见到了羊毛湾真正的模样。但见远处山川连绵,朝北遥遥而去,在我童稚的眼睛里,水面清波荡漾,延至天边,没有尽头。
那就是羊毛湾。那就是传说中的大水。我生在沟里,长在沟里,我见过沟底缓缓流淌的小溪,见过暴雨中震撼人心的泥河,可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水面。我激动得久久说不上一句话来。猛看上去,羊毛湾平静、浩瀚,像一面蔚蓝色的镜子。我似乎在这无垠的水面上看到了真正的天空,洞穿了时间的面目。我和伙伴们在岸边迎着风狂跑起来,水影荡漾,荒野无声,我似乎看到大水中的鱼儿正同我们一起奔跑,所有的鸟雀朝水中俯冲而去。光阴止息。
云从北边涌来时,能够看到羊群正在水面上吃草的幻影,也能看到一地的莎草在水面上随风荡漾。大水不仅洗涤了风声和两边的沟道,更洗涤了我的眼睛。水似从北边的天上淌来,在这偏远的沟岔处汇成水的天堂。我痴痴地站在大水拐弯的地方,像刚从娄敬山上飞来的鸟雀。野风在空中刮,沟崖上头的荒草如浪在涌,但羊毛湾却平静如初。这让我想到母亲的形象。跑了很远后,我们又爬上旁边的沟崖,阳光灿烂,野风劲吹,从上头更能窥视羊毛湾的辽阔。
生命中的大水。少年时代,我曾多次和伙伴偷偷去看羊毛湾的水,多少个夜里梦着能在这大水里畅游。我命里肯定缺水,才会如此亲近水吧?可现在我想说的是,我爱这片大水,也恨这片大水。它带走了太多少年的生命,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在梦里能见到少年们的微笑。我这才意识到,真正的大水是可怕的,它可能就在你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勃然大怒。羊毛湾的忧伤就隐藏在大水的深处,只有鱼和两边沟道上的枯树知道,也只有深水里的龟知道。
好多年里,我不愿再去亲近它。原来面目平静的大水是因为水底埋葬了太多的生命。再次去羊毛湾时,我一个人在水边坐了很久,远处的苍凉吞噬了整个沟道。这时,我感到羊毛湾是自由的,是寂寞的,是无助的。我感受到了大水的另一种力量。于是,我不再爱得那般热烈,也不再恨得那般切齿。我有一肚子的话想对羊毛湾讲,可当我沿着水岸往远处走时,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羊毛湾让野风捂住了我的嘴,大水落寞,只有水鸟不时在旁边长唳几声。2019.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