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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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痕回眸 |
分类: 浮生碎痕 |
刚穿上一双新鞋,出门转悠,晦气的是,上午一次,晚上再一次,同一只鞋,在相距不下两公里的不同地点,踩了两脚狗屎。倒腾清理几个时辰——为了两泡臭狗屎。恨啦,恨那无人教养的渣狗,恨那缺了人德的狗主,恨得牙痒痒。唉,这是名副其实,交了“狗屎运”。
而狗们,却处于鸿运当头的好年代。看如今,不少人伺候狗的心力和支费远超于侍爹奉娘。可是,像我这样对狗、对狗主颇多腹诽,偶或诅咒的,也大有人在:即如我一般身遭,或眼见过狗屎贻害的,多不胜数;而那因狗吓狗撵狗咬而吃惊受害的,更难尽说。
其实,很多年前,我也曾经喜欢过狗,一条别人家的狗。那狗借“小”为姓,以“花”为名;当然,这命名权由我专属。
大人说,那些狗们,见人汪汪,你要是经常给它骨头什么的,它就对你摇尾示好,慢慢你就成了它的朋友,主人;你要是捡石寻棍,它就撵你追你,与你为仇,不共戴天。“惹狗咬人,惹娃儿骂人”,更是大人们常用来训诫小孩子的口头禅,也算通俗而基础的道德启蒙。我与小花的因缘,并非对“天赋狗权”之类高妙理论先知先觉,很大成分就在听了大人的话,还有,也是中了一些书面文字的流毒,想体验一下交好狗类的新奇感、成就感。
那时候,我十来岁,父亲在合作商店的中药铺做“抓抓匠”——据处方配药材,现在该叫“中药师”吧,听着顺耳一些。中药房租用李姓人家的当街铺面,几乎占其整套房子的一半。我呢,常在药铺晃来晃去,除了有父亲在此上班的由头,还因为可以借李宅为通道,回那隔了三户街坊、位于街背的家中。平常, 从同处一院的紧邻刘叔刘婶前屋里,穿出穿进,难免给人添烦,偶或见些脸色,也是情理中事。
有一天,我正端了稀饭来药铺走吃,突然,一叠串的“汪汪”声自脚后响起,吓人一跳。转头看去,原来是一条小狗,身覆黑白二毛,毛块形态大小不一,参差相间,白似多于黑。这比一只脚掌大不了多少的小丁丁,见了人,居然也会圆瞪了两眼,皱鼻龇牙,奶声奶气却又全力发狠地吠叫,还做出一幅俯身欲扑的样儿,滑稽可笑。我心想,一脚过去,怕不要你翻几个滚儿吧?父亲说,是李家的,哪家母狗下崽,送给他们一只,它跟你不熟呢。于是,我竭力换了表情调低身姿,展示亲善意态,又从碗里扒拉几许饭粒在地,它便住了声,眼中流出柔顺讨好的光,看着我,摆尾趋近,舔吃起来,三五两下,地面尽净,只余一团湿痕。迎着那盯向我,盯紧我手中饭碗的小小狗眼,我再划出几粒去,它便埋头又舔,那尾巴摇得越发欢快起来。
现在想来,那些年月,养狗几乎就是一件奢侈的事。很多人家能够一天有三顿饱饭吃,就已经是值得烧高香的事了。乡场居家,绝大多数为农户,靠着生产队应季分配而食用的日子,谁都过得紧头巴脑;而李家,挤出房来租给合作商店,聊补日用,或许稍见宽绰了。不过,话说回来,捡剩漏,打野食,是那时猫儿狗儿的基本生存方式;适者生存,主家家境如何,倒还不是决定性因素。
他家养狗,为我增加了一个不错的交流对象和进出理由。虽然李家婶子和哥姐待人和善,尤其是李哥李姐,常是一幅笑模笑样示人,但因为年岁上的落差,也有不更事的鲁讷,心理上,我与他们便存了些距离。像李姐,长相甜美,笑靥如花,爱说爱唱爱跳,是其不少同龄男孩的梦中佳人,我这样的小懵懂与之照面,便自生了几丝丝羞怯感。有了共同的关注方向,疏离成分借以稀释,便少了点客气,多了些随意。
此后,放学回来,好些时候,我会借道就便,带了狗,顺着房后沟沿回家。看沟底那飘带似的水草,随潺潺清流摆动,不时有小鱼小虾三两为伍,悠游其间。看沟侧田里连片的秧苗,碧天下一派青翠油亮,想那秧蔸周围泥下藏埋的青柿子,是否沤熟。看几径田坎之外的河空,在淡淡水雾间那些鹞起凫落,它们或追逐嬉戏,或忙着各自的生计。远远近近,有“呱咕呱咕”“董嗡董嗡”之声入耳,时而轮唱,时而合鸣,那是青蛙和董鸡子在水田里的絮语情歌。小花呢,在我脚边屁颠屁颠四肢放欢,不时低头嗅地,抬眼看我。到家后,我就忙着给小花找点吃的。除了偶有无法再食的馊饭菜可以任予,只能是搜角觅缝地给它“丁点”。虽然月供粮油还算稳定,毕竟限于基本定量,还得日掐月算,才能免致卯粮寅吃,没法随意挥洒。
一来二去,我与这只小狗成了朋友,别人叫它花狗,我叫它小花。冠一“小”字,戏拟其姓,区分了我和他人同小狗之间的亲疏关系。至少,我是除了它主家之外,跟它关系最“铁”,它最可信赖亲近的人。
一月难得的三两次“打牙祭”,那被啃得精光溜溜的肉骨头,有资格享用的只能是小花,那些邻家或野外的杂犬要想到场沾光,我总会锲而不舍,驱而远之。夏时天热,我会哄弄着把小花推入屋后水沟,为它一洗尘垢。它始则惊乍,一阵激灵紧张,继而乖觉,浑身松懈,享受起我两手在它颈周肚底的温柔之旅,不时舒服出一个小小颤栗。午后某时,它蜷卧在我的“马架子”(一种简易躺椅)旁边,眼眯眯地打盹,或伸出舌头,四肢松直,酣睡一时。待我于书页中走出,便蹲在它的身侧,拨开细毛,捉那隐藏其间的奸贼跳蚤,一旦捏住那小不丁点却灵巧异常的吸血鬼,便小心翼翼,置其于两个拇指盖之间,猛一施力,压扁了那厮。似睡非睡中的小花,眼神迷离恍惚,还不忘偶尔撑开眼皮,看我一眼,尾擦着地,摇曳几下。此刻,有那偏西的阳光,从六合门的窗格中透了过来,把小花身上的黑毛白毛,以及这片宁静平和,照出斜长斜长的回字纹来,格外分明,醒目。
一天天过去,小花慢慢地成长着,骨架身形渐渐增大,却不见怎么长肉。毕竟,主家给的吃食多为清汤寡水,而且有一顿没一顿地凑合,小花腹背间便凸棱着几排肋骨,嶙峋若棍,跟那裸背躬身的潦倒翁,颇见几分近似。我虽旁助,也只算涓滴之给,对每个细胞都渴望着养分的小花而言,难有大益;胖硕之望,更像那天上的玉镜,太过遥远,难以临对,就是个神话。唉,生处那年代,糟糕得掉渣,人活艰难,狗也跟着背时倒运。
某日无事,沟边树下有那麻雀叽喳噪耳,忽见小花拖着一条伤腿,瘸到我的面前,后脚拐血斑犹在。吃惊之余,我蹲下去,轻抚其身,一边心疼伤怀,一边推想,这一定是与别家的狗争食之时,被它同类,或某狗主,痛下毒嘴(手)了。可是,除了一番安抚,我好像也为它做不了别的什么。人为财死,狗为食伤。残酷的生命法则,左右着大千世界林林总总的生灵。
笔行于此,却不由想起一节往事。上世纪某个年代,“清队”风暴骤起,街上三个有点特别经历的农人,在一两月间,经不了摧折,谢幕于一己人生。街北一队两人,一姓石,高瘦而心灵手巧,一姓唐,矮粗而老实本分。高瘦者有“帽子”压头,处世低调,常于农事之余,接点私活:刻刻印章,修修电筒、钟表之类小物件,收人三分五分、一角两毛的,贴于家用。据说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颇见书家风范,可惜失了用场,又或自封笔砚,我竟未得眼福。矮粗者呢,身体壮实,敦厚寡言,队里干活时,实打实地不惜气力;丧偶不久,膝下无儿无女。因不堪被斗挨打遭押,他们前脚后踵,趁着夜黑,举身各赴了关冬的水塘和草纸料池,一了换得百了。街南八队的一位,纪姓,是我母亲与略坪汪孃曾经同拜为师的裁缝。在队办缝纫店,与一王姓师傅同掌裁剪,他算首席。其人口齿不甚清爽,有点舌缠语塞,而为人多笑颜,行事也干练。他被狠斗惨揍不久,在伤病折磨中,抱了难言余憾,悄然弃世……此三人,他们不碍谁,没伤谁,夹着尾巴行世,却命比狗惨;然而,均非关财食,似乎又有悖于那条原始的生命法则。
还记得,那口音有异于周邻的纪师娘,曾在夜间绕至我家,低声哭诉,告借。父母黯然喉哽,勉力而助,可杯水难解燃急,有心无能,唯以忧叹泪眼相对。而印象中,似在目前,对着几个好奇心膨胀竟不弃不离的大人小孩,那矮粗者少有兴致地绘景绘形,说起他被抓丁为“国军”,在移防时,坐过一次飞机的往事,语气里三分悔伤,七分炫耀……唉唉,那,和那,都是题外的事了,何况,极易触人“敏感”神经,少谈也罢。
伤好后,小花那受创的小腿留下点畸形,行走也略见些跛态。好在,见了我,它还是一如既往的亲热。先是举首仰瞩,大甩其尾,然后视我为圆心,绕转好几圈。还老是抬起身,伸出爪,要跟我牵握。有时,它低了头,轻轻挠我鞋裤,口中呜呜,似有所语。甚或,以唇舌触我手脚,传来一霎湿凉。总之,是用它的方式,极尽媚态,全力示好,情意缠绵。我呢,有食忙着给吃,慰其饥肠;无食则抚其颈,顺其毛,递去歉意暖情。能从劫难中无甚大碍地走来,我也很为小花庆幸。
我与小花通联的方式,有别他人。不管是日出尖山的清晨,还是风起灅水的午后,抑或星萤交辉的夜晚,在屋后沟边,兄弟般携手并立的两株油患子树旁,我对着空野三击掌,听到掌声的小花,一定会一阵猛跑,欢天喜地,来到我身边。当然,这种召唤,多数跟食物相关。看着小花迫不及待又甜甜美美的吃相,我也一番开心欣慰。
一次,我与两个玩伴去台子坝一侧的矮庙子,那里正在排练《智取威虎山》。那便装常服的杨子荣、少剑波、座山雕们,正说得来劲,唱得好听,蹦得欢腾。提了铁环或捏着纸片弹珠的几个小孩,在那围观。旁边还赫然蹲着一条黑白花的狗——是小花。看它一副傻愣懵憧却煞有介事的样儿,颇觉可笑。这小花,定是跟了李姐而来:此前扮演白茹的曹姓女远嫁他乡,由李姐替补。小花看到我,眼光一闪,摇着尾扑了过来。一番厮磨之余,我按下它头,要它继续老实呆着。除了东张西望抓耳挠腮,小花倒并不乱窜捣蛋。轮到李姐有戏份出场,小花眼珠骨碌碌地跟着转,其视向焦点,与李姐举手投足所成的轨迹,高度重合;那坐在地上受了些挤压的尾巴,还不时摇摆几下。一份特殊的守望和别样的助势,是为主人“站台”呢,这狗也算有情有义了。
类似“待遇”,我似乎还未得“尊享”。倘若此番景象成为常态,是否也该算人畜和谐,共趋“大同”的一种境界呢?当然,须得设置必要前提。比如,恐怕要设法驯得那狗不扰人,不祸人吧;而这“人”,尤其那狗主,在格调和情怀,以及由此关联的行事方式、责任担当上,还是要有别于狗类。这又算是题外之义了,顺及而已。
实际上,我跟小花同处的时间原本有限。几年之后,我外出读书、谋食,跟小花更是难得一见了。
但是,当某个假日在家,忽闻那已渐衰老的小花被主家勒毙锅烹,我还是惊讶莫名,伤感不已。而且,念我与小花的一段特殊交谊,那曾缠过脚的李婶,居然就晃晃悠悠,为我捧来一大碗炖好的狗肉汤!之前,我不是没吃过狗肉。那年月,狗肉、蛇肉,都是上好难得的美食。有那么三两次,不记得是别人送,还是花钱买,父亲给家里弄过这些东西。然而,对着一碗热汤里沉浮着的零零碎碎的小花,我脑里全是它在我身边摇尾亲昵的样子,箸重胜铅,哪还能下得去口!我在一阵悲凉中,兀自喟叹生命的无常。紧紧的,沉沉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压着,气息难匀。这种感觉,跟第一次听到街坊有人轻生的事,那种无端的憋闷,聊相比较,似乎并不因为人畜两类,而更显轻松。尽管除了认得,除了上辈人远远近近的一些交集,那轻生者与我无甚相干。而小花,那么些年,那么多回,我曾经目接心应,它欢悦奔来,它前蹦后跳,它依恋难舍;它那洋溢着亲柔,写满了期待,浑然会说话的眼睛,圆圆的,直直的,长长久久地,盯向我的心底……
屋后,被改成季节性灌溉通道的水沟,十足小家子气,再没了流萤翩跹;自老根孪发的油患子树,却已经粗粗壮壮,并肩高扬。可是,从此往后,沟边树下,我要三击掌,还有谁能知音会意,与我声息相应?
又过去了这么多年。
如今,就连那可怜兮兮的小水沟,那粗及人腰高俯屋顶的油患子树,甚至,那进出老大不便、后墙赭色条石砌得高出人头、曾经弥漫了至亲情味的老屋,也已经踪影不觅了——一顺溜簇新的震后建筑,自得而自适,了无旧痕……
“汪汪,汪汪汪”, 几声狗吠,平地卷来,刺耳惊魂,拽我回到眼目下,楼道里。那是隔壁家的小狗;很多时候我临近家门,它都以声示威。那连声为串的“汪汪”,盖过其屋主偶尔似有若无的两句呵斥教训,在清静仄狭的空间里,特别脆亮醒神。
然而,那曾经也对我“汪汪”过的小花,和那记忆中熟悉的老屋,都已经远去,羽化为被层层阵阵的朦胧罩了裹了的“过去时”,是不经意间回眸,那辽远天际的云烟几缕。
此刻,倚身窗前,眺向那细丝儿般飘飘忽忽的云影烟絮,遥对那一方日渐陌生了的乡土,我在静聆,从岁月深处缓缓传回的,那几响掌击……
邻家吠犬
(隔壁汪汪,其主已售房带离而无踪;楼下出瘸崽,随后补位“履职”,常突蹿劫扰)
【灅】文中此字为暂借用字。原字本网页无能显示。不得已,寻一音同形近的字暂代。其本字,见下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