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间为友

（八 章）

蔡 旭

（山东《小拇指》诗刊2022年冬季号）

 

名  字

 

似乎从参加工作开始，就没有名字了。

先是学生们叫我老师。后来单位里叫我主任。再是社会上叫我总编，协会里叫我主席。

退休再就业，又叫成了教授。再退回到家里，被认识不认识的人统称为老师。

从小蔡，叫到老蔡；再后来有人叫我蔡老，我不敢答应。

好像我没有名字一样。

好像我不需要名字一样。

 

这一天，回去参加同学会。我终于又成了一个有名字的人。

那个丢失了半个多世纪的名字，突然回归。

如同一个蒙冤得到洗雪的人，终于恢复了名义与名誉。

一个个老同学，兴高采烈地互相高叫着姓名。

还有，不宜为外人道的外号……

 

手拉手

 

那些民谣里唱着的事，怎么我都没经历过？

“拉着情人的手，一下回到十八九。”

我也很想回到十八九，可是我没有拉过别人的手。也没有人愿意来拉我的手。

“拉着老婆的手，就像左手拉右手。”

老婆的手我也没有拉过。年轻的时候，还未流行这一套。

甚至，左手拉右手，我也没有试过。

 

现在，我紧紧拉着一个人的手。

他也紧紧把我的手拉着。十指紧扣，生怕松开。

几十年才有的机会，我再也不愿松开。

早晨迎朝阳拉着，傍晚披彩霞拉着。

天天都是这样。

我把孙女送去幼儿园，又接回家。

 

篝  火

 

一堆火，烧掉我五十多圈的年轮，又回到了十七八岁。

夜，还像夜那么黑。脸，却像火一样红。

手拉着手，围着火堆旋转。

脚跟着脚，踏着歌声起舞。

广场舞也是不易学的，不过比划不标准，也不会有人笑话。

跑步其实也可以不累，只要觉得开心，一切都容易忘记。

齐声喊吧，喊声中喊掉了疲累，喊掉了晦气。

跟着跳吧，跳动中跳掉了烦恼，跳掉了哀伤。

这是名副其实的干柴烈火，越烧越旺，越喊越旺。

这是身临其境的众人拾柴，越烧越高，越跳越高。

一个声音在问：在，哪里，在哪里？

成千个声音在回应：在，这里，在这里！

一个问号在响：谁，来了，谁来了？

成千叹号回荡：我，来啦，我来啦！

 

这排山倒海的呐喊中，也有我的声音吗？

年轻的人们脸上写出了惊诧，似乎难以相信。

其实，我自己也不相信。

 

最  美

 

70年代初，我的儿子还未出生。

听一位老大哥讲起一个50年代杂志登出的故事。

说的是一位父亲急着出差，没来得及把一件礼物带给幼儿园住校的孩子。

只好托一位同事代为转交。

“可是我不认识你的孩子呀？”“你看到幼儿园里最漂亮的孩子就是了。”

回来后他问起，孩子并没有收到他的礼物。

原来，同事给了他自己的孩子了。

什么理由？同事为难地说出——

“在幼儿园比来比去，发现最漂亮的还是我的孩子……”

 

这个不知是不是编出的故事，却让我记了40多年。

后来，我一直没有把好东西托人带给我的儿子。

再后来，也没有请人带给我的孙子孙女……

 

温  泉

 

坐在我的故乡千万年。它的泉水，一直这么热。它的名声，一直这么热。

连秦始皇都知道了，就把这一带的地方，命名为温水郡。

到了明朝，江西人挥笔，写了《温泉亭记》：

“青翠连亘，层峰叠耸，有热水数处，从下迸出，其热不可探。”

“若建亭其上，对山以饮，就泉以烹，不火可食矣。”

到了清朝，广西人题写，在大石头上留下“温泉”两个大字。

 

到了今天，我来到热水温泉。

看过数不清的摩崖石刻、诗文、碑记之后，最喜欢的还是这一泓热水。

千万年了，它一直都在，一如既往，保留着它的热度。

不像外间那样，有什么世态炎凉。

 

咸鱼味

 

那时，每年从外地回到家，妈妈都会给我们做糯米糍粑。

馅里同样放的是绿豆、花生、肥猪肉，为什么妈妈做的特别好味道？

其实，也没有什么秘密，只不过加了一点咸鱼而已。

几十年了，令我的嘴间一直咀嚼着与众不同的香味。

 

现在每次回到故乡，糯米糍粑仍是我喜欢的美食。

绿豆、花生、肥猪肉都不缺席，只不过，再也吃不出当年的美味了。

是不是没有人告知，馅里要加一点咸鱼？

或者是，无法回到遥远的年代，让妈妈亲手来做……

 

手机号

 

为了陪伴我的孙子，我的手机迁居珠海已有八年。

不过，仍然保留着海口的号码。

其实算不上吉祥号，反而给我带来过不少麻烦。

退休前我当着报社老总，手机号似乎成了大众情人。

铃声常常在半夜或凌晨到来，不管有意无意，总让我不能安心睡觉。

也有好心的领导打来，让我少登些惹祸的批评报道。

更有被曝光了的个人，尤其是实权单位，声嘶力竭的警告。

友人，更有家人不免担心，劝我更改手机号码。

我只是无奈地笑问：你说是我换得快，还是他们知道得快？

 

现在虽然在珠海潜水，但是30年的老友照样能随时把我捞出。

那11个排列整齐的数字，把我同他们，同海口，同往事无形中联在一起。

好在，再也不会为来电而半夜惊魂了。

报纸上已少见批评报道。

再说，再有曝光污泥浊水，也不会有人——

半夜打我的手机。

 

微  信

 

有的人失联了50年，有的人失联了40年，有的人失联了30年，有的人失联了20年，失联最短的那个人，也有10 年了。

这些天，突然一下子回来。他们说，终于找到你了。

潜在水里多年后，突然一下子浮起来。

睡在梦里多年后，突然一下子醒过来。

许多人许多事，跟着我一串串醒来了。

我迁走的那些地址，走过的那些欢乐与哀伤，一个个一幕幕醒来。

漫长旅途中，不断上车下车的旧雨新朋，都在站台上等我。

一些我在梦中寻找的人，一些我不愿想起的事，在时空中绕来绕去，终于又绕回来了。

 

不是一时间回来，也不是一齐回来。

一个拉一个回来。一个接一个回来。一个个散失的人，现在手拉手，排成队，不禁令我百感交集，把悲喜混为一谈。

不是哪个人的功劳，哪个人也没有那么大的力量。

靠着这个人人盯着，天天捧着，爱不释手，晨昏颠倒的物件，叫做手机。

多亏这个把天涯变为咫尺，把漫长变为瞬间，无所不包无所不能，让旧友与往事迅速集结的物品，就是微信。

 

蔡旭，1946年生，广东电白人，现居珠海。退休高级编辑，不退休散文诗人。出版散文诗集《蔡旭散文诗五十年选》等37本，短论集、散文集10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