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匠无名
陈鹏举
真正的大作品是找不到作者的。譬如长城,便找不到作者。只知道是秦始皇时代的事,要修一条墙是安宁边界,结果动用了不计其数的人力、物力,造就了这一道千年的风景。从空间上说,从山海关到嘉峪关万里迢迢,不要说其间的血汗生命,单说这长城一头十丈海涛,另一头万古荒漠,便明白横空出世的气概了。再从时间上说,这长城竟然从秦代修到了明代,悠悠岁月,子子孙孙,单说秦时明月,明代旌旗,便可明白气接千载的血脉。如再一提前些日子开放的湘西凤凰境内的那一段南方长城,真要感叹,中国的长城真是一座血肉长城了。然而修筑长城的无计其数的中国人,都没有留下姓名,因为这样的大作品,不是一个人、一个人的一辈子可以成就的。这样的大作品是无数人的共同牺牲换取的。说有个叫范喜良是长城的一个作者,不会有人反对吧?他的妻子孟姜女据说还因此哭倒过长城。其实,长城范喜良不修,别人也要修。范喜良不修长城,有可能去当兵,也是性命堪忧的。然而长城毕竟立起来了。不能说修长城的人个个饥寒交迫,病夫饿鬼修不了长城。修长城毕竟也是一个活,这活至少可以活口。长城为了捍卫主权,修长城无名的人,并不比霍去病飞将军差。拿破仑过阿尔卑斯山,说他比阿山高。鲁迅因此作了个注,说因为当时他身后有许多兵。霍去病飞将军再功勋卓著,如何可以比过长城。大匠无名,名重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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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也找不到作者。只有第3窟的湿壁画上有笔迹不清的“甘州史小玉笔”六个字。史小玉是作者名字,可惜无人会去理会。因为莫大的敦煌,史小玉一个人画不了,作不成。敦煌只能说也是找不到作者的。敦煌那么多的洞窟,大凡是由工匠包干的。一个人画一个洞窟,一画就是二十年,就是一辈子。画匠年轻轻地趟过风沙去了,也再不回来。这也是活,也可以活口,甚至养家,虽然很苦。太阳出来的时候在洞窟里,点着油灯画,人出来的时候已是黑夜。那儿月亮有的时候很大很亮,这月亮可以安抚人的心。每一天反复做同一件事、一件肯定可以留给后世的事,一件可以把自己的喜好和活口统一起来的事,对画工来说,是幸福,是真幸福。一辈子干自己喜欢的事,还有什么怨尤,于是便画去了一辈子。我到过敦煌,见到那些壁画,静静地,沉默如金,我便这么想,我想这些画工免不了许多苦难,但一定也有幸福感。大匠无名,尽兴地画了一辈子,名又有什么意义。这些画工,可能画不过周昉、阎立本,可是周昉、阎立本画得太小巧了,太零落了,可以存之高阁,可以藏之深院,可敦煌就是敦煌,人带不走,岁月带不走,风雪带不走,只能和天地共存。大匠无名,名已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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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匠无名,并不是说,我们不该记住千百年来,创造过许多佳品杰作的艺术家的英名。大匠无名,只是说,真正的大作,其实不可能由一个人完成,一个人一辈子的时光太短,艺术不可能站在前人的肩上,艺术只能由每个人从头做起。生命太短,而且每个人生命都有太多的差异,每个艺术家创造一种美丽,已是不易。创造多种美丽,多是幻想。这就是达·芬奇,只能留下太多的构想的原因。达·芬奇可以由《蒙娜丽莎》而不朽,可《蒙娜丽莎》只是一种美丽。艺术家的命运便是如此。真正的大作,需要千百人、甚至千万人的共同献身,共同创作才能完成。而当千百人、千万人共同创作的时候,名,又算得了什么呢?明代成化的斗彩,如今亦成天价。可“大明成化年制”这几个钩划挺拔的字,是谁写的呢?大概没人可以定论。收藏着一个清代的民窑小罐,上面有很宁静的字抄录着杜甫的几句诗,“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人间行处有(友),人生七十古来希。”末了只写“诗为笔记”几字,没有千百年来人们到底不会忘记的署名。我想这个窑工一定想通透了。大匠无名,名算得了什么!
2001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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