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佳，小佳，好久不见”

  谁啊，祝佳心里泛着嘀咕，暂时放下了指间飞速流转的钞票，用中指指踝向上推眼镜，慢慢的把头抬起来。一四十多岁老大妈努力地踮着脚向我招手，另一只手搭在十六七岁男孩的肩上。男孩比她要高出约莫两个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儿子，我儿子”她拽着儿子挤过人墙，遭来辛苦排队母亲们的白眼。

  “妈！你排队呀！”

  “小佳，小佳，是我！”她喊的更大声了，人群开始不情愿的骚动着，儿子难为情的把头扭向一边。

  “排队呀，挤什么挤！”排队的中年妇女不耐烦地举起手中的宣传册，以身体中轴为轴心快速地左右摇摆，为自己肥大的身躯多争取一些呼吸的位置。她愤恨地回骂了一句，末了还死死地瞪上一眼，一只手紧紧抓着身后艰难挪步的儿子，一手啪啦啪啦地半开前面的人群，像小丑鱼一样的在致密的珊瑚礁里转悠。

  这无秩序的场面祝佳感到很难堪，“这位女士，请您排队好吗？”

  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不搭理，她依然我行我素。祝佳快步走上前请她退回去，不料被她一手抓住。“小佳，总算看到你了，你还记得我吗？”面对这位粗俗的大妈，祝佳只想早点脱身。“不好意思，我不认识您，请您排队好吗？”“小佳！你怎么不记得我了呢，我是曹老师啊？”妇女扯大了嗓门喊，周围的家长议论开来这么没有素质还老师呢。“哪个曹老师？”祝佳在脑中急速翻转着见过的姓曹的老师，说不定是业务上的伙伴。

  她瘦弱的身子经不住人潮的推搡，和着稍许有些凌乱的短发一道倒在了她儿子的怀里。她眼里显露出闪电的坚毅，硬生生打破了记忆的阻隔。酸溜溜的雨滴浸软了时光的刀刃。

  “祝老师，还收不收钱啊，排队都排一个下午了。”耽误了这一分钟，就怨声载道了。

  “我找祝老师有点要紧事”她替我回击了，虽然祝佳并不领情。

  “谁找祝老师没点要紧事，不都是为了孩子吗？祝老师可是考市一中鼎鼎有名的特级教师，今天上午她学校还补课呢。”

  “各位，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祝佳叫了助手小陈来收钱，带着这母子进了另一间教室。

  二十年了，她来找我做什么。看着她被时光搓揉的容颜，被生活摩擦的世故，祝佳极力想摆脱那个女人。

  “小佳小佳，二十年了又见面了真是高兴，我是听孩子同学介绍的到你这上补习班，你看是不是缘分。想当年啊……”她的世故虚伪让人不想再听下去，何苦现在跑来破坏关于她的回忆。祝佳打断了她“什么事，我这边忙不开。”

  “哎哟，其实对于你也没什么事，只是想让你给我儿子选个好点的座位，我们小家子挣钱也不容易，培训班也挺贵的，想让孩子真真学到点东西。”

  “没事，我回头给他安排一个，你们不用交学费了，以后想来就来。”

  “那怎么好意思让您破费呢，起码教材费是要的……”

  “不用不用，多印一份要不了多少钱。”

  她还有一嘴的客套话，祝佳抢先出了门，被她从后面拉住。“小佳啊，这是我们去泰国旅游时买的项链，送给你戴着看合不合适。”祝佳是真的厌烦了，不想和她有什么利益上的往来，“我不戴项链，谢谢了，真的用不着。”“小佳，这么多年了，也没个时间叙叙旧。”“以后有机会，现在确实没空，抱歉。”她也就不再坚持什么了，得意的挤过人群，在出口处跟祝佳费力的招招手。祝佳点头示意，一个下午都莫名其妙的不在状态。

  曹老师其实算不得什么老师，二十年前在新东方当过班主任，班主任看起来名头很大，实际上就相当于打杂的，和学习无关的事都该她管。曹老师我是认得的，祝老师也是认得的，说的更巧一些，我和祝老师在高一升高二的暑假一同在北京上SAT住宿班，恰巧一间房，由此也碰到了，曹老师。

  说来我对曹老师没有什么印象的，和祝老师在高中的时候还通过几次信，她大学去了美国的Rice，排名前二十呢。回国后在大学当了老师，不知怎的三十多岁又跑到考市一中当老师，说是要改革教育。我打趣她改革教育怎么还办培训班，她说我的和别人的不一样。

  二十多年前的事我不怎么记得。

曹老师年轻的时候也不漂亮，黑瘦黑瘦的。经常套件深紫色的大T恤，把瘦小的她罩在朦胧深刻的云雾中。

  她们俩的感情，祝佳说因为真实，所以深刻，甚至用上了一见钟情。在那个腐女没有盛行的时代，我只当她在开玩笑。祝佳反驳我说是因为你没有遇到一个让你心动的女人。我当年不接受，现在年纪大了，自然更不能接受这种想法。

  曹老师住我们对门，祝佳每天熬夜背单词到一点，早上七点就上教室自习，随便带点梳打饼干。往常只要曹老师起来了，门就是开着的。教室空的，门是打开的，她一定起来过了，最近大概被几个闹腾孩子累坏了。祝佳翻开OG，打开一罐红牛，密密麻麻的英文脑过不留痕，她扔下东西，小心翼翼地踱回房间，门还是没开。她挪到过道的小铁窗跟前，她起床了会看见我的。窗那边是城墙，窗这边是监狱，有她在，哪儿不一样吗？等了半个小时，祝佳见她的心情极为迫切，故意走路很大声地从她门前踏过，莫非生病了，那就不要打扰她了。不行，生病了怎么能自己一个人扛。

  祝佳牛一样反复的脚步声搅了我的清梦，我伏在门上通过猫眼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祝佳温柔的敲敲门，每一下间隔都隔了一个小时似的，终于门内传出懒洋洋的声音，她在里面。“你没事吧，怎么还不起床？”曹老师一直把她当成男孩子气的小妹妹，从未多想，二十年大概也没觉察出什么。

  门开了，把全部重心靠在门上的祝佳险些跌一个踉跄倒在她身上，祝佳用一贯的好笑的面无表情的表情看着她，虽然我没见到她正脸，但我能想象一定是这样的。

  “带子掉了”祝佳很自然的把曹老师滑到胳膊上的肩带送回肩膀上。脸上一定是酷酷的表情，她除了这个表情再没其他表情了，我看得想发笑。

  “谢谢，什么事？”

  “就是想看看你”

  “你这小姑娘真有意思”

  “我不是小姑娘”

  “也是，马上要成年了吧”

  祝佳没有回答，曹老师邀请她进去坐坐。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回去安心睡大觉。

  大概过了一两个小时，祝佳回来了。我明知故问的说有什么收获。

  “她问我以后想干什么，我说老师，因为我爸妈都是老师。其实我当初想的是因为她是老师，我对未来还没什么规划。”

  “她呢？”

  “她高考完了收到山东一所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家里人都很想让她学医，可是她没去。”

  “为什么？”

  “因为她害怕自己成为一个没有医德的医生。”

  “还说了什么？”

  “说她QQ昵称叫黄河，是因为她男朋友叫常江。”

  “她男朋友干什么的？”

“当兵。”

“她还问我为什么要出国，我说抛硬币抛的，高考出国在我眼中都一样。”

“还有吗？你这就回来了？”

“她问我准不准备读硕士，我说不需要。她说拿了硕士文凭有更好的前途。”

  祝佳顿了顿“我说难道你也世故了？”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

祝佳说她头上有着天使的光环，你没看到吗？只有她在这个年龄还能那么纯洁。

我觉得她真是疯了。

中午打饭祝佳站到队伍尽头，痴痴地看着她，等前面的人打完了，对曹老师说你先打吧，她摇摇头职业性的笑了笑你们打完了我才可以打。祝佳胡乱添了些菜，等她盛好，一起寻了张空桌坐下。桌上祝佳讲着冷笑话，她默默地吃意味深长地笑着。从此祝佳每次打饭最后一个，每次都可以和她在一起。

  成天对她献殷勤的两个被祝佳称作青春装B小男生的阔少扭捏地挤到她身边，阔少左右各一边的靠在她椅背上，假装关切的问你怎么不吃饭。她背对着他们轻轻地扶了一下桌沿，缓缓地从座位上升了起来，冷淡温柔的撂下一句我不饿，从祝佳身边飘走了。祝佳刷得站起来，追出去，塞给她刚买的康师傅3+2，说自己在学校总吃这个，中午不能不吃饭。她说你留着吃吧，我不饿。祝佳推开她的手，说不行怎么能不吃饭呢。傻傻的乘电梯跑了。

祝佳说我是真的喜欢她呀。我说只有二十天。她说二十天和二十年有什么区别。

“我想珍惜现在的她，不想十年以后，她带着她的儿子上补习课，说小佳是你啊，好久不见，你看我们交了这么多钱，让我儿子坐个靠前的座位吧。”

  “我不想看到她变成这样。现在就好，她在我心中永远是纯洁的天真的善良的，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善良的女孩子。”

 “她好漂亮，尤其是眼睛。她说她的眼睛会勾人。我说是吗，我怎么没觉得。她说是勾男人。”

  她走火入魔了，整件事的发生在我看来实在不可理喻。

她说小丫头你走了我会伤心的。祝佳坏笑着说我就是要让你伤心的。

  她手上戴了戒指，在中指上。有未婚夫了，祝佳说不要紧反正我和那两个2B都没有机会了。

半夜，她出去买锁，祝佳在楼下的门厅里等她等到三点，她回来了说你这样对身体不好。祝佳说我就是想看看你，看到就安心了。

她找祝佳借电脑，她未婚夫的生日快到了，想在网上选一件生日礼物。

  祝佳天天的焦急地等待她来查房，只是为了在有限的时间里多看她一眼，因为二十天一过，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

 “我要盯着她看，以后想看也看不到了。分别会舍不得，为了不让她伤心，我要冷淡一点，但是忍不住对她好。”

  祝佳说我满足了。在手臂上浓浓的刻上了一个Enough。

  离别时我送了祝佳一罐红牛，劝她不要这样折腾身子。她没说话。

 祝老师想想，这个世界上，魔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迟暮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