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盐

盐盛在瓶子里，瓶子见了底才换新盐。换新盐先刮瓶底，瓶底结的盐硌巴很硬，得用勺子使劲刮，刮净再换新盐。新盐是袋装的，袋子剪掉个角，口对着口倒，盐顺从地流进瓶子，一点动静都没有。盐倒满瓶子，剩下的存袋子里，袋口卷叠严实，夹上个夹子，再放回抽屉。盐其实不用盛瓶子里，直接用袋装的就行，可岳母还是愿把盐盛瓶子里再用。

盛盐的瓶子是罐头瓶，瓶子矮胖，瓶盖是薄铁皮的，摁摁呱嗒呱嗒响，盖里面垫着个胶皮圈。铁皮好生锈，换成了塑料的，塑料盖很软，能捏合成半圆，塑料盖不好买，岳母是从小杂货铺买到的，盖着正合适。瓶子盛满盐，盐上插把勺，铁勺好生锈，也换成了塑料的，塑料勺插在盐上，瓶口没法盖，就先敞着。瓶子盛满盐，放回厨房里，摆到窗台上，和那些瓶瓶罐罐挤在一起，高高矮矮地站了一排。

四季里吃白菜的日子最长，从秋天能吃到春天，岳母就换着样地做，菜帮子扒了攒着，攒多了就包包子，菜里儿切块炖，切丝儿炒，剁馅儿包饺子，菜心儿留着凉拌，菜根儿也不舍得扔，放陶罐里腌咸菜。包子每回都包很多，一家十几口子吃，吃了再带些走。包子过年包得更多，包荤素两样馅儿的，肉馅儿的包子都点上红点，包子蒸好凉透后，放纸箱里存着，存好几箱，能吃好些日子。吃白菜用盐多，盐瓶子常换新盐，瓶底很少结盐硌巴，盐硌巴都是不吃白菜了才结下的。

吃白菜的日子里，只要看见岳母拿搓板找笼布，就知道又要包包子了。包包子活多，从早上就着手忙，先是把攒下的菜帮子洗净，再切了剁成馅儿，剁馅儿的动静很大，老远就能听见。馅儿剁好了，包笼布里挤，搁搓板上压，挤压出的菜汁像流水，能接小半盆，挤压好的馅儿攥成团，一团团地堆在盆里。揉面最费劲，面团大得像枕头，盆里揉了面板上揉，直揉到盆净面净手净，面团才算揉好，揉好再放回盆里，盖上盖垫醒着。这些活都忙完了，岳母才坐下喘口气，愣愣神。

该撒盐拌馅儿了，岳母又起身去洗手，手洗净撩起围裙擦，擦得很仔细，连指缝都不放过，手擦干才去厨房端盐瓶子。盐瓶子端过来，盐一勺勺舀到手里，握着一把盐，再往馅儿盆里撒，其实盐用勺撒就行，可她还是愿用手撒。岳母撒盐好绕着圈地撒，盐撒得很开很匀，纷纷扬扬的像落雪，圈越绕越小，盐越撒越少，圈绕完盐刚好撒完，撒完扑拉扑拉手，俩掌拍得山响，这才坐下包包子。记忆里，岳母拌的馅儿从没咸过，也没淡过，咸淡总是刚刚好。

岳母老了，洗菜剁馅儿揉面的活不让她干了，可撒盐拌馅儿还得是她，该撒盐拌馅儿了，她就过来了，手里握着一把盐，盐撒完才转身离开。后来岳母不愿动了，老爱靠沙发坐着，脚搭在马扎上，该撒盐拌馅儿了，她就叫我过来，看看手里的那把盐，看了才让我往馅儿盆里撒。再后来岳母不能动了，整日地脸朝墙躺着，该撒盐拌馅儿了，她也不再叫我，可我还是去让她看看，看看手里的那把盐，她背对着我，说不看了，说不看了没多少日子，她就去逝了。

岳母家以前是村里的大户，有地有骡子还雇着长工，她在家啥饭也不会做，没事就爱吃着黄瓜看闲书，黄瓜都是顶花带刺的，做饭是结婚进了城学的，是慢慢才学会的。这些都是听岳母说的，她说过不止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