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鞋垫
(2023-10-07 08:05:14)从我有了记忆的时候,母亲似乎和烟火的日子相去甚远,茶饭、针线都无暇顾及,她每天拿着铝制的针盒走街串巷,享受着她喜欢的工作带给她的成就感。当别的女人都忙碌春种秋收一日三餐的时候,唯有母亲迈着优雅的步伐踏着晨曦踩着晚霞,在乡间小路上走出了一道独特的风景。家里的农活、家务活、针线活等都是两个姐姐在忙。
父亲去世以后,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母亲除了身边除了药袋子,还多了一个针线包,里面装满了花花绿绿的线,母亲开始做针线活儿了。母亲抓药打针的手开始拿针线了,这种改变,似乎让母亲学会了沉默,学会了隐忍,穿针引线的母亲更像母亲了,年轻时候的锋芒都变成了线一样柔软。
母亲的针线活儿应该就是从做鞋垫开始的。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她把我们不穿的旧衣服拆了,打些浆糊,坐在阳台上,一层旧布,一层浆糊,村里人叫打褙子,褙子打好了之后,母亲就放在阳台上晾晒。等到晒干了之后,她就照着鞋样剪成鞋垫的形状,最后上面粘一层白布,然后她就开始纳鞋垫了。
很多时候,忙完灶台上的活儿,她就泡在阳台上那一隅温暖的阳光里开始做针线,那一团花花绿绿的线像是一只花猫安安静静卧在母亲的腿旁,母亲都很专注地纳着鞋垫,她的眼神因沧桑而柔软,有一种折戟沉沙的释然,好像没有什么能惊扰到她。有时候我们叫她,她都听不到,那样的时候,感觉时光是静止的,母亲被时光恩宠,被岁月遗忘,被记忆亲睐。长长的下午,母亲浸泡在阳光里,岁月像是手头的线,绵长而又单薄,母亲被明亮的阳光簇拥着,母亲神情安详,沉默里都是岁月的味道。那时候的母亲似乎没有往事,也没有期许,只是专注于当下,看上去有几分圣洁的光芒。额头不多的白发,像是白色的线头不小心落在头上,和手头花花绿绿的线显得相得益彰,看不出母亲的老态。
母亲做了许多鞋垫,针脚也很一般。我每次回去,母亲总会拿出三双,我们一家三口,大小都很合适。她便早早装进我的包里,生怕我离家时忘了。母亲的鞋垫上没有什么花样,她就是用各色线把鞋垫纳好,每一针都很独立,也很孤单。密密的各色的点连成了一条条线,再连成一片片,一片绿,一片黄,像是庄稼地一样,细密而有序;也有时候是三针就是一个图案,像是一个个“人”字,像是大雁排成行,那小小的鞋垫似乎成了一隅天空。
母亲的视力很好,一辈子没有戴过老花镜,直到腿脚不便的日子里,母亲依偎在床上,偶尔还会拿起针线纳上一阵,完全就是为了消磨时光。有时候眼神在电视上飘荡,手头熟练的纳着鞋垫,如果说针脚,母亲的针线活儿无法和婆婆的相比。
婆婆的针线活在整个村上都是出名的,并且随便拿一支笔,就能在鞋垫上画出各种图案,村里找婆婆画鞋垫的女人们络绎不绝。她做的鞋垫上是桃红柳绿,毫不夸张的说,就是植物王国动物世界。婆婆的鞋垫是艺术品,每次拿到婆婆的鞋垫,我就觉得婆婆就是心灵手巧,一只喜鹊、一只兔子、一株草、一朵花等,绽放在婆婆的鞋垫上都变得栩栩如生。婆婆做针线活儿是一种享受,她认真搭配各色的线,一片叶子,都要用上几种不同颜色的绿线,做出来的叶子颜色自然深浅不一样,叶子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见,就像是一片鲜活的树叶一样,花儿就更不用说了,就像是盛开在鞋垫上。有时候纳完了一只小动物,她一脸的笑意问我,你看看像不像?我说,何止是像,那就是真的,是活的。那时候,婆婆眼里都是笑意,一脸的满足。
母亲的鞋垫就是发挥它最基本的作用,观赏价值不大。可是母亲聪慧,做的鞋垫很合脚,如果把母亲的鞋垫放入鞋子中,可以说是严丝合缝。不得不说,母亲的鞋垫是量脚定做的。每到冬天的时候,母亲总会提醒我垫上鞋垫,那种熨帖和温暖从脚底一点点蔓延开,进而蔓延在身体的各个角落,像极了母亲的爱,不张扬,可是踏实温暖。
记得母亲病重期间,我去看望她,那时候母亲不做鞋垫很久了。我离开的时候,母亲迈着蹒跚的步履拿出来她冷落已久的针线袋子。母亲从袋子里拿出来一沓鞋垫说,丫头,这是我给你们一家三口的鞋垫,天冷了你记得垫上,你工作忙,起早贪黑,冬天一定要注意脚下别受凉了,以后我也再给你做不上了。看着大大小小的鞋垫,我转过身,眼泪再也止不住了。那鞋垫上是母亲的岁月,也是母亲的流年,是母亲老去的光阴。时光如绣,一针一线的鞋垫承载了母亲的多少寂寞,收容了母亲多少闲散的时光。
母亲走了之后,那个针线袋子里还有各种线,还有没有纳完的鞋垫,母亲出殡的那天都给母亲烧上了,各色的线一瞬间都化成了灰烬,好像母亲在人世间纷纷扰扰的日子都结束了,理不清的那些线头一样的往事瞬间都释怀了,我心痛得有点窒息。我知道,从此后,没有人再牵挂到了冬天我的脚下是否会受凉,从此后,我只有冷暖自知了,这世上最爱的人真的撇下我走了。
我知道,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母亲在寂寞的日子也一定会做鞋垫,父亲如果看到母亲的鞋垫,父亲一定夸赞的。因为父亲生前只是知道母亲的病看得好,母亲的针线活儿父亲还没有见过。喜欢闲谈的父亲还会到各处夸赞母亲的手艺,尽管母亲的手艺确实很一般,可是在父亲看来,就值得炫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