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父亲的茶
(2022-04-04 09:24:17)父亲的茶
父亲一生爱喝茶。可是，父亲一生也没有喝过多少好茶。
父亲喜欢喝茶，他喝的是心情，熬的是光阴。至于茶叶，他从不挑剔。以父亲当时的收入，父亲似乎也没有能力挑剔。再说了，父亲本来就不是个挑剔的人，一直都对人很随和，对生活一直是很温和的人。不管什么样的生活，父亲都是热情的，都是笑着应对的。不管多么清贫的日子，父亲从不抱怨，他一直都用他的热情去迎合生活，似乎迎合的时间长了，生活也就更像生活了，在别人的眼里父亲的生活算得上是逍遥自在的，他的日子像是他的那熬的杯茯茶，算得上有滋有味。
从我懂事起，父亲就离不开茶叶。那时候我以为天地下的茶叶就是砖茶，我们叫茯茶。他每天早晨吃完牛肉面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泡茶。父亲打开包着砖茶的纸包，抖抖嗖嗖掰上一块，把滚烫的开水倒进去，父亲就盖上了茶杯盖，他便背搭着手去买肉买菜，每天的一日三餐就是父亲工作的一部分，似乎也是生活的全部，父亲的时间安排得有条不紊。
等到父亲提着肉拎着菜回家的时候，屋子里便开始有茶香弥漫。父亲打开茶杯，看着那杯红亮的茶水，看着茶杯里的枝枝叶叶，父亲脸上的笑意也开始蔓延到眼角眉梢，感觉生活光亮都撒在父亲的鬓角，根根白发都是熠熠生辉，父亲的幸福其实就那么简单。
父亲边翻报纸边喝茶，眼神在文字上游离，而笑意在茶香里蔓延，在升腾的雾气里，父亲看着格外慈祥，似乎白发里都是知足，皱纹里都满足。那个时候就是父亲的高光时刻，他感觉生活就是一种享受。有时候还时不时感慨，这次的茶叶不错。其实，在我的眼里，每一次的茶叶都是一样，一样的形状，一样的身影，一样的包装，一样的生硬，可是父亲却能喝出不一样的滋味。
父亲到了退休的前几年，他的工作大多时间值夜班，漫长的夜里，他最喜欢的事儿莫过于熬茶。尤其到了冬天，父亲的夜在茶水中氤氲、发酵、沉寂。陪伴父亲的就是一杯茶、一支烟、一本书，时间在烟雾里升腾，茶叶在水汽中沉浮，父亲把黑夜过程了白昼。
父亲没有像样的茶具，他就只有一个搪瓷缸子，上面有醒目的时代标记。白色的缸子上是几个漂亮的字儿，毛体书写的“为人民服务”，父亲端出了一辈子的荣耀。那是有一次父亲被单位评为先进工作者，单位给的奖品，父亲如获至宝，翻来覆去看，从此后再也没有离开过他。当然，那一年父亲的先进，我也跟着沾光，单位上给父亲发一件风衣，父亲毅然要了女式最小码，那件烟灰色的风衣让我感觉像是灰姑娘穿上了水晶鞋一样，点亮了我的青春岁月。
父亲一生平平淡淡，也没有当过一官半职，可是父亲对生活从来没有怠慢过，对工作的热情从来都没有消减过。父亲就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每天晚上，当别人开始休息的时候，父亲就开始工作了，公司的安全就在父亲的心上。父亲所在的医药公司，那是县城比较大的企业，尤其是库房里放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里面盛满了各种药物和医疗器械，那就是公司的心脏，父亲像是守护心脏一样夜夜守护库房。
每个夜晚，父亲就会给自己熬一杯茶，似乎父亲的夜晚就是从那一杯茶开始。有时候我下了晚自习回来，就先走进父亲的房间。父亲的茶杯在炉子上滋滋响着，杯盖都被欢腾的水掀起，溢出的水珠随即被火红的炉面就吸收了，只听到“噗”的一声就水珠就没有了踪影。父亲拿下老花镜满眼的温柔看着我，房间里温暖如春，茶香四溢，还夹杂这淡淡的书香，那一瞬间，我感觉我的父亲是最幸福的人，也是最懂得享受生活的人。尤其是寒冷的冬夜，外面北方呼啸，白雪飘零，父亲的小屋里温暖如春。他拿着手电筒出去走上一圈，顶着满头的雪花走进屋子，似乎就从冬天走进了春天。如今想想，父亲才五十多岁，可是烟火的日子把父亲依旧过得满脸的烟火气息，黑白颠倒的生活让父亲过早的沧桑。
等到父亲退休之后，依旧是茶杯不离手，那个白白净净的茶杯以为父亲常年熬茶，已经茶渍斑斑，那几个醒目的字也已经暗淡。可是父亲依然喜欢喝茶，依然喜欢喝酒，也依然喜欢抽烟。尽管父亲的每一样爱好都让母亲不满，可是母亲唠叨着她的唠叨，父亲偏爱着他的偏爱。
父亲是60岁的时候查出了糖尿病。并且查出来的时候父亲的血糖已经非常高了，年少轻狂的我们也没有把父亲的疾病放在心上，父亲每天就是口渴，就是乏力，后来并发症到了父亲的肺部。
这些年，我就一直纳闷，父亲一生那么喜欢喝茯茶，而茯茶就有降低血糖的功效，可是父亲的血糖也早就高出了父亲的孤独。后来，父亲身体一年比一年虚弱，高出的血糖让父亲的生活低到尘埃里，父亲没有心力熬茶了。每天晚上睡觉之前，父亲总会把家里的暖瓶都灌满开水，父亲一夜要起好几次，一晚上喝两暖瓶茶。父亲的生活像是白开水一样没有了滋味，就那样没有滋味的日子像是秋天的树叶，一天一天凋零了，走到了生命的最后。
父亲抽了一辈子的烟，最后父亲戒了；喝了一辈子酒，也戒了；就喜欢的茯茶，后来也淡出了父亲的生命。
如今，我也偶尔泡杯茶，红茶或者绿茶，我不是很懂，可是我喜欢看茶叶浮浮沉沉的样子，喜欢看着茶叶在开水中慢慢舒张的感觉，像是一个人经历了太多的煎熬慢慢活得身体舒展精神自由的过程，这样的时候，我便想念我的父亲。如果父亲在，我一定买好茶让父亲品尝，我也给父亲买个好茶杯，让我的父亲慢慢品。
父亲的一生，烟酒茶都喜欢，年轻的时候也是浓墨重彩，可是，老去的岁月里曾经他热爱的都离父亲而去。如今细想，也许是不规律的作息让父亲的身体早就失去了健康，只是父亲没有在意，我们没有察觉而已。那么热爱生活的一个老人，终究还是被生活冷落。
父亲的人生就像是他的手头的那一杯茶一样，苦涩中有甘甜，浓烈中有平淡，滚烫而又慢慢冷却。而那杯浓浓的茶香里，藏着父亲最好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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