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作为医生的缘故，我平常比较习惯于较理性地看待很多问题，所以有时候说话写东西都会带着非常明显的生硬味道，横是横竖是竖，这是医生最惯常的思维。这种思维是基于严谨的科学态度而有的，但有时候未必好。

昨天诊所接待了一位年迈的咨询者，随后在几个医生之间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争论。我和其他几位男医生都倾向于坚决劝阻那位年迈的母亲，而女性医生和护士则主张尊重老人自己的意愿，我们只需要如实讲明利害关系，最终的决定由那位母亲自己来做。

那位母亲是从天津来的，从打电话到最终找到诊所破费周折，而当她坐到咨询室里的时候我们无法相信她就是风尘仆仆从外地来北京做整容的人。礼貌性的问候和寒暄过后，我觉得可以开始说正题，我也以为她远道而来必然已经有了充分准备和认识，可没想到当我们真正开始说整容的时候，老太太竟然对此几乎一无所知，她甚至以为整容和画个妆没太大分别，而且她首要关注的不是做什么项目，而是需要多少钱。

这肯定不是一个正常情况下到来的客人，我想我需要了解她。但当我开口问起她为什么会在根本不了解整容的情况下大老远跑来整容的时候，老太太犹豫片刻，泪水扑扑落下。

老人住在天津，家境不好，寡居多年，只有一个已经二十九岁的儿子。儿子是个普通工人，所以至今没有结婚。半年多在外地培训期间认识了一个姑娘，两人相处得不错，慢慢建立了恋爱关系，姑娘也愿意到天津和小伙子一起生活。

儿子恋爱本来是件好事，了却了老太太多年的心病，虽然她也明白姑娘之所以肯嫁给各方面条件都不怎么好的儿子可能是冲着其它条件来的——老太太的房子面临着拆迁，可能会有数额不小的补偿，原本还有点犹豫的姑娘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痛快地答应了亲事。

清明假期的时候，小伙子特地把女朋友带回天津见母亲，准备顺便商议一下结婚的事情，姑娘乐呵呵跟着去了天津。老太太虽然经济不宽裕，但还是精心选了件金首饰准备送给未来的儿媳妇。可是谁也没想到，姑娘到了天津，见到未来婆婆，态度很快有了变化，起初有点闷闷不乐，后来干脆想提前离开了。

小伙子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几个月来一直相处得很好的女友。姑娘坚持要离开天津回家，结婚的事儿看样子也打了退堂鼓，小伙子没辙，只好陪着女朋友走了。老太太怎么也想不明白，好端端的未来儿媳妇怎么会忽然对她不冷不热爱答不理了。

前些天儿子从培训地回天津，吞吞吐吐像有事要说。老太太追问他和女朋友的现状，儿子欲言又止显得非常为难。老太太以为那姑娘嫌弃他们家里条件不好，安慰儿子说等到拆迁了就能分到新房子。儿子忍了两天，临走的时候说出了女友不高兴的原因，这原因让老太太又难堪又伤心——原来准儿媳中途反悔是觉得婆婆长得太难看，她不想成天面对着一张自己非常不适应的脸过日子。

准儿媳的要求是将来如果不跟婆婆生活在一起，最好和她不往来，那就可以考虑结婚。小伙子与母亲相依为命多年，当然不肯答应让母亲独自一个人在外面住，可又舍不得姗姗迟来的爱情，所以非常郁闷。一对年轻人商量来商量去，姑娘怎么都不肯让步，小伙子又怎么都想不通自己母亲的长相与小两口将来的婚姻生活有什么关系。

姑娘没有理由，就是觉得看着闹心，这样的固执让本来感情很好的一对恋人都闹心了，想来想去最终姑娘算是让了一步，提了个条件，而且是要求对方必须答应的条件——让老太太去整容，只要她觉得未来婆婆不那么难看了，她就答应结婚。

当儿子遮遮掩掩亲口把这么荒唐的要求说给母亲后，老太太当时就哭了，当然，即使她到了北京，坐在我对面的时候，还是难掩伤心，泪流满面。我问老太太为什么会同意这样无理的要求，又如何能找到这里。老太太说儿子条件不好，交个女朋友不容易，她不想因为自己而使儿子继续打光棍；那姑娘想得倒挺周全，老太太在天津做手术不好，被熟人知道了可能会惹来闲言碎语，所以她随意百度了个北京的整形医院，于是我就遇到了这样的怪人怪事。

或许因为我的太过理性，我当然地拒绝了老太太的要求，并不因为她一再细细追问价格彰显出来的她的经济窘迫，更因为我觉得这样的事，这样的儿媳，让人不可思议，如果换做是我甚至是任何一个理性一点的人，都会断然拒绝这样的姑娘成为儿媳妇。婆媳是一家人，儿不嫌母丑是古训更是传统道德，如今的年轻人就算再怎么自我，也不应该指摘母亲的容貌。我相信即使老太太真的满足了儿媳的要求，他们也未必做得了长久婆媳，这样的姑娘随时随地可能以任何理由结束婚姻。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我拒绝了老人的要求后，这件事在我们诊所引发了不小的争议，几乎所有的女性工作人员都认为我不该那么坚决地推辞掉为老太太整容，甚至应该减免手术费用为她做适合的整形项目，因为他们觉得成全一个母亲的心愿是一种善举。我却觉得即使这算得上成全老人，却也是在纵容另一种不好的风气，所以我并不为谢绝老人而惋惜，不过直到现在，想起老太太那张挂满泪水的沧桑的脸，我的心里还是不能平静。

我不知道我坚持自己的原则是对是错，但老人的心让人感动。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女们在编织自己的幸福的时候，可曾想到终有一日自己也会成为父母，成为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