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师说 | 情与爱的哲学——一部廿六史,也是一部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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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语称人为感情的动物,确甚恰当。忘情方为太上,足见性情之际,最难调服。善于用情者,其唯圣人乎!古人云:「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此为大乘境界,非常人可知。然情之为用,非专指男女间事,如扩而充之,济物利人,方见情之大机大用也。
事实不然,无论是洋和尚或土和尚,高僧或俗僧,高士或下士,总是一个人。凡是人,总有人的气息,始终未免有情。真能修到太上忘情,也还是没有跳出情的圈子,只是各正性命,忘其所不敢不忘,忘其所不能不忘而已。
上下亿万年,纵横大宇宙,凡有生命的存在,各种文字所记载的文献,无论是文学的、政治的、军事的、经济的,是经书,是正史,是笔记小说,一言以概之,统是一部人类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情史记录而已。
推而崇之,上自宗教教主的仙、佛、神、主,下到蠢动微生,无非有情。「无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终须累此身。」恰是万古不易的名言。仙佛神主,有仙佛神主的情;蠢动微生,有蠢动微生的情。
所谓忠臣、孝子、节妇、义士,文学家或艺术家,诗人或学者,田妇或村夫,都是情有独钟,情有所寄,因而构成一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织锦图了。佛说「一切有情众生」一句,便是一卷无上密语,无上慧学。有情而能解脱,即为仙佛。永为情累,便是凡夫。
由此可知释迦文佛舍王位不为而出家当和尚,其志在普渡众生,纵使穷尽未来时空的边际,还要「虚空有尽,我愿无穷。」岂非是多情之至,为大情种性。
孔子一生「栖栖遑遑,如丧家之犬。」明知不能挽回劫运,但还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岂非是情多而不惜负累?柳下惠的「直道以事人,何须去父母之邦。」也无非是情之所钟。
耶稣钉上了十字架,流下点点殷红的鲜血,仍无丝毫怨天尤人的愤懑,还说是为世人赎罪,也无非是至性至情的升华。穆罕默德的一手拿剑,一手拿可兰经,来教化他的子民,当然是情存故国,心在天下。
只有老子故作无情姿态,装着一付莫可奈何的样子,骑了一头青牛,西出函谷关,苍凉独步,向流沙而去,寄迹天涯,不知所终,恐也难免是「明朝匹马相思处,知隔千山与万山」的情怀吧!
忘情人之所难,时隔数十年后,地为海山间阻。每当秋风凉夜,月下灯前,偶忆灵岩红叶,离堆波涛,便不禁怀念方外之友传西上人。上人现出家僧相,受业于欧阳竟无先生门下,精通唯识法相之学,驻锡青城,交游多天下名士学者,区区亦是其山中常客,平常往返忘形,早已不存其是僧是俗的分别。
当时华西大学曾邀上人讲授禅学,终不首肯,后来经我辈力促,却坚持要开「情与爱的哲学」一课。以和尚而讲情与爱的哲学,实足耸人听闻,因此听众既无虚座,和尚也不空讲,大为叫座云云。惜我正行役重庆,并未及时临场,后来上人与我言及大要,相与抵掌大笑。
古今文词传习,有关于情的大作,多至不可胜数。例如众所周知的古诗十九首,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与梁父吟,曹子建父子兄弟三人,与建安七子的诗文。又自唐代李世民以次的名作,与李白、杜甫、王维、刘禹锡、李商隐等一大群才情并茂的诗卷。
乃至宋代岳飞的满江红与文天祥的正气歌、过零仃洋的名诗,与明代史可法与多尔衮往来的信札,无往不是真情流露的佳作,真是数说不尽,例举不完。甚至可说一部廿六史的兴衰成败,是非邪正的记录,也只是人类社会的一部情史而已。
——南怀瑾先生《金粟轩诗话八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