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戴草帽的人

文/马俊茹

爸爸喜欢戴草帽，他的草帽可以从夏天戴到秋天。这期间到哪儿去他都是戴着一顶草帽。不知他戴坏了多少顶草帽。

爸爸脾气暴躁，可他从没打过我们兄妹三人。他对我们三个总是慈眉善目，笑呵呵的。

小时候，爸爸很长时间才回来一次。回来他会给我和姐姐洗头。大手搓得我俩呲牙咧嘴叫唤，爸爸只是咬着嘴唇帮我们擦干头发。

后来爸爸调回城里工作，每天骑车往返几十里上下班。早晨爸爸起来都要用下巴上的胡子茬蹭醒我，像大猫对小猫的爱抚。如果早餐碰巧是妈妈煎的一碗饺子或是炒米饭或是烙饼，爸爸一定会剩下一些来留给我们。妈妈舍不得吃，都是让我吃。我一点点品尝完舔舔嘴，重又睡去寻美梦。

爸爸从不过问我们的成绩，唯一的一次是我上三年级的时候，爸爸和我在屋里聊天。他随口问道：“考得啥样啊？”我不假思索地答：“中等水平吧。”我的成绩也就是及格分60分。爸爸没说什么，依旧和我聊。

还是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上学前我发现作文本不见了。我问：“作文本呢？”妈妈说：“你爸拿走了。”原来是爸爸拿我的作文本给他工友的儿子看去了。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看了我的作文。

四年级时我把一个同学的钢笔弄坏了，不敢跟家里说，偷偷倒出自己辛苦攒的总共一元的硬币准备赔偿。谁知爸爸发现了，他温和地问我怎么了，我说钢笔尖不出水了。爸爸说你拿来我看看。爸爸拿钳子掰了两下，钢笔又可以写字了。

上中学时，一到下雨天我就磨蹭着不去上学。我不愿穿爸爸那件大长黑雨衣。爸爸得知后不动声色地说我给你们老师写一封信，明儿让你姐捎去。我害怕了说以后不会偷懒了。从上学伊始，每学期成绩鉴定本上家长意见栏里爸爸都要工工整整写上：望老师严加管教！

初二时班里开家长会，我知道大人都忙便随口一说也没指望家里有人会去。谁知那天下午爸爸比平时回来得早，一进门他就高兴地说我们老师夸他字写得好。原来爸爸特意请假回来参加我的家长会去了。

考上大学爸爸执意去送我。哥哥说他去吧，爸爸没答应，他不放心。他请了三天假。背着大包小包和我爬上绿皮火车。我俩挤在车厢门口，爸爸让我坐在包上，他站着。爸爸指给我看外面的风景。这是盐场，那是黄河，泰山。别人下车时我俩要先下车，等别人下去后我俩再上来。爸爸整宿没合眼。一个男青年递给我一本杂志，爸爸看到了立刻还回去。他像猫一样警惕地护着他的孩子。从徐州下火车是凌晨五点，我们坐一辆面包去淮北火车站。面包上一男子嚷着一个包五元。爸爸跟他说孩子上学我们挺难的才没要。要知道我这次上学家里连打酱油的两毛钱都没有了。到淮北火车站，爸爸嘱咐我看着包，他急匆匆去签字。等到他抹着大汗跑回来火车已经快开了。原来对方不给签，让爸爸把大院扫完了才给签的字。好不容易下车。爸爸的后背已经湿了干干了湿几次了。

终于到学校，正是大中午，烈日炎炎。爸爸让我看行李，他去办各种手续交费。戴着草帽穿着灰布衫的爸爸看起来像个老干部。爸爸有一幅好相貌，可惜我们兄妹三个都没遗传他的好基因，不过爸爸却从没以此自矜过。我和爸爸来到五楼宿舍，爸爸看我的床铺在下层挨着窗户，他摸摸我的褥子潮不潮。一切都安顿好后，爸爸说：“我回去了。”

我送爸爸下楼。整个学校是建立在山脚下的。回去的路是下坡路。我和爸爸并肩走着，爸爸什么也没说，只是拿下草帽抹抹汗坐上面包车走了。我一个人站在阳光下，看着戴草帽的爸爸远去。白花花的日光，白花花的路面，白花花的街道。我像失单的小鸟不知所归。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吃东西，没有喝水。妈妈煮的鸡蛋坏了。后来听妈妈说爸爸这次来回站了二十多个小时，脚后跟长了骨刺钻心得疼。可他还是咬着牙拖着鞋去上班。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那年爸爸已五十多岁。

毕业后，爸爸和我骑着自行车一趟一趟去局里打听消息。他还是戴着一顶草帽，穿着灰布衫骑着车子在前面带路。一辆大卡车呼啸着从他身边飞过，好险！可爸爸丝毫不在意，还是左顾右盼，时不时回头看看我。那个夏天，我们爷俩不知跑了多少趟城里，渴了也没买过一根冰棍吃。

工作后不久我做了一个小手术。爸爸得知后来我们办公室找我。他怕打扰办公室的人，问清手术时间后就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午饭他吃了没有。下午手术时爸爸在楼道里走来走去，两个小时急得他直冒汗。手术结束，爸爸骑车驮着我回家，两个小时才到家。顶风，爸爸骑得很慢，他怕我伤口疼，我只听到自行车的咯吱声和爸爸的气喘声。到家后爸爸的后背全湿了。他瘫倒在炕上，像一匹老马累得抬不起眼。

爸爸从不指责我们，他对我们总是一副和颜悦色的好脾气。也许正因如此，我们才可以在他面前为所欲为。我说他缺少智慧。哥哥说他书呆子。姐姐说他爱说大话。现在想想，我们三个真是反了天了。每当这时，爸爸就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孩子眼巴巴瞅瞅这个，望望那个，不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他的耳朵背得厉害，电视声音要开到最大。眼睛也不行，总说电视亮度不够。唉，我们啥时候去主动关心关心爸爸带他去检查检查？

爸爸喜欢戴着一顶草帽，穿梭于大街小巷。就是这个戴草帽的人，供三个儿女读完大学，帮儿子买楼娶妻，他全部还完了供孩子们上学、儿子买楼借下的钱。几十年风风雨雨，爸爸没请过一天假。有一次他踩着没过膝盖的大雪推车子到了单位。下雨天，他扛着车子到马路上才放下。中午利用别人休息的空儿他跟看菜园子的人好说歹说进去采一蛇皮袋野菜回来喂猪。有时他也去捡煤焦子。但爸爸从没提起过这些。

爸爸是个乐观的人，他喜欢养花，各种小动物。爱读书。我们三个都爱读书，这肯定受爸爸影响。我们应该感谢爸爸，他给予我们的远远不止这些看到的，还有更多看不到的东西：不重物质，看轻名利，不卑不亢地做人。不能上学后，爸爸就用一双大手摇起生活的巨轮。

爸爸的字写得好，会吹箫。唱歌也好。记忆力惊人。他做什么事都有板有眼，非做好不可。他说他很知足。活得自得其乐。他去大南边割麦子，回来的时候草帽里会托着几只鹌鹑蛋像变戏法似的展现在我们面前。爸爸还给我们逮到大蝈蝈，拿草帽盖住，收工时带回家来。爸爸有一颗童心，他也给我书看。

爸爸说话幽默生动，他讲起故事来常把我们逗得哈哈大笑。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爸爸拿改锥推下一排排玉米粒，我们边搓着玉米粒边听爸爸讲故事，那真是一种享受。大白菜入窖的时候，爸爸下到菜窖里，妈妈负责把关挑拣白菜，我们三个则一条龙将白菜传递到爸爸手里。水银似的月光铺洒在身上，每个人都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爸爸的嘴里不闲着，一个个有趣的故事从他口中飘出来，我们都忘了时间。那个戴草帽的人披星戴月像忙碌运粮的田鼠，准备着一家人过冬的储备。

爸爸不是个农人，可地里的活儿他也样样能干。如今八十多岁的他还在院子里忙活，戴着一顶草帽，为了城里孩子们多吃些不打药的菜。爸爸属马，他果真像一匹勤勤恳恳的老马，默默拉着一家人走在幸福的路上。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他横竖不说一句话， 
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他把头沉重地垂下！ 

这个戴草帽的人，靠着自己这双勤劳的大手养活了一大家子人。爸爸不抽烟，不喝酒，喜欢喝茶。他当过兵，给毛主席等中央领导人汇演过。上到高中毕业，赶上文革。经历过各种大事，但他都不愿提起。爸爸活得简单，有时小说里一句话就会把他逗得笑出眼泪来。看个相声能笑得咳嗽半天。他的眼神像天真的孩子，看不懂复杂的人事。他对妈妈一往情深，时时关注着妈妈的喜怒，碰到唱歌的电视节目马上叫妈妈快过来看。两人相依相伴了一辈子。说起爸爸，妈妈也是掩饰不住的爱恋。他俩的爱情如溪水般绵远流长。

爸爸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他在窗前栽了几竿修竹，惹得鸟雀们也来光顾。可惜后来竹子开花了被妈妈砍掉挂蚊帐了。院子里的白芍药已经二十多年了，花开时总惹来路人的围观。爸爸写下几个大字：虚极静笃。他笑眯眯地说时常提醒自己心灵保持虚无静笃的状态，不受外界干扰。他年轻的时候常借书看，工友买来新书定先让爸爸读，爸爸总是包好书皮才看。他包的牛皮纸书皮平整结实，上面还有他工工整整写上的书名。我的一本宋词选也是爸爸这样包好的书皮。村里人都知道爸爸喜好读书看报，谁的《老年世界》到了就先拿给爸爸看。爸爸也总能找来一大摞报纸看。我问爸爸啥时候看眼去。他说你们多有空多去，我越早越好。可着你们别请假耽误上班。

我们多希望他还是那个健壮的爸爸，端起碗来吃饭呼呼带响，生气时扯着嗓门大嚷。只是现在他走路时发出擦擦的声响，呆呆地半晌不说一句话，有时饭粒子会掉到衣襟上，张望着别人什么都没了主意。爸爸演变着衰老给我们看，像我们小时候变着鬼脸给他看一样。

幸好那个戴草帽的人还在，他天天寂寞地守着缩短的时光，眼巴巴等着我们归来。

其实，我们都是从那顶草帽里飞出来的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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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6月17日《唐山晚报》文萃。闲情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