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烈鸟 作者:王晓燕
(2015-12-22 16:31:25)[ 作者简介]
王晓燕,居甘肃。在《西部》《芳草》《文学界》《飞天》《中国故事》《青年作家》《山东文学》《鹿鸣》《黄河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五十多万字。出版小说集一部。有作品入选《21
世纪网络文学排行榜》一书。小说获第五届黄河文学奖。
[ 新任女院长]
上世纪七十年代五月末的一天清晨,麻院长离开他工作了将近一辈子的小镇,缓缓穿过小街,西行十九里山路,最终,魂归家乡的泥土。
小镇所有能走得动路的人,都追随他的棺木,到那个僻静的山村里,为麻院长送行。那是我参加的第一个葬礼。
小镇人从未设想过麻院长的死。人活着,总会得这样那样的病,什么样的病,麻院长都能做到药到病除,有些病,麻院长甚至都不用开药:
回去吧,不吃药啦,放心好了,你还死不了。
那病了的人,在麻院长的诊室里,立马就好起来了。
盘古开天之初,可能有一个身形庞大的天上来者,在这个被上帝遗弃的地方,不小心摔了一跤后,砸出了一个大坑,这就是我们那个镇子,像是患着严重的幽闭症,在西北最偏僻的角落里,似乎还在缩小。它的历史从来都是固步自封。小镇四面是大山,山外,还是山,镇上大部分人,从生到死,从没去山外面望一眼。
小镇人的处世法则,似乎也与别处不同,但这里的人们,大都是善良的,虽然,大多数时候是无知的。我跟我妈在小镇生活了很多年。
有天清早,我妈在人丛里慢悠悠地说,你们算算,麻院长已经九十二岁了。
是呵,麻院长三十二年前就该退休了。说这话的是镇上最年老的吴三爷,他比麻院长还要老,在他活过的人生当中,还没听说过除麻院长外,再有资格当小镇医院院长的人。
小镇人,也从未去过其他地方的医院,以为世上所有医院的院长,都是白胡子一大把的人,男人。所以,在那个夏日的黄昏,当朱碧玥从一辆火红的小汽车里跨下那双修长的腿来,镇上所有人都瞪眼伸脖地说不出话来,吴三爷揪着白胡子叹道:
你们哪,可要遭殃了。
我爸在另一个小镇工作,要不,在那个夏日黄昏,我妈准会打发他去给朱院长搬东西,打扫、布置房子,只要能帮上的。我妈就这样的人,只要被我妈碰巧遇上了,哪怕你扛只扫把穿过一道门,她也会上来体谅地问你一声。就在那个黄昏,我妈帮朱院长安顿好,一边在门口的台阶上大洗特洗,一边赶着我去马乐那买瓶红酒来。我拿了钱往外走,我妈忙着去操办晚饭了。朱院长被邀请到我家来吃饭,我妈笑嘻嘻地把不该问的都问了。碧玥你上过什么学,父母做什么工作的,你那车可真亮,就像一大团火,是自己漆的吗?朱院长笑喷了一口茶水,我可没那本事。我站在一旁脸红耳热。
我妈把一截腊肠夹到人家碗里,碧玥,有男朋友了吗?我对腊肠向来的评价,它像足了屎。我是说,朱院长听到那话的表情,就像这个。一个老天照顾得那么好的女人,不在城里享乐,跑到像地窖一样发霉的地方来,肯定因为有不能说的秘密。那是我妈对人的最深刻评价,被老天照顾得那么好。说这话时,我妈的表情就像一个巫婆。
朱院长来的头一个星期,天天跟我妈黏一块,我妈实在是太想帮着人家尽快熟悉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镇了。
对人家虚假地巨赞一阵后,有一天,我妈跟刘护士说,朱院长的房间像个猪窝,啧啧,你没见,哪里像个女人哦。难怪我妈这么说,自到镇上来,还没谁见朱碧玥洗过一件衣服,连手帕都没见洗过,早晚都见她随便裹着件笨重的厚外套,即便是夏天,小镇早晚的天气都很凉,我妈晚上还插着电褥子。热了,朱碧玥就把那件外套脱了,露出皱巴巴的衬衫。
倒是我妈,不管穿衣还是别的,都穷讲究得遭人嫌。朱碧玥走进来,抓起我家那块桌布的一角看了看,叫了声god。我妈给人说,那块桌布,相当于刘护士一对金耳环的价钱,但根本没人信。我跟我妈住的是那排宿舍最靠里的两间,旁边还有间仓库兼厨房。麻院长对我们母女挺照顾的。我妈把很多精力放在布置房间上,小小的屋子里,你随意可以看到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朱碧玥不断地惊叫:我一直在四处淘这个,你从哪里搞到的?我妈说,你喜欢拿去好了。朱碧玥表示,她只是曾经喜欢过这些,现在什么兴趣也没。我妈花钱从来不用大脑计算,我不晓得,我爸是不是因为这个才跟我妈闹僵的。开学初期,我爸寄了一笔钱来,我妈拿着那张汇款单看了几眼,马上走进邮局,再看它两眼,就又寄给了我爸。
我不记得我爸跟我妈在一起生活的样子了。
高脚杯又多擦亮了一只,喏,那酒杯里的东西,是我去马乐的小卖部里买来的,极有可能是酒精兑的红糖水。经营着一个小卖部的马乐,一边还开着牙科诊所,我就见过他拿酒精勾兑过的水往泸州老窖的瓶子里灌。马乐就没卖过几样真货,不管是药品还是商品,这个小镇人都知道,连一包味精都是拿淀粉自己加工的,小镇盛产土豆。马乐也还从没治好过谁的一颗牙,他最拿手的法子,就是给你利索拔掉。这个,小镇人也都知道。但他们仍旧会到马乐那里买东西,把自己的一颗病牙交给马乐去听天由命。
朱碧玥喝醉酒是在第二个礼拜天的晚上,她带了瓶真正的红酒来感谢我妈,等我下晚自习回去,两个女人已喝得像关东汉子了。
我只能生活在这里,我就靠这无知的热情活,每天靠药房里那一个个小方盒子分泌出来的药气活,唔,哈哈,请你听下去,还有呢,是的,我最终会死,就像被那些一直无法彻底腐烂的事物毒死。
天啊,那是我妈吗?小而简陋的宿舍里,灯光昏暝,映照着一个穿白睡袍的女人的侧脸,乱发挡住了她的眼睛,我妈身材极好,她说那是由于老生气的缘故,我妈刚过完三十七岁生日,我跟我妈在宋六子的饭馆里吃了两碗能咸掉舌头的面。即使那天过生日,我妈也没喝得像这样子。
说实话,我妈此刻的样子有点放荡,可谁不喜欢这种样子的女人呢。朱碧玥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脸颊,好像那张脸要掉下去砸在地上,那件笨重的厚外套使得她看上去像个庄稼汉,比我妈更像个地道的小镇人。姐,我晓得那个,那正是我一直经受的。可恶的男人们,把我们推到这种境地。
去他的男人们。唔,可我早已被毒害死了。
说着,我妈大笑起来。
我猛想起来,我妈那番话的句式好耳熟呵。我妈在我这种年纪时,曾疯狂阅读,我不如我妈。我一进去,我妈的细嗓门儿婉转地拐了个弯,天呵,碧玥,让意珊今晚给你做伴去,麻院长那老家伙,怕还阴魂不散呢,我说,你真该再换间宿舍。似乎有另一个女人猝然从我妈身上逃遁、死去,我妈仍是平常的我妈。
朱碧玥住的是麻院长原来住过的宿舍。经我妈这么一说,朱院长真不敢一个人过去睡了。
我抱了床单被子,我妈抱了一摞书,我们仨一齐往平房东头走,我妈不停地说着,我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朱院长猛地摇晃了一下转过头来说,姐,还得拿个枕头,我妈也摇晃了一下,转身回去拿了。我真不想给这个酒鬼女人做伴,况且,我也怕麻院长,但那天晚上,我一直沉浸在我妈那番话里,那番话背后的意思,我不怎么了解,但我真的能感受得到。
我恍恍惚惚地走着,夜很静,星空高远,房前的菜地里,一阵窸窣响声,一只暗夜里的小动物,不知窜逃到哪去了。灯影下,朱碧玥缩成小小的一团,邋遢而疲惫,她得扶着我才能走稳。我妈以前从不喝酒,从没有过那么放荡的样子。
一片灯光从一扇门里哗然泄出,一同泄出门来的,是一大盆水,我跳着躲开了,它全浇在了朱碧玥身上。
台阶上方,站着苏兆伦。朱碧玥哦哦叫着往园子里倒,晾衣绳拦住了她,她抓住那根绳勾兑过的水往泸州老窖的瓶子里灌。马乐就没卖过几样真货,不管是药品还是商品,这个小镇人都知道,连一包味精都是拿淀粉自己加工的,小镇盛产土豆。马乐也还从没治好过谁的一颗牙,他最拿手的法子,就是给你利索拔掉。这个,小镇人也都知道。但他们仍旧会到马乐那里买东西,把自己的一颗病牙交给马乐去听天由命。
朱碧玥喝醉酒是在第二个礼拜天的晚上,她带了瓶真正的红酒来感谢我妈,等我下晚自习回去,两个女人已喝得像关东汉子了。
我只能生活在这里,我就靠这无知的热情活,每天靠药房里那一个个小方盒子分泌出来的药气活,唔,哈哈,请你听下去,还有呢,是的,我最终会死,就像被那些一直无法彻底腐烂的事物毒死。
天啊,那是我妈吗?小而简陋的宿舍里,灯光昏暝,映照着一个穿白睡袍的女人的侧脸,乱发挡住了她的眼睛,我妈身材极好,她说那是由于老生气的缘故,我妈刚过完三十七岁生日,我跟我妈在宋六子的饭馆里吃了两碗能咸掉舌头的面。即使那天过生日,我妈也没喝得像这样子。
说实话,我妈此刻的样子有点放荡,可谁不喜欢这种样子的女人呢。朱碧玥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脸颊,好像那张脸要掉下去砸在地上,那件笨重的厚外套使得她看上去像个庄稼汉,比我妈更像个地道的小镇人。姐,我晓得那个,那正是我一直经受的。可恶的男人们,把我们推到这种境地。
去他的男人们。唔,可我早已被毒害死了。
说着,我妈大笑起来。
我猛想起来,我妈那番话的句式好耳熟呵。
我妈在我这种年纪时,曾疯狂阅读,我不如我妈。我一进去,我妈的细嗓门儿婉转地拐了个弯,天呵,碧玥,让意珊今晚给你做伴去,麻院长那老家伙,怕还阴魂不散呢,我说,你真该再换间宿舍。似乎有另一个女人猝然从我妈身上逃遁、死去,我妈仍是平常的我妈。
朱碧玥住的是麻院长原来住过的宿舍。经我妈这么一说,朱院长真不敢一个人过去睡了。
我抱了床单被子,我妈抱了一摞书,我们仨一齐往平房东头走,我妈不停地说着,我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朱院长猛地摇晃了一下转过头来说,姐,还得拿个枕头,我妈也摇晃了一下,转身回去拿了。我真不想给这个酒鬼女人做伴,况且,我也怕麻院长,但那天晚上,我一直沉浸在我妈那番话里,那番话背后的意思,我不怎么了解,但我真的能感受得到。
我恍恍惚惚地走着,夜很静,星空高远,房前的菜地里,一阵窸窣响声,一只暗夜里的小动物,不知窜逃到哪去了。灯影下,朱碧玥缩成小小的一团,邋遢而疲惫,她得扶着我才能走稳。我妈以前从不喝酒,从没有过那么放荡的样子。
一片灯光从一扇门里哗然泄出,一同泄出门来的,是一大盆水,我跳着躲开了,它全浇在了朱碧玥身上。
台阶上方,站着苏兆伦。朱碧玥哦哦叫着往园子里倒,晾衣绳拦住了她,她抓住那根绳子摇晃着。哐当,铁盆子掉在了台阶上。
我还没眨几下眼,苏兆伦已妈呀天的叫着脱掉了朱碧玥身上的厚外套,得赶紧脱了,那水里有。那是洗——洗过什么的?
几次三番,才终于说出口,水里有硫酸。
苏兆伦有很怪的洁癖。他一直想把自己身上的某个部位毁坏,在我还没讨厌他那个人之前,我亲眼见过,他对自己就一直那样干的。哦,天啊,朱院长竟连只胸罩都没穿,她就穿了件厚外套,那个夜晚,又闷又热,九点钟以后,又有点冷,乡村的天气就这样。苏兆伦又发出一阵尖声细气的呼喊,救火似的扑向朱碧玥,将湿外套重新裹在那个傻了似的人身上。
你就是那个苏?朱碧玥猛转过身去一阵呕吐。
呆了呆,我一下跑开了。
我最见不得人吐。那段时间,我一直躲着苏兆伦,看见他那个人,就像某种使人羞耻的东西会紧紧缠上你。
我跑回去,给我妈说,我突然想起来要查一晚上的资料。我妈抱着枕头摇晃了两下,直着舌头说,整个小镇,就你妈有台电脑,你可得好好利用它哦。我妈站了会,问我怎么还没睡,我妈彻底醉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很奇怪,一整晚都很安静,苏兆伦都没跑到窗口来大呼小叫,让我妈过去帮点忙。苏兆伦一直像婴儿依赖母亲那般,依赖着我妈。连我妈也不晓得,他把那个醉鬼女人,后来是怎么处置的。
很快,镇上人都知道了,新院长不仅是个女人,还是个像男人那样酗酒的女人。
[ 流言]
人的生存,终究不过是两个永恒黑暗之间瞬息即逝的一线光明。小镇人,虽然那阵儿突然有了种生死无所依托之感,但到底他们难掩乐天派的天性。是啊,不找点乐子,在那小小的大坑里,可指望怎么活。
每天都会有人走进医院,为了看一眼那辆像一团火一样的小汽车。有人问我妈,那是辆什么牌子的车,我妈眼睛都不眨一下,哦,那是辆火烈鸟。这世上真有这种牌子的车没,其实,我妈自己都不晓得。不过,没人真正会在乎这个,让小镇人真正吃惊的是,苏兆伦跟朱院长以神一样的速度,同居了。
夏日黄昏到天完全黑下来那段时间,仿佛长得没有尽头,人们已习惯了朱碧玥穿着迷你裙在大街上闲逛。
明明只是条布条子一样长的街,人们非得说是大街上。你没办法,小镇人说出的话,有时候把他们自己都会惊一下。呃,你也已经看到了,小镇人把几辈人不经的事,这些天里,全经历了。当朱院长跟苏兆伦有天勾肩搭背地从那辆火烈鸟里大大方方地下来时,终于有人从门里走出来,看了看太阳,说,天啊,他们两个都变得叫人认不出来了。
那个女人,她本来就应该是那模样儿的,可那个苏兆伦,人们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呢。苏兆伦戴着副蛤蟆镜,不知他从哪弄来的那玩意儿。刘护士惊叹,老天爷,他把自己侍弄得终于像个男人了。坐在马乐铺子里的人议论纷纷,我只感觉朱碧玥像是从灰扑扑的尘埃里昂首挺胸地站了起来。
我妈透过那副蛤蟆镜,看到了别的:他还像从前一样惧怕这人世呵,我了解那孩子。我妈有点黯然神伤。事实上,在朱碧玥到来之前,我妈一直就这样。
苏兆伦这个人的形象,在小镇人的眼中,猛一下变得清晰起来了。吴三爷那天坐在邮局门外的台阶上晒太阳,他以祖传的手法掐指算了下,叹口气说,苏兆伦是镇上真正有最高学历的人,他猛睁开眼睛,问旁边坐着的人,对了,他是男的还是女的?旁边有人说,他应该是男的。另一个说,我也没搞清楚,不过现在看上去,他是个男的没错。
他被埋没了,三爷说。
往常,有什么新奇的问题,人们总会跑来问我妈。我妈也总能以电影中学来的那种东西给以解答,我妈爱看电影,我妈是百科全书,但苏兆伦,上过真正的大学。
要在这个世上寻点真的东西出来,委实不容易。我妈说过这话,后来朱碧玥也这么说过。
兆伦那孩子呵,要被毁了。
那会儿,我帮我妈正往一只枕套里灌荞皮。
我妈忽然抖了下,荞皮撒了一地。
曾有一阵儿,朱院长把我妈当成了亲姐姐,除睡觉时间,只要有点闲暇,就窝在我妈那个白沙发上。我家以前就有苏兆伦固定的喝水杯子、吃饭的餐具、擦手毛巾,现在又多了朱院长的。我妈在杯子上面贴了胶布,上面画了不同的图案。我妈的衣柜有一半地方被朱院长的衣物占据着,还有一半的空间放着苏兆伦的棉衣棉裤,那些,都是我妈亲自给苏兆伦买或缝制的。小镇的冬天,最冷的时候,会把人说的半截子话都给冻掉。
朱院长在小镇坑坑洼洼的小街上走一个来回,靴子里就灌满了黄土,鞋跟也掉了。我妈送给她几双布鞋,穿裙子、长筒袜和老黑布鞋的朱院长看上去很滑稽。布鞋是得过我妈大大小小帮助的乡亲送的。苏兆伦也一直穿着我妈送的黑布鞋。他们三个人时常一齐站在宿舍门外的台阶上,笑声朗朗。我妈从没那样快乐过。
我妈身上老有一股神秘幽香。曾经,我总是和苏兆伦玩耍,跟他熟了后,我方晓得,那其实是中草药的气息,苏兆伦身上也有。就在朱院长到来前的那段时间,苏兆伦还天天在我家吃饭,他跟我妈一同在药房里抓中药。突然,他就不怎么过来了。我松了口气,又有那么些的歉疚和不安,但这歉疚和不安很快就被朱碧玥这个人的到来给搅散了。又很突然地,苏兆伦又像往常那样,成了我家饭桌上的常客。
有个星期天,几个人围在马乐的小卖部里,光头马大说,你们发现没,苏兆伦那个娃,怎么弄都是女扮男装的样。马上有几个人附和说,就是的嘛。马乐瞪了眼光头、马大,指了指墙上,反了,苏兆伦走的是费利克斯的路子。墙上贴了张海报,叫那个名的男人穿着女装在走T台。
听到有人叫这种名字,人们就不跟马乐争了。那几天,马乐才把小卖部改装成了超市,事实上,我妈早就给过他这种建议,只不过,马乐去了几趟城里以后,才真正晓得超市是什么模样儿的了。就在那天,我跑到马乐的小卖部兼牙科诊所里去买一个作业本,就在人们众说纷纭的那会儿,我猛然觉得苏兆伦更像是电影里的某个情节,我是说,他那总显得过长的卷卷的头发,他那从不正视你的双眼,那副不阴不阳的神情,仿佛隐含着一个又一个故事。
严重的近视常令苏兆伦分不清谁是谁,他看人的样子就越发显得可笑。我去找我妈,老看见苏兆伦俯身将脸凑到那些乌木小方盒子跟前,仔细辨认上面豆大的白字,他那种既呆又痴的样子,倒是令我无比神往,仿佛他正要打开一个小小的神秘世界,释放出一个个小小的精灵,苏兆伦看上去有点忧郁,又有点欢喜,那些中草药,也让他有些迟疑。我妈抓着一杆小称总会突然大吃一惊地叫起来,啊哟,兆伦哪,你不要老是搞得像老太太上教堂啊,你看不见药单子都快埋了我了啊,你稍稍快点,成不成啊。麻院长每天要开出两百张中药方子来,小镇人像是从来没有时间概念,随时都可以推开某位大夫的门。小镇人啥时找来,大夫们就啥时上班。
麻院长有时在清早五点半,就坐在床上给不敲门就走进来的病人开药方。
我妈曾动过念头,让我不用上学了,去给麻院长抄写药方子,以便学到他的医术,将来可以自己开门诊。麻院长曾经带过一个徒弟,每天写药方子写得手腕都肿了,就不干了。我妈建议麻院长使用电脑,麻院长哼了声道,拿你的电脑跟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比,我觉得还是祖宗比较可信。
自从朱碧玥来了后,药房里的那些乌木小方盒子,就很少再被打开了。那些中草药的名字,一度在苏兆伦那里,仿佛一个个女人的名字,他拿目光珍爱、抚摸。有时,他会将嘴唇贴上那些小小的方盒子上的白字,飞速地刷一下,然后又一下站远点,像是在欣赏那些白色的小字。也许正是他这种种怪癖,多有人私底下认为这个小个子男人有些变态。
我就当着他的面叫过这个词。
苏兆伦从不邀请人去他的宿舍,也几乎不跟任何人来往,除了我妈。他的房间对我和我妈却是开放的。那间宿舍,有着暗昏昏的粉红格调,像一个小型的女士服装店,又像某个怕光的电影明星的化妆间。有一年秋天,苏兆伦病了,我妈打发我过去给他送碗鸡汤。我敲门进去,他穿着一件让我脸红的内衣从床上坐起来。我放下鸡汤,飞快地走出去,从门里出来了,站在太阳底下,我才记得那内衣的样式跟我妈穿的一样。之前苏兆伦常和我谈天说地,很多见识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实话说,他比我们的语文和地理老师都博学。但那天后,我们都有意无意地躲避着对方。有一天,他到我家吃晚饭,我刚和我妈为两个足球队的比分争执过,我输给了我妈,一看见他额上垂的卷发,我没好气地说了声,变态。那天晚上,苏兆伦自说自话着吃完了饭,然后礼貌地跟我和我妈道别。那天以后,他就很少来了。我妈叨了我半天,我对苏兆伦的厌恶感,就愈发地深了。
但我一直觉得,那种气息,从那个小个子男人身上发散出来,似乎比从我妈身上发散出来更地道、更妥帖,就仿佛是他本人的气息。
我总忍不住去猜想,朱碧玥是不是被这种气息给迷惑了。就像某种巫术。
苏兆伦跟朱碧玥在一起后,像换了个人,头发理短了,露出那张常让人记不住的脸,人也不那么委顿了,走路有意迈开大步,看见人会热情地招呼、说玩笑话,他把腰板挺起来,这样,连他的个子都似乎长高了许多。有天晚上,朱院长和苏兆伦一块儿来我家吃饭。我妈那天丢三落四,长长的夏日黄昏到了尽头,饭菜才勉强上了桌。我妈做饭向来都是糊弄着来的,再怎么全心全意,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她根本没那方面的天赋,可她偏偏喜欢邀请人上家里来吃她做的饭。平时由于她本人的极度热情,饭菜便也好歹能凑合着吃,可那天的菜,简直看都没法看。朱碧玥去盛米饭,发现我妈忘了插上蒸饭锅的电源了,米还在水里泡着。苏兆伦跑出去了,一会儿拎着一串麻绳上串的油饼回来了。我着急要上晚自习,先于他们胡乱吃了,我离开时,朱碧玥和苏兆伦挨坐在沙发里,卿卿我我。那个词,我们语文老师刚讲过。我头一次发现,苏兆伦长得有些苍老,农村的男人都这样。改头换面后的苏兆伦身上有种气场,某种衰弱、潦倒,让人联想到宿命,某种让人想去怜悯且极为可信的东西。表面看上去,他跟我妈岁数差不多。我对苏兆伦的称谓,我妈向来含含糊糊,一会儿让叫叔叔,一会儿让叫哥哥,可朱碧玥来后,她说,你就叫他苏老师吧,这么说时,我妈莫名其妙地哭了。
流言,不知是怎么开始流传的。等你感觉到时,它已像病毒蔓延开了。也许,流言从来都有,但它们一直被挡在门里,并不流传。如今不同了,像有一股邪风,吹得它们不得不四处乱窜。连学校里也传遍了。
我同桌的姑姑在县城工作,据这位姑姑说,朱碧玥家是县城首富,人又聪慧,小学四年级时被三姨带去德国上学。按照小镇人的观念,出国留洋那都是书本里的东西,连我妈也以为那不过是信口胡说。姑姑还说,国外当然好啊,可朱碧玥上高中时被三姨给赶回国了,原因姑姑没给小孩子的同桌说。说朱碧玥跟一个政府官员,也有人说是军事方面的专家,都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忽然发现了朱碧玥在国外的那档子事。还说朱碧玥本来怀孕了,跑到官员(军官)的单位去闹,一定要生下小孩来,不得已,那人就给争强好胜的朱碧玥赐了个院长当,目的是为了把她给打发得远远的。
这些,我妈早就晓得了。可是我绝对保证,姑姑的话我可从没给我妈说过。不管我妈怎么以真心相换,朱碧玥对自己的过去向来都守口如瓶。我妈只晓得朱碧玥本是县医院的一个护士长。后来又听说她本来有自己的科室,但好些年里,几乎没人走进那个科室里去过,她就去当了护士长了。
唯有一点我妈非常确定,朱碧玥,是个特别想干点惊天动地的大事的女人。
自打跟苏兆伦在一起后,朱碧玥才像是个女人,也才像是在活着了。我妈跟刘护士说,还看不出来吗,这是个善于利用人的感情的女人,她晓得怎样借着别人不让自己一直爬着走。
只是,兆伦可怜了。
我觉得我妈脑子有点坏了,我妈从没这么刻薄地说过镇上谁。我妈并不在乎苏兆伦和朱碧玥之间有没有感情。大家公认的事实,朱碧玥才像个女人了,苏兆伦也越来越爷们了,他穿着朱碧玥从县城买来的七匹狼西装,你不得不觉得他飘忽不定的眼神忽然都很狼了。
过了一阵,我妈又说,苏兆伦那是乘人之危,朱碧玥那会儿,正是空虚软弱期,就是个木桩子,她也会投靠过去的,别说是个人了。又叹息说,不管怎样,是朱碧玥先使的手段。苏兆伦那可是对自己犯糊涂啊。我妈像电影里的外国人那样耸耸肩膀,向上摊摊手掌,表示对苏兆伦和朱碧玥这两个人从此听之任之。
我甚至听到了我爸跟我妈的流言。我难以相信那会是真的,我爸在另一个小镇,因为一个他真正喜欢的女人,才一直调不到我跟我妈身边来。
那天是星期三,我没去上体育课,趴在课桌上睡了一觉,梦境和幻想纠缠折磨得我想失声痛哭。那节课好长,似乎过了两个小时,教室外才终于有了一阵喧哗声,两个女生尖叫着冲进来,跟在她们屁股后头的两截子对话一时还从门外收不进来:
那她该叫苏意珊了,不过那个不阴不阳的家伙当她的后爸也太年轻了点嘛。
可现在她也没机会喊那个阴阳人后爸了,我姑说苏兆伦另有新欢了,我姑其实是向着张意珊她妈的,她帮我姑接生过。
挺住。我妈时常在睡梦里会这样说,我也这样对自己说,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继续趴在课桌上装睡。
[ 先发制人]
麻院长在任时,主要的工作是治病救人,毫不夸张地说,麻院长甚至是小镇人活着的一个信仰。可这个年轻的新任女院长,我妈对人讲,她只是为了跑到小镇来胡闹。
朱碧玥到来后
“闹腾”的头一个事件,是拆了高高的围墙和那两扇因年代深久而快腐朽了的木门,她叫人在四周竖起铁围栏,还招了个门卫,日夜守在那个医院的职工们自己动手搭建的小房子里,挡住向来出入自如的小镇人。从某个清晨开始,不管谁想走到医院门里去,都得经过严格的盘查询问,连急诊病人都不放过,非要人家详细说明是哪村哪户的,核对具体了才放行。有些模样长得很嫌疑的人,不得不再跑回去在村上开个证明。
从前,医院跟镇上每户人家没多大区别,不管天明夜黑,只要有空了,大伙会说,走,去医院转转去,他们跟大夫护士随意地瞎说瞎闹。大夫护士们有闲了,也会随意地这家出那家进的。刚进医院大门那会儿,有个像操场般大的院子,水泥漫过了,小镇人时常在那晒麦子,那简直就是隔壁的宋江湖家的打麦场,宋江湖把从地里收回来的庄稼都堆放在围墙边,麻院长从没说过什么,偶尔,还靠坐在那些庄稼的垛儿上晒太阳。一到了秋天,宋江湖家的园子里熟透了的杏子直往这边院子里掉。我们小孩子的感觉,小镇就是一个大家园,随意地隔着几道栅栏,好把这家和那家区别开来。麻院长在医院后面的空地上建了两排平房,带家属的职工每人分得三两间,随意地住,有人在平房后面又修建了一排房舍,在那养羊、养猪、飞禽走兽,但凡能想得起来的,他们都养。每到逢集日,骡马叫嚷着,昂首大步走进来,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轰隆隆开进来,在医院的空闲处寻一个地儿停车,你分不清哪个是散步的病人,哪个是新婚后串亲走友的新嫁娘。黄昏时,炊烟袅袅升空,唤声此起彼伏。
可如今,医院一下成了森严戒备的场所,把小镇人一下拒之门外。有一天,吴大的老婆来给我妈送一碗甜醅子,给那个门卫挡住了。我妈在药房里听见门房处一阵阵喧哗,出去看时,不知从哪又出现了几个婆姨,一齐骂骂咧咧将那个门卫围在中间,我妈走过去,擅自做主将她们全给放了进去,还让她们进了药房重地,我妈搬出几只纸箱子,跟她们坐在那片起了闲话。
朱碧玥那个男人婆——放学一进门,我妈就冲我这么说——那个男人婆,竟然冲进药房将我的闺蜜们全赶了出去,给我一点面子都不留,还当着众人的面,将我批评了一顿:你把这当什么了,你的厨房啊?还警告说下不为例。我妈哪受过这等屈辱,那天晚上,我一进门,我妈就将朱碧玥送她的那套茶具连同拆封后的包装盒往我怀里一塞,去,立马给她还回去,请她以后离我远点。
从此,我妈坚决跟朱碧玥划清了界线,绝了交。
朱碧玥顾不上跟我妈弥合友情,整日忙得像个联邦特工,只见她风风火火还爱指手画脚。我妈跟她的同事们每天六点钟就得起床刷墙擦玻璃,这是某天会议上的通知,后面那排猪舍羊圈狗窝都给拆了,猪们羊们撵到集市上去,有的被宰杀,有的被卖掉。那排空地,种上了鲜花绿树。工作间隙以及黄昏下了班,我妈跟同事们接着打扫卫生,连宿舍门前菜地里的小石头都给捡到架子车里去,职工们一律不准私自占用土地种菜,但种花种草种树随你便。医院门面很快就清理一新,朱碧玥又开始整理“内脏”。
先从药房开始。没用的过期的清出去,存货进仓库,除了我妈和苏兆伦,闲人一律不准进入。工资实行提成制,如果你这个月完不成定额,就没奖金,还得扣工资,如果你超额完成了,就给你按比例提成。这样一来,马乐又有新的事做,他提前向苏兆伦暗中给过回扣,苏兆伦只给药房进马乐的药品,这个朱碧玥给疏忽了,你们知道的,马乐至今都还没卖过一件真货,当然,他拔下来的牙倒没一颗是假的。那些药品,马乐也在自己的牙科诊所里卖,价钱总低于医院五分两毛的,人们一比较,就去马乐那买药了,并且,自麻院长死后,那些小小的乌木小方盒子,就很少再被打开过了,镇上人对那些西药片片,也还信任不起来,但马乐张嘴就能说服那些病人。那些没主见的人呵,最后只得说,那就试试看吧。我妈一个月完不成销售额,工资全给倒扣走了。连苏兆伦也觉得这太不合理,医生不开药,我怎么完成定额哦,难不成,我这个瓶子那个罐子里随意抓一把吆喝人来买?
朱碧玥看上去也是边学边做,她亲自统计医生每天开出的药方,医生们的名字被写在纸上,处方上出现一次,姓名后面就画一杠杠。麻院长在时,只有当他诊治不完时,病人才迫不得已去找别的医生,可不管怎样,医生的工资都不少拿,只不过,麻院长会多收些鸡蛋啊罐头蜂蜜之类的,连这些,麻院长也公平分给了众人。朱碧玥称这为糊涂蛋管理。干活多了才有饭吃,她说这是天经地义。后来,她又实行看病挂号制,以往,小镇人打个喷嚏就来问医生。我妈同事间那种谦让和谐的友谊不存在了。互相间明争暗斗。人人都抢着把病人往自己的诊室里拽,一开就开出三五张药方来,每张上面都大书上自己的名字。可病人总是拽不回来一个,人们都往马乐那跑,如此一来,最得利的人还是马乐。
朱院长逐渐找到了轰轰烈烈的感觉,有一天,她把苏兆伦从药房里调了出去,成了她的全职秘书,这时候,人们发现,苏兆伦的高学历起了重大作用。如果你愿意花上一分钟思考一番,那成就感,朱院长其实早就在苏兆伦那里找到了。
那阵子,不知他们搞什么,朱碧玥成天开着那辆火烈鸟往外跑,半夜三更,我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大门外汽车喇叭一阵阵响。我还听见我妈说,亲爱的,挺住。我又睡过去了。
高学历的小个子男人有一天竟然绘了张图,他和朱碧玥一起坐在花园墙上,展开那张画报一样的图纸专注地看着,并各拿一支笔在上面戳戳点点的,朱碧玥指指药房的方向,又指指那个盒子样的门房。苏兆伦的眼神离开了图纸,厚镜片下的目光永远难以捕捉,朱碧玥感觉到了什么,看了苏兆伦一眼,站起来了,拍了拍裙子上的土。我替朱碧玥感觉到,被那目光的盯视,一定像那湿漉漉的蜘蛛丝粘在了脸上,让人不舒服极了。
不久,朱院长跟苏兆伦突然一起消失了七天,人们猜测,他们是去旅游结婚了,度假了,去德国了,看病去了,反正,说什么的都有。真难以想象,他们睡到一起的样子。我妈没事就一个人自言自语,真是天作之合呵,他们身上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那么想给世人证明点什么了。
我感觉我妈孤独极了。苏兆伦和朱碧玥的联手(我一直认为这个词更恰当),让我妈陷入很深的孤独,同时,也让我妈感受到没来由的自责。
[ 我们都有病]
男人酗酒,有可一说,一个女人,成天不省人事,可怎么是好呢。我妈开始会以见多识广的过来人的酸楚经验劝诫几句,那是在两个女人还没绝交的那些日子。我妈会说,妹妹啊,肝是你的,身体是你的,没有哪个男人会因为你身体哪个部件坏了而来真心造访和关怀你。真不知朱碧玥是怎么跟镇上爱喝酒的男人称兄道弟起来的。这些男人时常借着喝酒来找朱碧玥,我妈总有话要说,天哪,只有这些人,他们才真正晓得朱碧玥这种女人身上的软肋。不过,幸好还有苏兆伦,但凡去喝酒的场合,朱碧玥都带着他。苏兆伦在这点上也表现得极为忠诚,苏兆伦自己不喝酒,所以,他纯粹是为了去保护朱碧玥。看朱碧玥喝得差不多了,就把她往回架。架不回来时,就打电话给我妈。
但自从女人们绝裂后,哪怕朱碧玥喝醉后倒在街上,或烧了房子,我妈也只会说,嗯哼,让她安静会儿就好了,她需要安静。一边忙手头的活,一边又说,我看哪,这个女人真的需要浴火重生一番呢。
苏兆伦时常架着像个濒临死境的人那般架着朱碧玥,从某个酒友的宿舍里叫嚷着出来,从农家小院里摇晃出来,也从宋江湖的小饭馆里踉跄出来,渐渐就成了小镇一道颇为惊人的景致。苏兆伦矮矮瘦瘦的,高大健壮的朱碧玥把他的脑袋夹在腋窝里,看上去,朱碧玥更像个男人,尽管苏兆伦从某天开始就一直西装革履。两人像是一个身形庞大的连体人般,从我妈眼前晃荡过去,苏兆伦气喘吁吁地冲着我妈呼叫,快,姐,帮我把她弄到宿舍里去。我妈并不伸手,双眼一瞪,说声,哟,苏学士原来也挺会体贴人的嘛。苏兆伦就立住了,不知他是在表示愤怒还是要停下来喘口气。我妈那台电脑音响系统坏了,正发出一阵阵尖锐噪音,我妈直直看着苏兆伦,仿佛在用力分辨倾听那噪音。
有天晚自习后,我从学校里出来,看见朱碧玥摇摇晃晃跟几个陌生男人在前面走,朱碧玥大声说,是吗,苏兆伦是说要来接我吗。那几个男人中有人怪笑着说是的,朱院长你只管跟着我们走就成。另一个说,真是委曲你这么好一个女人了,那几个人同时浪笑起来。我跑回去,说给我妈。我妈外套也没挂上一件,身上只穿了件短吊带就急急往外奔,又急急奔回来,飞快地跑到传达室里,拿那种每个单位只有一台的黑色大笨座机给马乐的超市打电话,苏兆伦不久终于三转五绕曲折地接听上了,我妈尖着嗓子高叫着:
你死哪去了,管住个女人会有那么难吗。
整个过道里满是我妈尖叫的回声。
朱碧玥醒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不承认自己曾经喝醉了。没有,昨晚我很早就睡了的。
头咋这么疼呢,怪了。
但苏兆伦跟她一块在醉酒时设想的宏伟蓝图,却让这个在感情上受挫的女人在清醒时仍然蠢蠢欲动,并且,唯独这件事,让这两个人充满了相同的斗志。不管怎样,朱碧玥跟苏兆伦首先怀有同样的热血、不凡的抱负。其实,理论上说,苏兆伦和朱碧玥忽视现实,而对处于愚昧当中古来已久的一座乡村医院实行不切实际的超前、大胆(我妈说那叫狂妄)并且猛烈的改革思路,以及后来由于缺乏实地勘察规划而太过潦草建成的那座建筑,虽然说是有些可取之处,但终究还是以失败作为终结。很久以后,医院真正实行的极为缓慢的改革,就是在这种不成熟的基础上发展壮大起来的。
男人可以沉湎于烟酒,我不知别的女人靠什么,我是说,当那种黑色的情绪将你淹没时,你得靠什么化解。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晓得我妈经常会被这种情绪折磨。她从不说出来,但我就是知道。我妈靠影碟机和电脑,而朱碧玥靠酗酒。很久以后,经历了些人生,我重新回忆起我妈和她的同事们,我才了解到,朱院长为什么会跟苏兆伦在一起。只是,我仍旧不懂得我妈。不知道我理解得对不对,我妈也想通过某些事物来重建她的人生,就像有些女人通过男人和小孩来完成生命赋予她的东西。但当时,我什么都不懂。
那时,我一进门就怒冲冲直接拔了插座上的几个插头。我妈说起那时候的我,说我是一只愤怒的小鸟。我妈经常邀请同事们到我家来吃她颇有创意的饭菜,而我渴望独处。我极度厌恶我妈那些电器所发出的噪音。有时候,我不懂得克制,甚至有些故意。只有在很少的时候,我才会考虑到我妈的孤独,以及那些黑暗的情绪对她那个人长年累月的侵蚀。这很少的时候,仅限于因为我妈中午饭做得晚了点,或她不小心动了房间里我不乐意被她动的属于我的物品之际,我对我妈会大声顶撞,刻薄挖苦,而苏兆伦总会伺着我坏脾气爆发尽了以后跟我绕得远远地说些我妈怎么不容易之类的话。这时,我才会想起,那些个风雪天,我妈垫着枕巾挑水时艰难绊着的碎步,我妈深夜里安慰自己的嗓音,整整一个冬天取暖用的煤,我妈都是拿手一块块地搬到屋里去的。我妈不会生炉子,满屋子乱蹿的浓烟呛得我妈发疯似的咳嗽。苏兆伦要是不这么提醒,我就感觉不到我妈作为一个爱美注重时尚的女人带着我生活在一个偏僻小镇上的辛苦。每当这种时候,我才会真的体谅到我妈,也感激有苏兆伦这么个人,能部分地理解我妈所过的生活。经过苏兆伦的暗示和提醒,我也会时常感觉到,我妈是因为我,在坚持着。
我妈没事就听英文歌看原声电影。我妈习惯看碟片。习惯有时候也会致命,这是我妈说的。碟片在我妈那张桌子下堆放不下了,马乐就会拿只蛇皮袋子过来。朱碧玥改革医院仅几个月,马乐就已拥有了一辆二手车,开着到处跑,镇上人爱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马乐的见闻很快就超过了我妈,没人再到我妈这里来咨询点什么了。除了邮购,马乐最晓得从哪能弄到我妈喜欢的那类碟片,一蛇皮袋旧碟片可以换三到五张欧美院线新上映的,但马乐换给我妈的往往都是盗版货。我妈也懒得说什么,半夜,我睡一觉醒来,听见隔壁房里的原声影院还在上映,不时会有划玻璃似的尖脆之声,我真的很担心,劣质碟片也快把我妈那个花了很大一笔钱的影碟机给毁了。我妈能听懂一长串的英语口语,但单词分开来,她就有些区分不明。朱碧玥到来之前,我妈的空闲时光都是这么打发掉的。后来,一切又回到从前,我又得忍受那些电器和噪音。
我刚学会在地上爬那会儿,我妈就让我看碟片,我哭起来,她就往我耳朵里塞两只耳机,那些英文歌曲,我至今不知我妈到底听懂了几句,我听力不怎么好,视力也不怎么样,发现这个的时候,我妈大声说,那是遗传自张损的,我爸叫张荪,但我妈惯于叫他张损,从我认字起,她就是这么叫的。我对音乐的鉴赏力令我的音乐老师赞叹不已。但我对凡是带电的东西都极度敏感,甚至恐惧。后来一直拒绝用手机,我从不近距离听音乐,我自己的家里从来没买过一台电视机,我妈也没有。除了查资料,我也尽量不去碰我妈那台电脑。
影碟机永远是打开的,我妈进门只需要按下播放键,那段时间,我妈上班也戴副耳机,在药房那个小窗洞里,你会看见我妈没精打采的脸,有那么点没心没肺,又显得很无知,总之那个时期我妈看上去很怪。
自打跟朱院长绝交后,我妈比任何时候都邋遢。我妈再没邀请过谁上家里来吃过饭。那些专为朋友买的菜谱不知收哪去了,刀叉筷子随处扔着,有一天我去倒垃圾,发现我家昂贵的桌布挂在一棵榆树上。我盯着它看了半天。我难得再吃上点新鲜的饭菜。虽然我妈不怎么会做饭,但毕竟比天天吃宋江湖饭馆子里的东西强吧,吃一碗宋江湖饭馆里的面,我得喝上十几杯水,喝得肚子都发胀,我亲眼看见宋江湖将两斤装的味精一次性全倒进了一盆汤里,我一边喝水一边给我妈分析,宋江湖加在那盆汤里的味精一定不是从马乐那买的。顿然,连我都有些怀念麻院长,当着麻院长的面,宋江湖绝不允许自己那样做的。
柳树枯了,杨树叶儿黄了,掉了。小镇的天气,也不那么明朗了。风呼呼地刮起来了。
自跟朱碧玥绝交后,我妈像换了个人,我放学回去,走进通往药房那个幽深的过道里,看见药房那个小洞里我妈失魂落魄地双手支了下巴坐在桌前,眼睛直勾勾的,我喊半天她才醒过来,呀,我又忘做饭了,你泡包方便面吃吧。
那是苏兆伦和朱碧玥一起神秘消失后的第四天。我吃了四天方便面,看见放方便面的那个箱子我都想吐。我准备给自己做顿饭吃。取大米时我看见碗橱和米缸的缝隙间有摞报纸,我妈有时会往那藏一样意外的礼物,我取出报纸,中间有一摞拆阅了的信。
信封上一律写着:给最亲爱的姐姐。我从不晓得我妈一直在跟谁通信。我希望是早年间我爸写给我妈的,但它们都不是。我无法辨认那些字迹,心莫名要跳到了眼睛里,我哆嗦着看不清楚。我蹲在米缸前,一边猛猛地深呼吸,一边看完了其中一封。心脏慢慢地就跳得不那么烈了。看完第一封,我觉得上面写的无关紧要,便又打开另一封。我从最初的惊疑、愤怒、震惊以及探头探脑的一丝耻辱,到后来就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软化,我甚至感觉到了悔愧。我宁愿相信,我妈最初也是这样被打动的。我忍不住一封封地看了下去。
苏兆伦兄妹总共九个。四岁时,苏兆伦被过继给不能生育的四叔。没想到第二年,四婶却开始生儿子,四年连生三个后,四婶的肚子才又安静了。苏兆伦从五岁开始,就活在一个个飞快到来的弟弟们的阴影中。
他本可以远走高飞在城里工作的。到后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跑回来是为了让四叔和弟弟们看得起自己,还是因为他在城里没法活下去。
“到小镇又快一年了,我重新意识到,不管是在大城市,还是在这个古老的小镇,我都没法以我本来的面容生存下去。我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我觉得自己有罪,但同时,我时常也觉得老天亏欠于我。
我其实一直打算要告诉你,我向来所承受的,却一直开不了口。那很难,你无法晓得的。
现在,照你教的法子,我把它终于写出来了,我的表达混乱得正如同我一直过的人生。从我懂事起,我就得面对无尽的恐惧,最恐惧的是我自己,眼一睁,这种恐惧就如死亡一般紧紧缠上我:我的头发天生是打着卷儿的,天生我是阴柔的,我从不敢看我的胸部,你不知道,最初发现我跟别人不一样,那接受起来有多难。
你让我试着重新认识自己,你让我学会平静,对命运所赐,坦然接受,而不是逃避和掩盖……
我时常幻想自己是个隐形人,这样,我才可以安心呆在人群里。我乞求自己平庸和丑陋,这样,就没人注意到我,我可以不爱上男人,也可以不爱上女人。有一阵子,我越来越女人。
可有时,我会奢望自己是个男人。别人一个眼神,都让我想到死。你晓得的,我是那么担心自己受伤害,尽管我时时处处装得极为坚强,可是姐姐,我真的,再也经受不住哪怕一丝丝打击了。因为搞不清自己的性别,我无从爱,也无从恨……”
我感觉心脏上像压迫着什么东西,我放下那封信,又换了另一封打开。我想不起来我妈都为苏兆伦做了些什么,她是在帮他还是在害他?我记起苏兆伦初来乍到,留着长发,黑衣服不像穿在身上,倒像包裹着一块破布,表面看,我妈一直把他当成弟弟,可暗中,我妈给这个弟弟却买与她相同的内衣。天哪,我又看到了什么!苏兆伦想杀死他的生父。
“我记得,我总是最后一个端到饭碗,他们已吃完了,四婶问我,够不,我端着半碗冷饭,看着冬天在门外的树枝上发黑、打颤。
四婶巴不得我回到我亲妈那里去,可是,如果我跑回去,会让两个男人间失去某种东西,这就是我的命运。
弟弟们长大后,四叔不得不外出打工,即使这样,我们中必须有人得休学,帮四叔养家。
为了赢得上学的资格,每天我只睡四个小时。从小我就学会了做饭,我洗全家人的衣裳,给他们缝补袜子。我怎么能忘了那一天,下着雨的黄昏,我跪在班主任宿舍门外的台阶上,央求他去帮我求四叔,让我继续上学,班主任被我打动,最终去了我家,他向四叔保证,我一定会考上大学。
那天晚上,他们指着我的脸放声大笑:你要是能考上大学,杨三的母猪都能爬上房顶了。
不过,他们一致认为班主任是个好人。
班主任有个亲戚在广州,四叔被引荐去广州打工了。班主任借给我五百块钱,我被允许继续上学,我必须得考上大学。可我的时间全用来种地、锄草、喂猪,还要当保姆。四点钟,我起床先去沟里挑水,再准备猪食,有时我会擀张面,每隔三天我得蒸一锅馒头。即使我做着所有的活,我在他们中间,几乎是个隐形人。有年冬天,我掉进深沟里,从一个陡坡的冰面上一直滑下去,直到第二天,才被一个赶集的邻居发现,邻居找来一根绳子,把我从深沟里拉上来。我从世间消失了,可能也没人会在意。
他们只有需要我时,才会喊一声我的名字。学校里,也好不到哪去,因为我惯于隐藏自己,没人会看见我。因为那五百块钱,我不敢上班主任的课,他从没冲我要过,但他的目光在我理解来看,就是他后悔借钱给我的意思。
从小我就觉察到了,我跟男孩不一样,也跟女孩不一样,可我又是男孩,又是女孩。我不知道是不是正是由于这种原因,父母才将我送人。
我真的考上大学了,可他们不给我学费。离开学的日子已经过去半个月了。我仍记得那天晚上,四婶养的一只母鸡扯扁了喉咙又在打鸣。听见四婶的喊叫,我从炕上爬起来,我已经起来四遍了。我走近鸡舍,脑子里想着,我已经用一只棒子警告过那只母鸡四遍了,它只是在跟我作对,连那只母鸡都在嘲笑我,天哪,我突然间做了什么?我用那只棒子打翻了鸡舍,那只母鸡从架上一头栽了下来。
出门的时候,我扔了棒子,拿了墙上挂的一把镰刀。跑到村口时我才真正意识到,若是那只母鸡真死了,我也活不长,我不知要去哪里,反正我不敢呆在那个家里。
我晃悠在田野里。天慢慢地亮了。我发现自己站在亲生父母家门外。多少年了,记忆最初的温暖画面仍在我脑海里闪现,尽管这多少年来我对这里心怀恨意和委屈。我没等多久,就看见我爸出来了。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本来是积了满腔的怒火而来的,当我在田野里晃悠的时候,我想杀了他,这么多年来,我身体里布满了对这个男人的怨恨,但他从门里出来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心在打颤,就这样,我等着他走过来,一直走到我站立的地方,猝然间,意识又变得混乱,我一下分裂成了几个人,一半的我是个来冲着面前的男人软弱哭泣的女孩儿,另一半又是一个手持凶器的强盗,他们彼此挣扎吵闹。我听见他说,来了。我没说话,他又说,这么早,进屋吧。后来,我扑到地上去,头埋在土里冲他喊,我没钱上学,你若不给我钱,我就去死。
那个女人,我亲妈,我感觉她向我走过来,从我手里夺下镰刀时,我再也控制不住放声痛哭,这么多年,我是多么渴望着他们让我回家。我们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我恨他们,恨世上所有人。我没有勇气做任何事。我亲爹后来真的给了我学费,是我的亲妈逼着他卖了一院刚建好的房子。
上了大学,我的孤独越是变了味。有时候,我很清醒,大部分时候,我拒绝清醒,我只跟我的影子在一起。
每天,我花很长时间清洗自己。在老家时,我用一件黑色的粗布内衣将自己裹得紧紧的,睡觉时也不脱下它。上了大学,我终于敢正视自己了。我感觉自己脏极了,我脱了衣服,一寸寸检查自己身上到底哪块跟别人不一样。我用酒精擦洗自己,用加了盐和碱的开水烫自己的皮肤,它们一半细滑,一半上面长满了黑色的毛,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扭结在一起无法分开的躯体。我有意将头发留长,不刮胡子。我非常喜欢盯着那些裙子长时间地望,想象它们穿在我身上的样子。我恨不得真的隐形。我只是个怪物。有好心人劝我去找某个大夫,我觉得那样还不如去死。那是我命里该受的羞耻,还有我的身世,是我必须承受的罪。我活着,是有附加条件的,必须夹着羞耻活,必须忍受着罪过和痛苦活。不经老天同意,我无法擅自摘除掉羞耻、痛苦和罪过。
姐,我了解你,你的孤独、艰难,但我们的孤独和艰难又是不一样的。这个世上,只有你关心过我的生存,关心过我这个人有什么样的内心。我常幻想,也许,我们可以组建一个家庭,可如果那样,这辈子我就会毁了你……”
我不知我妈何时进来的,我以为她会冲我嘶吼,可她没有。我们一起站在那,看见灰尘在一道黄融融的光里飞舞。我伸出手,抱住了我妈。我感觉我妈吃了一惊的身体僵了僵,随后,她将整个身体倾倒在我身上。
黄昏已经来了。有些事物沉下去,一再地还在沉下去。小镇安宁的黄昏令某些事物延伸、拉长,人心里一时会很空洞,但不是让人无法忍受的那种空洞。我妈看着窗玻璃上逐渐变暗了的光束,仿佛在自语,我只希望,他免受过多的伤害。
我们可能都有病。过了会儿,我妈又说。
[ 造梦]
想到苏兆伦,我的脑子里就会出现一片华丽的色泽,有时,是一片衣裳,有时,仅是一团乱糟糟的光斑。有时,我对他怀有浓烈的好奇心,而有时,我希望他从此真的消失了。我为这个而惊恐,是不是我变得不那么心地善良了。我也常梦到朱碧玥开着那辆火烈鸟,在一个狭窄的地洞里穿行。
连我妈都以为,在那个年代,开着一辆车到处乱转,那只能是电影里的女人才会干的事。小镇上的男人,除机关单位专门的司机,会开车的也还找不出两三个来。朱碧玥从火烈鸟上一走下来,我妈的生活就变了,小镇大部分人的生活也变了。或者应该说,时代总该会变的,只不过,朱碧玥正好撞在了风口浪尖上。
谁也想不到,小镇上拥有第二辆车的人,竟是马乐。我妈有天就乘坐马乐的便车去找我爸了。
那天才星期二,我妈忽然说要去看看我爸,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我记得从来都是我爸坐班车来看我们,我上小学时,我爸每周都来,等我上了中学,我爸就来得少了,我妈从没带我去看过我爸。假期,我跟我妈去省城的舅舅家,也去乡下拜访我妈认的姐妹们,我们在那儿会呆很久,但我们从来不去我爸的小镇。
那天,我妈听见汽车喇叭响,就走出去看。马乐穿了节日里才穿的西装和皮鞋,他从车上下来,跑回去拿什么东西,我妈看见马乐手里拿的公文包就晓得他又要去县城进货了。
据说马乐的车刚驶上小镇那座唯一的桥,就与那辆火烈鸟相遇了。我不知他们的车有没有为对方停下来过,他们之间说过些什么,总之,那一定是一次不怎么友好的相遇。我那天放学回去,看见医院前前后后的空地上扎起了一个个帐篷,我的兴趣一下被这些帐篷给转移开了。
等我妈从我爸的小镇上回来,发现医院里正翻天覆地,几辆挖掘机已把地面掘下去三尺,那间大仓库拆了,门诊拆了,药房、手术室搬得乱七八糟,我妈好容易才弄清楚,朱碧玥打算建造小镇上第一栋办公楼。
那时正好是暑假,我妈在网上给我报了个夏令营,一放假,我妈就将我送到县城去坐火车,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三天两夜后,我到了上海,直到看见站台一块牌子上写着自己的名字,我才一下觉得应该恨我妈才是,要是那人不来接我,或者整个夏令营本是个骗局,我妈也放心!我妈从不为自己的突发奇想提前设想多种后果。也许,她也无数次为自己的人生突发奇想过吧。容不得我多想,华丽的城市景物一下攫走了我的灵魂,我仿佛在穿越那些从小耳闻目染的电影,我走到了电影场景中。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跟我妈以及小镇所有人,是多么需要来一次这样的旅行。
半个月后,我回到了小镇。我感觉自己是个真正见过大世面的人了。我回到医院,在绿色的防护栏后面,看到一幅梦一般的景象。
苏兆伦和朱碧玥双手插在腰间,冲地底下比划几下,又指着高空里看不见的事物争论一番。很多人都在工地上找到了活干,不管干活的还是整天围在那观看的,全都兴高采烈。
由于朱碧玥亲自监工,逼着那些工人加班加点地干。不知忍受了多久的噪音折磨,突然有那么一天,那幢奇怪的楼房就幻梦一般地立起来了,尽管我以为自己已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但我还是真的给震到了。
我说不上那是什么风格,高高的尖顶像剑一样直刺向小镇低垂的蓝天,童话世界里才有的梦幻般的墙体上,刷着大红亮蓝及燃烧起来的黄,怎么说呢,那座建筑的形状让你想到穆斯林,或格林童话,对了,你一定看过迪士尼出品的影片,片头出现的那个标致性建筑,是,我妈说正是模仿人家那个鬼玩意儿。图纸上画的是一栋三层楼,建设过程中朱院长突发奇想,要把第三层造成那个剑一样竖向蓝天的怪异东西。女人一旦突发奇想起来,可能都很疯狂。
朱碧玥召开了庆祝大会,她在大会上宣布,一楼用作门诊楼,二楼每位职工可分到一间宿舍。她高亢的嗓门儿在那幢建筑上空盘旋:在上头来检查之前,我希望这里的一切都赶快运作起来,把你们的积极性都给我使出来。
我妈从会场出来,脸上并无喜气,等着瞧好了,这里很快就会被改成幼儿园,你不必是个专家,就能看出这个来。我仿佛已看到了一群孩子在这座建筑里爬进跑出。
又过了一阵子,上面来了人,当场给朱碧玥下了命令:拆!
海市蜃楼,昙花一现,吹毛求疵,我妈把能想起来的都背出来了,可是,即便我妈闭嘴,也无法改变那座建筑的命运。
当天下午,镇上所有长了手和脚的人都带着所有的机器和工具跑来拆楼了。朱碧玥仍当监工,她穿着件白色的长风衣,戴着苏兆伦的蛤蟆镜,你看不见她的目光,就无法晓得她脸上的表情。苏兆伦混在水泥钢筋的残片和拆楼的人中间,拼命地干着。让人诧异的是,那几天,镇上人极为配合地控制住了自己打算要得要犯的各种疾病,一个个都健健康康地来拆楼了,所以,大夫们也都把精力全放在了拆楼上。一建一拆,小镇人挣到不少钱。他们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钱,拆楼的积极性,就比盖楼时还要高,不管机器还是人,全都兴高采烈。我妈包了块头巾,拉了辆架子车,跟几个女护士负责把拆下来的砖块装到架子车上去,我们小孩子放学后,也加入他们的队伍里去了,朱碧玥奖励给我们的是从城里买来的新鲜玩意儿,膨化食品、游戏卡片。此前我们从没见过那些玩意儿。
就这样,不知又过了多久,好像冬天快要到了,那座建筑终于被拆得一干二净了。
就像它从来没有在那块空地上出现过一样。
朱碧玥离开了,谁也不晓得她离开的时间。整整一个寒假我都没有看到她。
朱碧玥没跟我妈道别。我妈有天打发我去喊朱院长过来吃顿饭,我敲了半天门,旁边的小李阿姨出来说,昨晚有辆车来拉她的铺盖,你妈不晓得吗。
是的,众人又要为小镇来一个什么样的院长而有操不完的心了。
苏兆伦又回到药房,尽管他把朱碧玥教过他的那些东西使劲绷起来,但谁都能感觉得到,苏兆伦比从前越加委顿了。他也不跟我妈多说话,整日盯着那些小方盒子上的白字发呆。人们仿佛原宥于医院才经历了乱七八糟、手忙脚乱的命运,而体谅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不发病。那段时间,医院的大夫护士们真是清闲死了。
那段日子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当天气终于重新变暖和的时候,那片空地上,又出现了几顶帐篷。每日上学放学,我从帐篷前经过,有两个小伙子会互相打趣,我听不出那是什么地方的口音。我一走近,他们就像是专门守在那等我路过,马上会出现。过了一阵子,我也会有意地在那多停留一会。我喜欢其中一个比较文静的,他不怎么说话,但看人的眼神却极为丰富。
镇上的男人女人每天清早又到工地上来干活,不管以后建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他们仍旧是那样兴高采烈。
临近春节时,我爸打电话让我去他那过年,我去跟他呆了几天,打算还是回到我妈身边。我爸告诉我,我妈上次去看他,他们有过一次谈判,但结果不是很好。那天在车站,我爸讲了很多关于我妈的,他说,你妈有她真正的品位。
我不知他是不是在讽刺我妈,我没说话,他又说,我跟你妈都已适应了各自有的生活,我相信,你跟着你妈,会得到更好的照顾。
后来我想,也许,根源并不在于他们各自所犯的过错,如果他们确实已犯了的话。
我回到了我和我妈的小镇。就在我离开的那些天里,我妈已辞掉了医院的工作,租了马乐新建的临街铺面,竟然自己开起了诊所。而马乐那时全心全意成了一个专职的商贩,你不得不佩服,他总是第一个晓得通过什么法子可以赚到更多钱的人。
连我们小孩子都感觉得到,自麻院长死后,有些事物没法控制地发生了变化,虽然我们说不上那些变化的事物究竟是什么。变化不仅仅是朱碧玥一个人造成的,按我妈的说法,如果这是某种破坏,那镇上大多数人以及上头的人,都有份。朱碧玥异想天开在偏僻的地方实行不切实际的改革,要建楼,竟没有一个人来拦下她,全都等着看那个女人的笑话,并且重要的是,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尤其,朱碧玥要跟苏兆伦在一起这件事,我妈简直认为自己负有罪恶感,她本可以阻拦他们的。在朱碧玥离开后,苏兆伦像被抽掉了脊梁。
我也越来越迷惑,不知我妈让苏兆伦坦然接受上天所赐会活得正当和安全,还是朱碧玥对苏兆伦的大胆塑造更为可靠。我也无从得知苏兆伦内心里信任我妈多一点,还是爱朱碧玥多一点。
突然地,镇上所有人都晓得了,苏兆伦是个双性人。在过去,虽然这是一个含糊其辞的事实,但这回不一样,人们找到了科学依据。
朱院长研究的是心理学,她那个关了的科室叫心理咨询中心。我妈说,有狗屁用还用得着关门吗,哼,据我亲眼所见,小镇上至今还没出现过一个疯子。
就在我妈断言没多久,苏兆伦疯了。
[ 言论]
事情得从一张报纸说起。
那张报纸先是从县城流传开来的,是一份我妈也会经常翻阅的《健康报》,朱碧玥刚来时给医院每个科室订了一份,她一走,报纸也停送了。这张写着半个月前日期的报纸,从县城通往小镇的班车上流传过来。朱碧玥的一张脸在报纸上灿烂如花,她在这张报上发表了一篇论文。因为这篇论文,她成了明星似的人物。有人发表评论说,朱教授超越了美国布朗大学医学教授、基因学家安妮?
福斯托-斯特林那部著名的《人体性别的划分》。那是一篇关于对双性人研究和治疗的论文。朱碧玥强调,她通过自己亲身跟苏兆伦这个个例的接触和试验,分析总结出一些骇人听闻的观点,诸如:通过自身意念不断追加和强化以达到自我认识和治疗;通过大胆尝试,不断地诱导和激发苏兆伦这个双性人的潜意识;她甚至在安妮教授提出的五种性别之外,还提出了第六种性别。这第六种性别她打算继续对苏兆伦的潜意识进一步刺激开发研究后公布。
哇哦,照她的意思是说,我潜意识认为我本来是个男人,被潜意识久了,我真就会变成男人?老天!这个变态娘们,真肮脏,什么狗屁理论。我妈当着我的面从不这么说话,也不知从哪天起,粗话脏话随口就来:她奶奶的,还真是个货真价实的教授哇。
就在那张报纸出现后,朱碧玥频频在电视和报纸上露面,小镇人被她的诳语弄蒙了,一听说她还是个教授,又一下肃然起敬起来。我妈说,是不是我也该买台电视机了。
紧接着,一辆辆大大小小的车子,从坑坑洼洼的小街一路开来,停在医院门外。连我妈也还是头一次见到现实版的记者和摄像机,我妈说,真像从电影画面上截下来的。
那段时间,小镇医院复归群龙无首的局面,但与麻院长刚去世时井然自维的样子大为不同,人人躲在自己的房子里忙着私事,几乎没有人在工作,一队队人和机器径直冲到苏兆伦的宿舍门前,又轰一下向围墙下那个临时当作药房的仓库冲去。
蓬头垢面的苏兆伦,从两扇木门里探出睡意朦胧的半个身子来,望着门外的人群,眼露茫然。那帮家伙立时对着他一顿猛拍猛照,显然,苏兆伦至今还什么都不晓得,那张报纸一落到我妈手里,我妈就把它两把给撕了。苏兆伦依旧茫然地站着,像极力要从睡梦里把自己揪扯回到这伙人当中来。
人群里,忽然一阵不安的骚动,苏兆伦呆看着人堆里不停向他指划着的一双手臂,他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木门猛一下合上了,有人重重地往地下跌去,待我使劲踮起脚尖看清我妈那头玫瑰花般的发卷时,药房的门发出剧烈的一声响,人们再次往前蜂拥而上,嘭嘭地捶打那扇门。有人尖声在喊着,我是哪哪的记者,请把门打开。
人群里忽然安静了,因为仓库里正发出一阵阵含混的吼叫声,像猿啼,又像深井里的水在呜咽。
我妈望着那扇门,那一瞬间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苍白得连那几粒雀斑都让人看不怎么清楚了。她不知说了句什么,忽然就像泄气的皮球,那句话抽走了她身上的力气,她缓缓地向地下又倒去。
人们抢救我妈的时候,苏兆伦打开门,箭一样从人群里钻了过去。
直到黄昏,人们才在河滩里找到他,苏兆伦只剩下一口气在喘,几个男人把他架了回来,放在门诊室的小床上。我妈和几个同事守在那,半夜时分,缓回一点力气,苏兆伦一下翻身坐起,一把揪掉胳膊上输液的针头,鞋也不穿就往外跑。我妈挡在他面前,连连呼唤着,兆伦,你醒醒,你还认得我吗。听上去,我妈像是在哀求。
苏兆伦突然间看上去骨架分明,那明明是个男人的身形,如果你不往那双猛然下陷的眼眶里望,你只不过以为,这个男人暂时病了,他需要休息。
那种场面持续了七天,每天都有医学博士和哪哪的记者到医院来找苏兆伦,那劲头,似来寻探一头大猩猩。
我妈跟她的同事们像商量好了,一点儿不把那些人放在眼里,也有好事者帮那些人去恳请我妈,他们就问几句话嘛,又不是要吃了他。我妈一顿冷嘲热讽,差点就要破口大骂了,她竟然叫了一串英语单词,我悄悄对她说,挺住,妈,我支持你。我妈感激又可怜巴巴地冲我眨眨眼睛。
苏兆伦被锁在房子里。进入房间的人,他会采用各种法子攻击,我妈都被他拿一只茶杯砸伤过额头。不得已,人们喂他吃大把大把的药片,好让他安静地在床上睡几个钟头。
苏兆伦时而清醒,时而迷乱。清醒时,他在床铺上缩成小小的一团,脸冲着墙。我妈喂他水时,他一动不动。突然,他一下翻坐而起,抓起什么都吃,像身体里长着一张巨蟒的嘴。
要是不看紧点,他就跑得没影了,我妈跟她的同事千辛万苦才能找到他,你会发现他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镇上人一看见他,就把他设法哄骗到医院里来。
求求你,让这一切赶快过去吧。我妈闭上眼睛,连连乞求她认为会在某个方向存在的神明。
朱碧玥是被我妈骗到镇上来的。
那天天气很热,镇上逢集,山里、滩里的人都来赶集,教室里都能听得到街上喧天的声浪,那条小街从没像如今这样热闹过,小镇上出现了形形色色的人。有人是想看看苏兆伦长什么样子而来的,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就是冲着探听记者究竟到镇上来干嘛而来的。
镇上的人一边忙着小生意,一边说着那个可怜人的遭遇。
正午时分,我放学回去,看见我妈站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那会儿我才发现,我妈以前所有的同事几乎都出来了,一齐站在街道两旁,指挥着人们把正中间的街道空出来,来赶集的人不知他们要干什么,挤成一堆堆地伸长脖子等待着。
不久,那辆火烈鸟从人丛里开过来了,直开到了我妈的诊所门前。你根本想不到,朱碧玥像又换了个人,十足的电影画面里走出来的人,她脸上的表情就像正走红毯的国际女星,听说全是因为那篇论文,如今她红大发了,这回她算是真正时来运转了。我妈正是以这样的借口,把她请来,姐妹一场,要在一起好好聚聚。
哎呀,我忘了今天是逢集啊,又见到这么多的人,我真开心。乡亲们,你们都好吗!朱碧玥快乐地挥舞着双臂,眉飞色舞地叫道。
我妈说,是的,你看哪,这么多人,都是来为你庆贺的。
庆贺啥呀!朱碧玥往我妈跟前走去,听说你辞职自己开了诊所,我早就晓得,你准会那么干呢。人们往这两个女人跟前一齐挤过去。
我告诉你要庆什么!我妈瞬间变了脸,待我冲过去的时候,人群中间已塌下去了,有人倒在那,我从乱糟糟的人腿中穿过去,找到了我妈,朱碧玥捂着脸躺在地上。
庆贺你干的好事!我妈说,她的嗓音变了,她的样子,跟镇上那些女人无异,她几乎在尖叫了:你们知道吗,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勾引一个心智不成熟的孩子,一直把他往邪路上拖,她被男人甩了,就用这种手段来坑害别人,难道你们还不明白吗,小镇人的生活,是谁给打乱的,看到了吗,那堆烂糟糟的东西,是谁毁坏这一切的?
人群哗的一下往后退,人人伸直脖子一齐望着我妈那张骇人的脸。
猛地就听见稀里哗啦一通响。
那辆火烈鸟,恐怕再也飞不起来了。
我妈那时四十岁。到她五十五岁的时候,回忆起这天的场景来,我妈很为当时自己的样子吃惊。天哪,我都干了些什么,像个女革命分子。到那时,又发生了很多事,但我们还是先来说当时吧。
不知道为什么,朱碧玥后来没像当场威胁的那样真去把我妈告上法庭,也没报复我妈。
那辆火烈鸟当天下午被人用一辆卡车拖走了。人们一直站在那片狼藉之地,纷纷说,不晓得还修得好不,这么鲜艳的车,太可惜了。
两个女人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也从不打听对方的任何消息。
此后十五年中,我妈一直照顾着苏兆伦。
我大学毕业,分到我妈的故乡,一座繁华的大都市。想当年,在这里,我妈遇上了我爸,义无反顾放弃了城里人的生活,跟我爸跑到小镇上来,没料到,他们很快就分开了。我爸和我妈是两头不允许被对方驯服的狮子,他们只能各自为王,都不愿为了对方而改变自己,更不能勉强厮守一处。照我妈的话说,我跟那张损,就像那海底上万年的石头,再怎么年深日久地泡,也还是石头。
我妈也没想到,自己的人生,后来竟然会跟一个古怪的小伙子联系在一起。
我在我妈的城市里工作,有了自己的家。几次三番,我想接我妈回她的故乡、我如今生活的地方。我妈表示:我已经习惯了乡下平静的生活。
我离开小镇后,我妈用全心照顾着苏兆伦。电话里,我妈说,有时候感觉,他就像我自己的一个孩子。
苏兆伦的亲妈,跑来照顾了几天她的儿子,我妈把苏兆伦安顿在一把椅子上晒太阳,苏妈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呆呆地望着电线杆上跳跃的几只麻雀。可能苏妈没料到自己对儿子只有歉疚,而并没有多少感情,所以几天后,她没跟我妈打声招呼就走掉了,还带走了我妈才买给苏兆伦的一条漂亮裙子,可能给她孙女拿去了。服过药的苏兆伦会连着睡好几个小时,可药效一过,他就到处乱跑,他就听我妈的,只有我妈能把他哄到房间去,吃药,洗漱。他要头上戴花,要穿长裙子,要把乳房挺起来。要是没人看着,他就跑到街上去,看见一个年轻女孩要抱住亲吻,朱姐姐就这么教我的,你会喜欢的,你一定会喜欢我吻你的。
自从苏兆伦疯了后,我妈的同事们又像回到了麻院长还活着时的样子,他们干着自己的工作,无争无怨,有空了就帮我妈去看着那个需要照顾的病人。那个门卫被打发回家了,门房里空着,苏兆伦经常在那呆很久,不管谁发现了,都会走过去,把他领出来,走,我们找华柃姐姐去,她给你做了好吃的。
前车之鉴,听说上头又要派个女院长来,众人立马推选出几个代表,赶紧跑去为小镇人争取不蹈覆辙的机会,无论怎样,人们要求这回一定要派个男院长来。上头一时还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不过这并不碍事。小镇医院里,秩序井然,他们都感觉到有一双暗中的眼睛在望着他们。
我妈一个人在她的诊所里应对自如,开了药方,自己划价,零头省去,只收整数,柜台旁站着的人被她喊过去,来,就你,数这个。那人就拿起一把小匙子,极其精准地数出十二粒甘草片和病毒灵来,小心哦,你可数仔细喽,多一粒少一粒都会要了你的老命的,哎,吓唬你呢,多吃十三粒,都会没事。不信?那你吃着试去,不过,真要死了,可不关我什么事。那人就张着嘴笑,说,我才不想拿我的命跟你打赌呢。我妈的眼睛从眼镜上方瞪得老大,打发走一个,下一个已等半天了。该打针输液的,坐一边的长椅上等候,先打发走抓药的。逢集天,我妈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把病人往医院推,你去那边找宋大夫,吴大夫也行,他看得比我好,人家有先进仪器。遇上星期天,我会去帮她抓中药,那些小小的白字常令我神思恍惚。我总忍不住嗅自己的衣裳,看那些香气是否已浸染了我。我妈除了没给人拔过牙,什么病都给治过,幸好,没出过差错。
闲下来,她会感谢故去的人:麻院长,真得感谢你开的那么多药方从我手里过,我都能背下来了。
她也感谢活着的人:哎,多亏我看顾着那个可怜人,要不,活着有多空虚呢。
你准不会相信,我妈学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大学毕业后,她留校在大学里教书。我时常想,要是遇不见我爸,我妈如今会是什么样子呢。她打算这辈子跟定我爸后就钻研上了医学,主要是跟我爸学的。我妈的愿望是我将来上一所医科大学,以后回到镇上跟她一起开诊所。可我除了过分地迷恋那些中草药,对医学半点兴趣也没有。
逢集天,苏兆伦会被锁在屋里。一直要到下午两点钟,我妈才得空把他放出来,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这时候,苏兆伦表现得很乖,他在椅子上安静地坐着,脸冲着阳光,双眼微闭。门里飘出他喜欢吃的饭菜味道。大家很乐意帮我妈一把,但他们各人都有更重要的事做。我上大学离开后,我妈还一直住在那两间平房里。医院后来终于建成了一座合格的二层楼,样式很老派,二楼是职工宿舍,给我妈也分了一间,但我妈拒绝了。
我妈搬到苏兆伦宿舍旁边的房间,后来的院长也一直照顾苏兆伦,他还把乡下的婶子介绍来帮我妈照看苏兆伦。
慢慢地,人们都相信了这个事实:华大夫有个精神失常了的弟弟,为了照顾这个弟弟,华大夫不能跟她的女儿去城里生活。直到我女儿上幼儿园了,我妈才回城。
[ 流经小镇的河]
我妈一直想回小镇去看看。我跟我先生处理好一堆事,带着我们的女儿开车陪我妈回去。
一路上,我妈一直在睡觉。她睡着的样子,像个天真的小孩。这种时候,我对我妈心里满是歉疚和怜惜。我无从猜测,我妈心中的全部,是被一个无关紧要的病人全占据着,还是有些地方还空着。那空着的地方,这辈子,我妈还有无时机来填满它?
车子过了县城,渐往小镇驶近,我妈在座位上变得极为不安,像个等候上舞台表演的小姑娘。车子终于驶在了能望见小镇的山坡上,远远地,我们望见一个现代化的城镇,高楼耸立,车流穿梭。与这世上别处的小城镇没多大区别。只有那黄埃埃的黄尘天气,依旧没变,车过处,一缕黄烟,久聚不散。瘦河里,架起了桥,再没有大水冲刷的河道被大肆治理,而河水还在变浅,在通往公路的方向,几乎瘦成了一条白线,河滩里修筑起了堤坝,矮矮的树正在长高。远处,一个水上公园还未建成,几只小木船上,欢跳着几个光屁股的孩子。
我记起,苏兆伦下河里摸鱼的样子。那时,我站到河里,水面还能淹上我的膝盖,我喜欢去河里玩耍,那个陪我的人,多数时候是苏兆伦。我尤记得,他把脚背尽量弓起的样子,因为他怕痒,他的皮肤白得耀眼,我就觉得自己简直黑得不像话,都不敢朝自己的胳膊多看两眼。不管我提什么要求,他都会尽力满足我,在我还没有学会骂他之前的日子,他既像我的父亲,又像我的哥哥。在我妈训斥我之前,他会变着法子把不可能的事变成现实。因为他的存在,我一直没意识到,在童年我缺失了什么。我对我爸的记忆后来越来越稀少,反是苏兆伦这个人,像我的家人那样实在可触,并且,除了过对他的怜悯,对他曾经含义不明的厌恶和抵触,更多的是些温暖的黄融融的记忆,他又是呵护我的哥哥。我们一同在平房的宿舍里争论、谈笑。下雨天,他会带着雨伞来学校接我,我老被他背着回家,鞋子从没脏过,而他的近视眼老把他带往积水里。他是个极度爱整洁爱干净的人。偶尔去外地,他会给我和我妈带意想不到的礼物回来。在我还不那么讨厌他之前,我家水缸里的水都由他去水井里挑,后来有一天,我站在门口,挡住他和他挑的两桶水。那以后,他仍往学校送伞,但我只是远远地望他一眼,转身就跑。
此刻想起来,他那个人,除了上天赐的、无知的邻人施加的,还得承受多少我的恶毒呵。
我不知我妈在想什么。我把女儿抱坐在前座上,没去打扰我妈。
终于到了面目全非的我和我妈的小镇上。
过去种种,我们已无从在这个新鲜的镇上辨认。
我妈带着我们去一一拜访镇上的老人和她的好姐妹们。
一大帮人陪着去医院。街道拓宽,铺了柏油路,所有的机关单位都挪了位,记得从小街的下方走到医院原本很有一截距离的,可这天我们似乎只走了几步就看见了那座样式老旧的二层楼,它的位置没变,只是周围又建了许多楼房,感觉上它也似乎挪了位,这栋楼,如今成了住院部,新建的医办大楼竖立在东边的位置,后面的平房早拆除干净了,连我们过去走出走进的小径也不见了。我往老楼上的窗口一一望着,除了下沉的夕阳映在玻璃上的闪光,什么也望不见。
我妈没有久留,匆匆往四处扫了一眼,就往外走。
我们在学校旁的一家影像店里看到了人过中年的马乐,我妈翻翻架子上的货,不用怀疑,全是当年马乐背着蛇皮袋从我妈那收走的旧碟片。马乐把它们当成宝贝租给学校里的老师。马乐说,你轻易再也找不到那么老的片子了。
马乐的诊所还开着,像个顽固的爱开玩笑的老头儿。
流言和记忆一同消失了,再没人能轻易地记起。
我不知我妈有没有这种感觉,就像过去那个小镇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人的一生是一次长长的孤独的行走,我们跟一些意想不到的人,跟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一间屋子、一块我们碰巧遇到的石头、一张招贴画,还有那高远的天空,组成一个伟大的亲密集群,在命运的队列中,用我们的手势,也用言语,用我们的臂肘互相捅来抵去。真正的坚忍之课是我们从一些碰巧坚忍过的人那里得到的。
这是费尔南多的意思,我妈在后面补充道。
回去后,我妈写下这段话,像是一封信,不知我妈要把它寄给谁。
如果我记得没错,这是我妈引经据典时唯一标明出处的一次。我妈回到了她的故乡,如今,我妈没事就读书,偶尔,她写点什么,也不怕被我们看到。
我差不多快到了我妈当年在小镇的年龄,我依然改不掉小镇人的许多生活习惯,小到系纽扣的方式,大到对这个世界有点见解和看法。尽管我极力抗拒着。我先生很是吃惊,我身上没有我妈身上的那种优雅、内涵以及坚忍。我更少有我妈的文采。照我先生的说法,我连条短信也写不通顺。我不知我妈怎么做到的,我是说,忍受那么多的事。
有人终于想起什么来,告诉我妈,朱碧玥如今是教育局的局长。
哦,很好啊。我妈表示一点儿也不惊奇,倒是我大吃一惊,看看我妈,我忍住强烈的好奇心没再接着打听下去。
在我妈当年的一姐妹那里吃过晚饭,我们到河滩里走走。
我们沿着瘦小的河水一直往上走,当年只要下点暴雨,这条河就会发洪水,从三面来的河水一齐汇聚,河湾里流得漫不经心的河水,被裹挟着往前奔流,这时候,小镇人都跑到河边观望暴发的洪水,浑浊的河水蹿得几丈高,一路汹涌向前,流向那时的我们都还没有去过的方向。波澜壮阔的景象一直延续到夜晚的梦境里。我仍记得望着洪水时,苏兆伦脸上的兴奋,那一刹那,你问他什么,他都像听不见,他双手攫紧了自己大腿裤子上的一块,紧紧攥着。
再去看那张脸,满是茫然。
左侧新修了一条公路,卡车经过,尘土飞扬,挡住了我们的视线。
当年我们观洪水的那个高台还在,人们从上面不停地取土,四周已被削得方方的。我扶我妈爬上高台。我妈颤抖着,像晕船的人那样,她一定要站在上面看看。
他极有可能是从这里掉下去的。那天,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像个正常人。我一走进去,他就从桌前站起来,看着我说,姐,我想起来了,我二十六岁了。我妈呆呆地望着远处,自说自话似地说,那天我在诊所里一阵阵莫名的心悸,我感觉很难过,就在那时,我已预感到,他要离开了。
我便又重新记起,被我妈讲述过了无数次的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来。那天是逢集,因为天阴下雨,人散得早,不到中午,就没什么人了。我妈往后面的平房走,看见那个看管苏兆伦的婶子从里头跑出来。
苏兆伦是从窗户里爬出去的。为了通风,我妈整天都把窗户大开着,下暴雨这天,她虽然关上了窗户,却忘记锁上了。
几个人出去寻找了。我妈奔回房间,她看到屋子里被精心打扫过,地上洒扫过了,被子叠成了四方块,我妈随意丢在桌上的书摆得整整齐齐,书上放着一个手镯,是我妈送给苏兆伦的生日礼物。
我妈后来在一本书里翻到一张纸片:
姐,本来该由我照顾你的。
我妈从没说起过这张纸片。
后一篇:最后一个木匠 作者:杨仕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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