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 待(文/李燕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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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行老板递过一只烟,瞟了下前座的包裹,说:
“还带着呢?有五六个月了吧?”
包裹外面的塑料袋还是五个半月前车行老板亲自套上去的,那时,塑料袋崭新、挺括,几个月过去,虽然一直轻拿轻放,而且大部分时间它都待在同一个地方,也还是有了磨损的迹象。透过塑料袋可以看到大片的黄色,是绸缎,但没有绸缎的厚重,仅有的光亮也像是用锉刀粗略挫过,既不平滑又单薄至极。每次与这种黄对视,李耀都会迅速别过头,这次也不例外。虽然别过头并没什么可看,街上除了忙碌的人群就是房子、电线还有偶尔飞过的鸟,最后和车行老板一起抽着烟看着远处天空。下午阴沉的云在傍晚竟然溜边滚了一层绯红,像女人脸上的胭脂,眼看着越染越浓。几个月前,李耀第一次从后备箱拿出黄色包裹平放在副驾驶座上,一边放一边嘱咐:别碰,千万别碰,碰坏了可真没法赔。车行老板走过来一看,没说话转身去了隔壁洗衣店,出来时手里拿了个大大的白色塑料袋。
“来,套上,套上,万一溅湿了,不吉利。”
套了塑料袋的黄色包裹看起让人放心了许多,像穿了件大衣似的。这之后的5个多月里李耀一共洗了六次车,每次,他都会重复同一个动作,搬出、然后搬进,每次,老板见他搬出东西都会走过来聊几句,包裹就像他们之间的另一个熟人,老板看看他,再看看包裹,看包裹的时间甚至比看他的时间还要长。随着时间的推移老板不断说,一个月了吧,两个月了吧,快三个月了吧……就像今天老板又说,有五六个月了吧,老板一定以为李耀一直把它带在车上,其实这中间有些时间它也待在医院里、和一些衣服、碗筷挤在一个狭小的柜子里。只不过那时李耀忙得饭都顾不上吃,更别说洗车,等有时间洗车了,它恰好又出现在了车里。和多数男人一样,李耀从来不聊这些细节,聊的都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或者干脆是些无影无形的事儿,他说,“预报有雪呢。”车行老板说,“嗯,该下了,腊月二十八下场雪,一切都好了,”又说,“过年也挣不下个钱,往年这个时候洗车最少也80、100呢,今年才50
二
几个月前七七亲手把寿衣放在李耀车里的那个下午,阳光很好,天上不时飘过一只只风筝,再丑的风筝只要兜着风放起来,也一律看着精神抖擞,看久了常常会忽视放风筝的人,似乎风筝自己有了手脚、有了翅膀,也有着单独的生命。那天七七没有心思看太阳更没有心情看风筝,把寿衣交给李耀后,直接陷入对往事杂乱而冗长的叙述里,中间不时夹杂着抽泣,偶尔也停顿下来问李耀一句:你说我爸没事儿吧?李耀说:没事儿。七七似乎并不在意李耀回答些什么,只是想问而已,问完,停顿一下又接着叙述从前。整个下午的时间都在这样反反复复中度过,天黑到什么都看不见了,七七才停止了哭泣。
两年前,朋友婚礼上刚认识七七的时候,七七挂着一脸没心没肺地笑说,叫我七七吧,出生时七斤七两所以叫七七。李耀说,我还九斤九两呢,那该叫舅舅?看着他俩儿自来熟,朋友纷纷帮着起哄,后来又拉拢着聚了几次会。对七七,他有好感也有心动,这心动的前提竟然不能免俗地是因为外貌。七七够白,白得有些晃眼,在聚会餐厅的灯光下有时候是瓷器般的白,冰凉细滑,有时候是粉糯的白,在他的想象下一切也有着细腻的手感,但他没有想过要走近她,他宁可想象着。因为唯有想象能让他感觉安全,感觉自己还有无限的可能。一直以来,他都对“爱”心存疑惑。从大二谈恋爱开始,陪着女孩儿遛弯、吃饭、逛街、拉手、接吻、抚摸,该做的都做了,就是没有那种所谓的惊心动魄、死去活来的感觉,似乎在一起,挺好,但分开亦没有什么关系。一毕业,大家各分东西,他回老家考上市档案局的公务员。最初,他们两周打一次电话,然后是两个月、半年,再后来彼此的消息需要从同学那里才能听得到。其实他从来也没有天真到一定要找个真爱结婚,只是,心有不甘罢了,不甘心就这样尘埃落定,不甘心这触手可及的未来竟然有着他最不愿变成的父母亲生活的影子。其实最让他难过和不能容忍的还不是这些,是所有的决定从头到尾竟然没有人真的干涉过,大家顶多只是建议而已,无论是否愿意,一切都由他一手造就,所以他没有可以埋怨的对象,他的难过只能属于他自己,既得不到宣泄更不可能被分享,只有偶尔聚会,听着大家吵吵嚷嚷,生活过得似乎还没有他顺心,那刻,会有类似安慰般的情绪从他身边闪过。时间并没有因为他的难过而停止了脚步,几年一晃而过,同学结婚的结婚,离婚的离婚,看着同学的小孩儿跑来跑去,他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感慨。秋天的一个晚上洗漱完,他看见镜子里的脸居然和父亲有些相像,苍老、固执、毫无生气。他知道再过些年大家也会像称呼父亲一样叫他老李。想到“老李”这个词,他突然有些慌乱,有些焦虑,就像快考试了结果书还没背。第二天,和他母亲说:以后,有合适的就相亲吧。母亲总以为是父亲的病让他懂事儿了,其实,一切能看得见的理由都不过是借口,是个类似路标一样的东西,有没有它,路一样存在,有了或许会更安心,如此而已。从那时起,近的、远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李耀总是好脾气地谈着,然后等着分手、再谈、再分手。大家都是奔着结婚去,没有谁愿意像大学里一样磨叽着浪费时间,他不主动,女方也不主动,结果只能是分手。大家都以为他是挑剔,只有他自己明白,看似有无限机会的相亲,其实不过是又一场无从选择的游戏,这次,他选择等待。
喝了酒的七七脸红到了脖子根,仰着脸问他,挨的那么近,说什么他竟然没有听清楚,只记得接吻、抚摸。那晚的情节,在两个人后来的叙述里有着不同的版本,他记得是七七主动,七七说是他先主动,并且还描述了一大堆铺垫的情节。关于那晚的记忆李耀一直是模糊的,始终只有零星的片段——气味、头发、一帧一帧像电影胶片,然后被剪辑的有些凌乱。一切,有了开始就像是有了结果。那晚的前后顺序还没有讨论清楚,他们已经手挽手开始出双入对。后来他们在一起亲热,李耀的大脑再也没有像第一晚那样凌乱过。那个夜晚,就像是特意准备好的一副药,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让他确认,这——就是他的等待。
午后,他们面对面坐着安静地叙述彼此的家庭,不像恋人般而像所有初次相亲的人那样,叙述的很详细、很具体,没有添加、没有渲染,只是叙述。七七说,她有一个姐姐,大她二十岁,现在西安,父亲快50才生的她,所以,是老生子,所以,父亲很老了,已经痴呆了近10年,但是,到了转折处七七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但是——他有我妈照顾,不会拖累我们。”这句的末尾她特意用了“我们”两个字。七七说话的时候,阳光从她的脸上斜着照下来,浸在阳光里的那半张脸可以看见淡金色的绒毛,显得异常柔软、稚嫩,另一半隐在暗影里有些模糊有些青绿。七七说完,李耀也说了他的家庭,就他一个,父亲去年生病,脑梗,但是已经不碍事儿了,没有什么,很简单。听他说简单两个字,七七眼睛往上翻了一下说:
“都简单,我们家也简单,没那么复杂。”李耀本来想解释,但解释的话途径喉咙的时候突然被自己的一阵咳嗽打断,咳完,见七七盯着他,瞬间也觉得自己仿佛是故意干咳,于是解释就演变成了掩饰甚至含有一丝讥讽。其实,他没有。又过了几分钟,七七深吸口气说:
“放心,我不会轻易说‘分手’这两个字的。”说完,嘴角牵强地平拉了一下,呈现出一个半途而废的笑。
李耀从大学谈第一个女朋友起就幻想过,女友和他说“分手”这两个字的情景。在他的幻想里,他会笑一笑,心里不会起一丝波澜,有的只能是快意,然后再说一两句祝福的话,或者干脆拍拍女友的肩或是送一个拥抱,一切显得既大度又留有余地。可惜这些从未发生过,从没有人要和他说“分手”,“分手”似乎从来就不是一个词而是一个动作,走了自然就分了。作为男人,在一段感情里最沮丧的不是追不到女人,也不是女人寡然无味,而是你感觉无所谓的时候,对方比你还要无所谓,她的无所谓产生的甚至比你的一切感觉都要早。你来不及厌弃别人,要厌弃也只能厌弃自己。从下午一板一眼聊家庭开始李耀明显感觉到的是七七和他的疏离,就像之前他和大学同学、和父母的关系一样,有关联但绝对不亲近。此刻,当七七忍着难过说,不分手,李耀闲置着的心一下子就热了,他知道,她需要他,于是伸出手贴在七七脸上。手一碰七七的脸,七七立刻泪雨滂沱,仿佛他碰的不是脸而是按了一个哭泣的开关。
七七的父亲从李耀登门的第一天起就老是对着他笑,不仅笑还和他没完没了地说话。尽管七七进门前就嘱咐过他别多搭茬,因为她爸痴呆那么多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李耀还是不好意思把这样一个大活人完全置之不理,老头儿问,谁啊?他指指七七说,男朋友。又问,干什么?他说,“看您。”李耀说这句话的时候说得很大声,一边说一边坐到老人身边,后来又握着老人的手。事后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竟然会主动去握着一个素昧平生的成年男人的手,和父亲都没有这样子握过。上大学时偶尔还会和父亲聊天,一次,谈起佛教,父亲说,他本人是纯粹的唯物主义者,不信别的,所有的宗教只不过是心里的安慰剂罢了,说完,不忘提醒他千万别走歪路。父亲总是这样,能把他们之间的任何谈话直接简化为选择题、判断题,从来不会和他往深了讨论。毕业后,连那样的谈话也省掉了,一个屋子里,彼此的生活都看得见,除了让早上班,就是早回来,再没有其他可说。只是,他从来不当着父亲的面抽烟,所以他以为父亲不知道。一次,相亲地点在家里,母亲有些显摆地介绍说:他不抽烟。那句话直接导致了相亲的失败,母亲说话的时候,父亲白了母亲一眼。客人一走,父亲就说,还不抽烟,我看没少抽,指头都快黄了。他抬起右手看了看,心里说,还好,还好。七七父亲的手只有最初的几分钟被他握着,随后的时间里一直是老人紧紧反握着他,很紧,抽都抽不出来,七七拿了一个苹果使劲往她爸手里塞,他才把手抽出来。后来吃饭之前老人就一直紧紧地握着苹果不肯松手。以后,每次他去,七七的父亲都会问这几句话,问的时候,抬着脸,用小孩儿般惊奇又执着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们每次都是初见,永远都新鲜。去的次数多了他发现老头儿也会骂人,一次,尿了裤子,七七母亲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让他听见了训斥,从厕所出来,老头儿嘴里就一直嘟囔着,仔细听,全是骂人的话。见到这一幕,他会不好意思,一个家、一个人的另一面突然平展开放在他面前,让他多少有些无所适从。见他别扭,七七突然笑了:
“不习惯啊,就这样,平时你不在,他们掐的更厉害。”
“瞎说,谁天天掐呀,他有时间,我也没有那个功夫。”七七母亲认真地说。
七七母亲很瘦,脖子上的锁骨有些吓人地突起着,但说话嗓门响亮,她总叫七七父亲“老王”,叫的时候完全是在喊,一会儿喊,“老王”咱们喝水吧,“老王”,快,快,去厕所啦。就算在厨房也会喊,“老王”听你闺女的话,起来走走。一开始,有他在,老王尿裤子,七七母亲还会压低声音骂,几次后就像平时一样喊着骂。最逗的是,她压低声音,老王也压低声音,她喊,老王也喊。吵急了,老王有时还会“呸呸”吐几口。
李耀去七七家比七七来自己家的次数要稍微多一点。即便是饭点去,七七母亲也不会慌乱,饭够就坐下吃一口,不够直接从冰箱里拿出什么就凑合着吃什么,吃完饭,除了七七母亲洗碗时他们需要看着老王,其他时间都在七七屋里待着。来他们家总是显得有些正式,每次来,母亲一般提前一天就开始准备,会做很多吃的,因为之前的丰盛,吃完饭他们也不好意思自己单独待着,总是在客厅陪着他父母,似乎唯有如此才配得上之前的丰盛。客厅的电视一直都开着,黑匣子里不断传出的人声适时填补着聊天的空缺,播什么倒显得不那么重要。很奇怪,不善言语的父亲在七七眼里居然是个幽默的人,而母亲在冬天也会坐在沙发上拉着七七的手帮她捂着取暖。这一切都让李耀不习惯极了,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了陌生人的介入,他们家反倒看着越来越融洽了。
三
为了防止七七父亲动手上的监控器,他一直握着老王的手,这次,老王没有像之前一样反握他,只有偶尔醒来才会挣扎着扬一扬胳膊,然后用一个指头把另一个指头上的监控器蹭下去。干这个,老王很麻利,丝毫看不出痴呆。不知什么缘故,老王从住进医院的那刻起,就显得比平时瘦弱了许多,印象中老王很重,个子也不低,偶尔扶老王去厕所,他总是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把他从凳子上拉起来。但躺在白色病床上的老王却显得瘦瘦的,小小的,脚离床栏杆甚至有很大一截距离。隔壁床的老人输完液开始走来走去,不时咳嗽着,七七母亲放在床边让他们陪护时戴的口罩一只挂在他耳朵上,另一只悬垂着。他很佩服大夫可以一直戴着口罩工作,他不行,戴不了十分钟就闷得浑身出汗,头也感觉大一圈,口罩只能沦为摆设。后来的一段时间出院、又住院来来回回都在呼吸科,住的也都是各种肺病人,他和七七的家人竟然一个也没被感染,他老觉得是几率的缘故,七七母亲说:是自私的老王保佑着呐,都病了谁来伺候他,说完摇晃着床上的老王说:是吧,老王。老王答应着,大张着嘴笑了笑。那时,他们已经是第三次住院,也是第三次接到病危通知书,和第一次不同,这次,医生说完,他们没有细看直接就签了字。第一次医生下病危通知的时候,他们都不信,不相信进来时只是气喘咳嗽的老王一下子就病危了。主治医生没有说更多的话只是告诉他们结果。李耀又托了朋友,找了另一个医生看片子,结果和主治医师说的差不多,只是添加的话更多了一些。医生说:“有个现实你们弄混了,不是来医院发展的这么快,是病变早就有了,只是来医院才发现而已,过去吃饭老被呛吧?”见七七母亲点头,指了指片子说:“每呛一次对肺都是一次感染,还有就是年纪,都这么大了,所以,如果好了,就是运气,不好才是正常。”那是李耀第一次听运气两个字从医生嘴里说出来,之前他一直以为医生这个职业和所有的理科职业一样都是理性的,既然是理性就该钉是钉铆是铆,“运气”倒像江湖术士该讲的。随后的几个月七七爸爸每次感染好些出院他都会听到医生说,运气这个词。很多年后他才明白越是理性的东西就越是存在着混沌的死角,而所有看似感性的东西却往往都有理性在做支撑。
几个月前,第一次下了病危通知书,插上胃管、氧气管、雾化管的老王看起来完全是一副危重病人的模样,身体每挪动一下都显得很费力。七七母亲听医生的话当天回家就找出了寿衣。一层一层解开看了又一层一层包裹好。寿衣十年前就做好了,还是闰月年做的,她和老王一人一套,她的咖啡色缎面绣着金丝牡丹,老王的蓝色缎面绣着金丝的福寿,外加一件斗篷两人一模一样,都是玫金的缎面绣着龙凤呈祥,当时做好她还披了披,那年老王已经痴呆了,但还是看着她说,好看,好看。每年春天,她都会拿出寿衣晾一晾,拍打拍打,然后再放包樟脑进去,十年,年年如此。刚拿出的寿衣有一股子樟脑味儿,樟脑还是今年春天新放进去的,还没有挥发完,她取出樟脑胡乱塞在柜子里,包好寿衣后,又在外面裹了三层明黄的布,来回看着妥当了才走。医院里,寿衣最初和碗筷杂物放在一起,虽然放在最里面,每次开门也还是能看得见明晃晃的,那黄色就像是锋利的牙,一口口啃咬着七七,那些天七七总是一副恓惶要哭的样子,几天后见老王的气喘好转些,七七母亲说:
“要不把寿衣放李耀车上吧,在医院老和吃的挤在一起也不好,也省得你看见难受,”把寿衣拿出来又犹豫了很久说;“反正也会结婚,算是叫父亲呢,放车里应该不会不吉利,都说老人的寿衣压寿。”包裹交给七七后又说:“别让李耀拿回他家,就放车里……要不,还是问问李耀吧,看他介不介意。”
李耀当然不介意寿衣放车里,只是不能洗车让他有点不舒服。起初,他忍着。一个月过去,车脏的只能看见挡风玻璃的时候,他决定把寿衣暂时挪放个地方再洗车。琢磨了一圈才发现除了车里根本没有任何地方可放,七七说过不要放他家里,其实七七不说,他也觉得抱着寿衣回家有些别扭,单位也不能去,那样做不但招骂,还会遭人记恨,七七家和医院也都不能放,人家只托付你一件事,因为洗个车,你就还回去,不仅不像个男人,连说都说不过去。最后没有办法,他只能带着寿衣一起洗车。从那时起,寿衣多数的时间就一直跟着他。老王第一次拔了胃管出院回家休养,寿衣曾短暂地被拿回过家,放一星期后随着老王的再次住院而住院,后来急救的时候又往医院拿过几次。七七母亲对寿衣看得很重,每次医院急救都会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让把寿衣拿来,而寿衣也真的像是老王的一个护身符,再危险的抢救寿衣拿来了也就平安无事。每次拿回寿衣来七七母亲都会一层层打开,摩挲一阵儿再包上,开始,李耀以为是检查寿衣破损没有,弄得他很紧张,生怕无端地寿衣就破个洞或者扯一条出来,后来发现七七的母亲只是单纯地抚摸衣服而已,他释然了许多。见他总是盯着寿衣,七七母亲说:“来的时候都是光着来,走的时候要穿舒服了再走,自己预备的总比从外面临时买来的强,就是辛苦你老拿着。”听到最后一句李耀摆摆手说没事儿没事儿。每次都是有惊无险,到后来李耀接到电话,虽然还是会尽快往医院赶,但心里早已没有了第一次急救时的慌乱和紧张。不止他,七七也一样,有一晚两人一起守夜,他们竟然在陪护的床上抚摸了很久,那种感觉真是奇怪极了,尽管知道老王不会醒而且已经痴呆的老王也不会懂,他们还是不停看着老王,七七压抑着笑声,他压抑着汹涌袭来的情欲,虽然最后只是抚摸,他还是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压抑的快感。放在几个月前,七七绝对不会这样,那时在医院里,七七除了盯着他爸就是盯检测血压、呼吸之类的仪器。对他,只有需要干活才能想起来,其余时间一律视而不见。不要说抚摸,连拥抱都显得很勉强。七七紧绷着的神经随着老王住院时间的不断延长,还有一次次有惊无险的抢救逐渐松弛了下来,现在,她几乎已经习惯了医院,也习惯了她爸在医院躺着,仿佛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她们雇了一个护工白天和她妈一起照顾她爸,一周有两个晚上她和李耀会一起守夜,妈妈可以回家好好休息。其余时间,和平时一样,按点上下班,只不过,回家改成了回医院而已,生活又和从前一样了,规律的仿佛是墙上悬挂的一块表。在医院没事儿干的时候,他们也谈到了婚事。七七主张暖和的时候结婚,她觉得天冷了穿什么都不好看,鼓鼓囊囊的,结婚对于七七来说似乎要的就是亮相的那一刻,要好看,一定要很好看,一个女人最隆重的时刻怎么能不好看呢?谈到结婚七七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些。李耀不一样,结婚对他来说除了钱还是钱。这个城市结婚给女方的财礼钱已经涨到了十五万,这也只是普通水平,还有给更多的,即使七七不攀比,但十五万他肯定得给,除了财礼还有用车、酒席、烟酒,都是钱,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结婚穿什么衣服,这个对他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一项。一想到结婚的钱全部都是父母出,他的自尊心瞬间就会缩水,不要说更远的抱负、孝顺,就连眼前这十几万他都绕不过去。一个院里玩大的王嘉,还是个女的,开个很小的洗发屋听说一年都能赚二十万,王嘉只是职中毕业,他呢,大学毕业一年工资还没有四万块钱,抛了手机费、吃饭、上礼,每月都所剩无几,他还有什么脸面和父母生气。对于未来,李耀根本不能细想,不想,一切都可以风轻云淡,可以谈着恋爱、可以温存;一细想,整个人如同陷入漫无目的的沙堆里,越挣扎就越乏力,甚至完全没有可以用力的方向。所以谈起结婚,一般只是听七七一个人谈,他的那些想法从来也不说,要说也只是说,随你,怎么都行。七七听他这么说,立刻会很开心。有时马上会翻手机里的日历,然后指给他看:
“这天、还有这天,好不好?”他还是那句话,都行。有天聊完结婚回家,晚上竟然梦到了结婚,梦里的七七显得很遥远,他走了很久也没有走到她跟前,中间有一堆手伸着要钱,给到后来,他再也掏不出钱,于是开始翻兜,一个一个翻,最后所有兜都翻遍了也没有,站在人群里他窘迫极了,没有人给他解围,他们只是一直看着他……。这个梦和所有关于考试的梦一样,只要醒来,李耀就再也不愿意回顾。所有这些都带给了他无限的挫败感。就像考试,李耀不算差,但也绝对不会是第一,初中时,母亲不止一次和他说过,再努力一点点就好了,只要一点点就好,说话的时候母亲极力保持着平和、语调也总是尽量婉转。尽管如此,他也还是感觉到了压力,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他比他们更希望自己考好,因为在班里考到前十名是可以随意挑座位的,其实坐哪里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挑的那个过程,他只挑过一次,在班里转了一圈后他坐到了第三排的位置。后来,他永远徘徊在十几名,有时是十一有时是十五没有更靠后,也没有更靠前。他甚至后悔自己那次考到前十,那之后,每次考完,老师都会说和他母亲一样的话,只不过没有那么委婉,老师说:李耀,你再努力一下嘛,努力一下不就可以挑座位了嘛。他知道是他给了他们念想,给了他们希望,从那时起,希望这个词在李耀的人生字典里就不再是个好词,希望如果注定是渺茫,那就还不如没有。他们永远不知道他们所说的努力一点点,对他来说有多么遥不可及,他在努力,别人也在努力,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抛去吃饭、睡觉只有不到十四个小时可以用来学习。除非他更聪明,就像同样是吃饭,吃三顿饭,次数没有变,但有的人胃口大就可以吃到别人的三倍那么多。但可惜他不是那样一个人,他不笨,但也没有更聪明,他不明白,父母生了他,为什么会不明白这些。母亲说得越是婉转他就越是生气,因为婉转从表面上看多少代表了尊重,可实际上从来没有尊重过他,所有的尊重都是他们一厢情愿的认为,从来不问他,累吗?其实即使他们说,别太在意分数,随意点吧,他也并不会因此而随意,但至少会是安慰。没有,一次也没有,他们客气地说着要继续努力的话,他生气地听着,听不下去就直接摔门回屋。和父母牵手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了小学,有一两次上街,母亲想拉着走,他立刻甩开,太别扭了。但是他却主动拉七七的父亲——老王的手,而且一点儿也不别扭,他不知道是因为老王已经痴呆的缘故,还是因为他们之间的陌生让他可以表现得更好。就像母亲会拉七七的手,就像父亲会与七七谈电视剧一样,因为陌生反而让彼此没了顾虑。
父亲谈起他的婚事,希望可以早点结,其中主要原因也是因为财礼,财礼几乎年年都会涨,有时候一年涨两三万。父亲说,别攒来攒去,越攒反倒越少了,还说,让他别操心房子,早考虑好了,他结婚就住现在的房子,五年的房子也不算旧,他们老两口搬到旧房子去,等旧房子什么时候拆了盖新的,再让他们换回去住,说到那套旧房子,父亲脸上会露出得意的神色,当年很多人一两万就卖了,父亲一直留着,现在,好几十万了。“那可是学区房,值钱着呢。”父亲说什么,他都是点点头,一句感谢的话也说不出口,那个出口仿佛很久以前就被封存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认真在那儿盘算,因为他什么也干不了,很久以前,当他闪过辞职念头的时候就发现其实他什么也干不了,他不会绘画、不会音乐、不会编程、甚至连洗头都不会,就算卖苦力也不是一把好手。
在医院里,老王第一次下病危通知书后,他见到了七七的姐姐和姐夫。七七的姐姐没有她母亲那样瘦,她像多数中年妇女一样有着丰盈、健壮又沉重的背影,已经完全没有了女孩儿般的轻盈。李耀不知道将来七七是否会像她姐姐这样,还是会和母亲一样精瘦。三个女人聚在一起的时候,看着非常相像,一笑颧骨都会高高耸起,声音也都高、都爱喊着说话。七七姐姐刚到医院的时候,一看见躺着的父亲,泪“唰”就下来了,母亲在一边劝着:危险期过了,过了,别担心,别担心……。三个女人都在屋里的时候,他和七七的姐夫会在楼道里抽烟,他们一起抽着烟、一起谈论着老王、也一起谈论着王家的两个闺女。身份完全一样的他们找了很多话题来聊,他了解到他们竟然是大学同学,毕业后都分到了西安一个和军事有关的科研所,钱挣的不算少,就是不在市区,平时也不让出来,上班下班都在生活区里,生活很单调也枯燥。七七姐夫很羡慕地说:
“不像你们生活在大城市里,每天这么有意思。”李耀本来想解释说,城市里也没意思,又觉得城市没意思这个话题聊起来太费劲了,干脆笑笑带了过去。第二次和第三次急救七七的姐姐姐夫都和第一次一样赶到了医院,虚惊一场后,他们还是站在楼道里抽烟,那次在楼道里他们还听到了隔壁一家人的争吵。每个人声音都很大,说来说去也还是那个字——钱。有的嫌多买了一支药,有的嫌多买了一顿饭,算来算去,都觉得自己又出了力又吃了金钱的亏。本来就拥挤的走廊因为吵闹变得更加拥挤。李耀很讨厌自己目睹了这一切,不是因为嘈杂,而是所有的嘈杂听起来都那么有道理,而现实在所有这些道理之下越发显得有些刻薄无情义。七七姐姐回来的第一天就放了五万块钱。母亲说:
“不用,医保能报。”
“扣来扣去报不了多少,何况马上就用钱呢,我又不能守着。”姐姐说完把钱直接塞进了柜子里。第二次回来又放了五万。如果没有这些钱李耀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样,至少不会那么快雇护工,护工一天一百五,一个月就是四千五,后来的几个月还加到了一天一百八。如果没有护工,他们三个就必须每天倒着看护老王,那样他和七七只能隔三差五就请假,而且替老王擦洗身体也必须他们在做,包括洗老王的尿布。他不敢想象如果一切真是那样,他是否有精力在医院一直耗下去,更不能想象两个人还会有心情在夜晚互相抚摸。当钱不是可以闲置着放在口袋、放在银行,而是需要一天天、一个地方一个地方、一寸身体一寸身体去铺陈的时候,钱就比一切的话都来得更有意义。
第三次赶到医院又是虚惊一场后七七姐姐笑着说:
“都快成编瞎话了,老是说抢救、抢救,十万火急,领导都问到底什么医院啊,几个月来,反复急救,每次都救得这么好,太牛了!”说着转向老王:
“爸,咱就好好的行不?不用吓我,我也回来看您。”说完拍着老王的手,老王一直摇头,她们就一直笑。医院俨然成了一个快乐的地方。但医生还是那句话,病人随时有可能感染加重引发其他并发症,让他们随时准备着。好,好,准备着,准备着。这话简直就像是开玩笑才说的话一样。除了看见寿衣能让他想起老王确实是病着,而且还是医生说重病,其他时间和在家里一样,他还是会握老王的手,尽管多数时间老王都是躺着、睡着。唯一不同的是,老王不再用力的回握他,手常常任由他握着。插了胃管的老王只要醒着还是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问他是谁,来干嘛?和最初见他时一样,完全是一副与他从未谋过面的眼神,有时候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后来,老王越来越像小孩儿,睡得时间比醒的时间明显要长许多。老王有些精神的时候会问怎么不给他吃饭?其实他们每次往胃管推饭,只要他醒着,都会把装食物的针管拿给老王看,边往胃管推饭边说,老王,老王,吃饭了啊,感觉到了吧,推完轻轻拍拍他的肚子问,饱了吧?老王总是摇摇头很无辜地说:没吃呢。对于饭,老王保持着一贯的热情。过去在家里时,只要说去吃饭,从凳子上很容易就能把老王拉起来,要是上厕所就需要拖着使劲拽。老王直到最后也不肯承认从胃管打进去的算吃饭。在医院为了能吃饭老王做过各种努力,李耀父母来医院的时候,老王正好醒着,七七母亲大声给他一一介绍,老王点点头说:
“吃饭,别回了,一起吃饭。”
七七母亲故意说:
“我没钱哎。”老王很嫌弃地瞥一眼说:
“小气,就是小气,吃一顿能怎么样!”出了医院李耀父母还问,痴呆了吗?不那么厉害吧,看着还算清楚。再回到病房七七母亲还在笑着数落:
“老王啊老王,我看你到死都改不了好面子这个毛病,还说请人家吃饭,是自己想吃吧……”
李耀父母来看老王,顺便也说起了他们的婚事,七七母亲的意思,怎么定都行,听大家的。他父亲试探着说:
“过年没几天了,等过了年准备准备,五六月份?”
听见婚期是夏天,七七挎着他的胳膊突然有些羞涩地抿着嘴。父亲又自言自语般说:
“那我先找人选日子?选了你们再看看?”
四
雪并没有如期而至,就算云彩已经滚了绯红的边,不到时候,也还是下不来。大年三十,老王插着胃管出了院。问起寿衣,七七母亲说,“就放车里吧,过了年还要去医院呢,总是辛苦你。”没等他接话,七七姐姐说:
“太客气了啊,又不是外人,是吧,李耀。”李耀说,是,是。七七的姐姐忙着做各种吃的,肉切了若干份,有的要做排骨、有的要清炖,有的要红烧做酱梅肉,还有一块里脊准备炒过油肉。饺子馅已经拌好放一边煨着入味儿,就等包的时候再往里面翘一点儿韭菜。老王坐在他的老位置上看着电视打盹儿。七七和母亲一起套刚洗干净的被罩。见时间不早,没等吃上饺子,李耀先回了家。家里也在张罗吃的,只是没有那边热闹。他洗完手说,我也包饺子吧。见母亲没什么反应又说了一遍。往年这个时候他一般窝在自己屋里,等饺子熟了才出来。母亲迟疑了一下答应着。他包的很慢,一开始还努力要捏个花边出来,后来决定放弃,就只是简单地放好馅对折然后捏紧,就这样也还是包的很慢,父亲擀皮儿,母亲包五六个他才能包一个。那晚,没有聊更多的话,但可以感觉得出母亲很高兴,煮饺子的时候一直哼着小曲儿。母亲年轻时在统计局是文艺骨干,每次单位汇演都是她最忙碌的时候,从编舞到指挥唱歌样样都行,母亲也识谱,小时候,母亲除了自己哼还会教他唱,他不能清晰记忆童年听母亲唱歌时的心情,应该是高兴的吧,至少不会是反感。但上了高二他像完全变了一个人,突然对汇演时忙碌的母亲感到厌烦至极,更不能在家里听她唱歌,母亲一唱,他会使劲儿摔着把门关上。其实,他不是怕吵,只是不理解母亲居然会为了单位一个不知名的汇演而兴奋地忙碌,他不明白母亲的价值在哪里,即便是需要认可,难道就只需要单位那可怜的有限的几个人去认可?他一直试图通过观察了解父母的人生价值,观察的结果令他失望又难过,他们每天除了关心他的学习、吃、穿、以及单位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再没有别的。关于人生,他憧憬过很多种,除了不要过父母那样的生活,别的,在他看来都尚可。但是多年后,他还是一步步地靠近了他们,靠近了之前他最看不起的生活。听着母亲唱歌,看着母亲来回走动,他竟然不再有丝毫反感,只觉得安静踏实,他不明白究竟是自己已经衰老到开始习惯一切,还是因为早就沦为了他们中的一员,为了不至于厌弃自己才学会了接受。
大年初一七七很早过来拜年,说昨晚她爸又发烧了,不过,喝了药已经退烧了。李耀母亲催他们早点过去看看老王。七七挽着母亲的胳膊说,没事儿了已经,我爸就这样老是吓人。七七和他母亲的关系看起来比之前还要亲昵,两人偶尔还会一起逛街,但是,说起结婚,说起财礼,两个女人又立刻都开始打各自的算盘。李耀母亲试探的问了几次七七财礼给多少合适,七七总会岔开话说别的,就当没有听见一样,七七母亲呢,也不追问,还会附和着七七说别的,就像她真的什么都没有问过一样。女人之间的关系算是这世上最微妙的一种关系,再亲密也不可能像胶那样密合,她们的关系更像缝合在一起的几张颜色不同的毛皮,也许会很结实,历经流年而不破损,但脆弱的时候也许只是轻轻一碰立刻分崩离析,那个力量不但永远需要拿捏着,而且没有人可以准确知道那个量到底是多少,有时一个眼神也会是负重,有时再严厉的骂听来都能暖心。母亲在厨房问七七的话,李耀在外屋都听得清清楚楚,但,七七就是装着听不见。他知道母亲只是心有不甘或者准确地说是心存侥幸,财礼是肯定要给的,她自己也说只能按着行情给,但还是心存侥幸地以为或许会低一点儿。说到底也还是因为钱,如果他们有更多的钱,如果他可以赚到更多的钱,他相信母亲一定不会这样。偶尔,他也会因为这些迁怒到七七,但很快就发现七七所有的表现也还是因为他没有那么多钱,如果他有,直接给了七七,母亲和她都不用这么绕来绕去。随着婚期的临近,他的难过也越积越多,但一切又和谁都无从说起。有些问题你即便看到了,也只能是看着,因为你解决不了,而问题在你的注视除了能让你难过外绝不会变小更不会消失,所以,看着七七和母亲挽着胳膊说话,他已经学会把自己变成一个旁观者,只是等着。
初六下午,因为老王大便在裤子里引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当时,他和七七还有老王都在客厅看电视,七七母亲过来叫老王上厕所,最先叫嚷了起来,嫌老王拉裤子污染家里的环境,训斥声很大,这次,老王没有像以前一样回嘴,整个人木讷呆滞了许多。听到骂声七七姐姐从里屋跑出来,怪她母亲大惊小怪,说着又看了一眼李耀,言下之意,有外人在呢。母亲没理她继续骂着,边骂边脱了老王的裤子,用布子开始擦老王的身体。
“行了,行了,老是骂,老是骂,大过年的也不怕人笑话。”姐姐这句话说完直接就炸了锅。母亲突然扔下手里的布子,声音高的有些吓人地说:
“行,你们管吧,接到你们家,你们管管试试,十几年了,我反倒怕人笑话了,你们接走吧,今天就走,走,走。”说着推搡着七七姐姐,姐姐一定没有想到母亲会生这样大的气,但还是不肯改口继续说:
“他病着,总不应该这么骂吧。”
“病着,病着你怎么不回来侍候你爸,你倒是回来侍候啊。”
“你讲不讲理,我不是给钱了吗?我那儿走不开,你又不是不知道。”
“给了钱就不用侍候,来,来,我也给你钱,你侍候吧。”说着母亲回到里屋拿出一叠钱摔在了姐姐身上。姐姐哭了,边哭边说;
“我又没说什么,你这么对我,我走,行了吧。”他们吵架的时候,李耀和七七最初只是站着,见姐姐哭了,七七走过去劝她姐,后来卧室又传出了母亲的哭声,姐妹俩顾不上别的一起都去了卧室,然后就传出了三个女人的哭声,边哭边说,声音呜咽着。李耀站在客厅大脑一瞬间有些恍惚,屋子里缠绕着女人持久不停的哭声,还有脱了裤子仍晾在那儿的老王,走不成,也不能老站着,那就只能蹲下给老王擦洗身体。一蹲下,他就开始想吐,忍着恶心,皱着眉用布子开始擦老王腿的外侧,这是沾屎最少的地方,那时,他才发现,再深厚的同情面对屎尿污物瞬间会被涂抹的面目全非。老王不再是平日里那个他喜欢的老人,臭味把一切拉扯到了相反的方向。他尽量拖延着时间,直到她们出来,他也只是擦了两个腿的外侧。七七母亲用手把他挡开,叫七七陪他去里屋坐着,然后和姐姐开始收拾。关上卫生间的门足足洗了五分钟手他的心情才开始平静。这是李耀除了自己之外第一次接触屎尿污物,在医院因为有护工,他从来都是在病房外等着。回到里屋见他半天没有说话,七七解释着:父亲从医院回来已经不如过去那么好侍候了,没有两个人根本拉不起来,晚上睡觉他们三个要一起抬才能挪动他。白天光往胃管里推饭一天就要推八九次还不连推水,每隔两三个小时就要做次饭,因为都是流质食物,老是大便,今天已经是第二次拉裤子了,在医院的时候有护工在,可以帮着推饭、擦洗,她妈光是做饭就行,现在,她们三个人轮着都感觉累,昨晚她妈一宿没睡。说着七七眼圈又红了,李耀问,那怎么办?七七摇摇头说:不知道,其实过去也不好侍候,痴呆了以后就总往裤子里拉尿,但比现在要强,一星期也就往裤子拉一两次,十几年了妈一次都没有出去玩过。七七情绪里满是刚才母女互诉衷肠的苦楚,说了很久,李耀听得有些心不在焉,但还是抱了抱七七。那天,李耀没有像往常一样留下吃饭,逃离一般,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临走也没有再去握老王的手。
一连几天都没有去七七家,他说下了班忙着陪母亲走亲戚,其实不过是幌子罢了,自从给老王擦洗过身体后,有种很奇怪的情绪滋生了出来,让他感觉很难再面对老王。正月十一,小姨父过来说要用车,见母亲要和他一起下来收拾后备箱,他摆手拒绝了,他不愿意母亲知道寿衣一直就放在他车里,虽然母亲从来也没有说过介意这些,他还是不愿意他们知道,最后生气似的看着母亲,母亲才说,好,好,那你自己收拾吧。别的东西都拿了下来,只剩包寿衣的塑料袋。李耀把它往里面使劲推了推,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小姨父,又怕告了小姨父,小姨再告诉母亲。临走,他只是和小姨父说后面的东西千万别丢,那个是领导的。小姨父满口答应着说,不会不会,我用呢又不借给别人,就是谈事儿、送个人,主要是家里的车你小姨要接送鹏鹏学外语,三天就还回来。怕小姨父多心,他又解释说,他也不知道是什么,领导让他先拿着,说过些时候用。李耀有些惊讶自己竟然连续不断地开始说慌,现在还拉出了他们领导做幌子。看着车远去,心里隐隐生出些不安。
正月十二七七打电话说,母亲叫他去吃饭,见不能再躲,李耀答应了。老王看见他,笑得依旧很开心,丝毫感觉不出他的躲闪,见他坐到最远的那个沙发上,老王招着手叫他,眼神像孩子,简单开心还充满了期待。他迟疑了一下走了过去,在离老王椅子最近的沙发坐下。老王点点头抬起手,在已经痴呆的单纯的老王面前,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猥琐、有些过分了。再握住老王的手,已经是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如果说过去更多的是好奇是示好的心情,那么现在他开始试图了解老王的难过:一个正常人,逐渐开始丢失自己的记忆到最后丢失了原本属于自己的生活,他应该不是不难过,只是连难过最后也丢失了。如果自己有一天也会这样……李耀没有想下去,他不喜欢把自己放在这样的情境里联想,即使联想才只是开个头,也让他心生难过。但那天,李耀必须感激老王的痴呆。因为,如果老王不是笑着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如果老王还能记得那天他擦洗身体时厌恶的表情,他一定没有脸再面对老王,更不会再去握他的手。现在,真好,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可以继续握着老王,老王也一如既往地笑着回应他,那天的老王在他眼里甚至有些像大学时书里看到的那些得道高僧,拥有了常人永远无法企及的宽广胸怀,从这个角度看,老王似乎又没有那么可怜。那个晚上,多年积压在李耀心底的有些东西开始松动了,虽然那时他还不能看清那些究竟是什么,但还是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释然和轻松。七七说,过了十五他爸就去医院,那时他们就不会这么累了,还有三天,再等三天。七七那时不会想到以后为了这句话,她难过了很多年。
五
老王走了。正月十五凌晨一点,老王使劲呼吸着咽下了在阳世的最后一口气,只有七七目睹了这一切,那天,轮她值夜。父亲去世后很久,七七才能回忆起那晚的情景,才能放声的哭泣,当时,她没有哭,有的只是惊吓。接到电话,李耀骑自行车只用了平时一半的时间就到了,放下车子爬楼才发现自己蹬车过猛,腿有些抽筋。门大敞着,七七看见他,眼睛瞪得老大不说话直接带他往里走,七七母亲和姐姐忙着给老王擦身体。只穿着裤衩的老王赤身躺在床上,任由她们摆弄,胳膊软软地耷拉在床边。见他进来,七七母亲说,寿衣呢?他才想起没拿寿衣,给小姨父打电话关机,又给母亲打电话要了小姨家电话,小姨说小姨父晚上没回来。李耀打完电话看着七七母亲心里又沮丧又懊恼,后悔昨天晚上就该给小姨父打电话把车要回来、也后悔把车借出去、还后悔没有把寿衣拿下来,人世间种种的后悔没有一样不是发生在事后,如果世事都可以随意的拨转流年,那也就没有“错过”这个词了,七七母亲听李耀磕巴地解释完,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转身到里屋打电话。几分钟后出来说:尹先生一会儿过来会拿一套,先擦洗吧,身子硬了不好擦。最后脱裤衩的时候李耀帮着抬起脱下,老王身体一点儿也不冰冷、更不僵硬,反而比平时还要柔软,软得有些不像是男人,除了有尿还有一点儿大便,一样的刺鼻,但他已经没有了第一次时的嫌弃,更像是擦一个物件,需要仔细、再仔细,也像擦一个供品,有一丝虔诚又夹杂着些奇怪。躺着的这个人,几小时前还和他说话、握手,毫无征兆地竟然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有了前几次在医院的经验,他甚至一度认为死亡是件很不容易的事,需要长期跋涉才有可能最终到达。看着绵软灰白的老王,李耀总结不出这其中的任何规律。尹先生进门他们已经给老王擦洗完了身体。尹先生个子不高,大约因为太冷戴了一顶棕色的毛线帽子,脱了帽子后,头发像踩踏过的草的一样,毫无章法地杂乱着,羽绒衣领子紧紧贴着下巴,领子上面是一张乌青的脸。尹先生进门脱了帽子先看了老王一眼,没脱衣服,又从包里拿出两支白蜡烛点上,嘴里念叨了半天才问:
“老人走了以后,没有搬动过吧?”见大家都摇头,说:“没有搬动好,多过一道门就多受一茬罪。”
“没关系,七天以内烧给他都是一样的,他能感觉得到,现在这里只是个躯壳,他已经飘到了高处,所以你们的心,他都知道。”七七母亲这时才顾及到他,也说:
“听见了吧,所以你别自责,回头拿来烧了也是一样的。”李耀感激地点点头,即便那只是一个谎言,也是一个太美好的谎言,至少让他得到了些许解脱。尹先生又给他们布置了许多事情,最后说:
“走了就让他好好走,凌晨一点已经是正月十五了,过了正月十五年也就算过完了,这是老人眷顾你们,你们能做的就是让他好好走完这最后一程。”那晚,后来暖和过来的尹先生脸上没有了先前进门时的乌青,在全部打开的灯光下,反而泛着一层淡黄色的光,让他们有种错觉,似乎尹先生说的全部话都不来自他本人,而来自遥远的神灵。他们能做的就是相信他。
下午,父亲带来了早就准备好却始终没有派上用场的寿衣。塑料袋还是完好地套在外面,还能看到福奈特洗衣店的字样。近半年的时间里,寿衣就像一个待命的士兵一样不断参加各种演练,一次又一次,日夜兼程,每天他都睁大眼睛就是等不到战争来,只是稍稍打个盹儿,结果一切就在它打盹儿的功夫彻底结束了。他以为再看见寿衣一定会比昨晚还要难过还要歉疚,很奇怪,一切的情绪都还在但已经没有昨晚那么强烈,看见寿衣最终和刚剪好的黄纸、元宝堆在一起,他甚至还替寿衣松了口气,总算是有了结果,即使这个结果并非它所愿,但至少它再也不用等待了。父亲穿着他的蓝黑棉夹克,见他看衣服,父亲低声说:这几年买的棉服都是偏红的,穿红的来不合适。上完礼,父亲又回到灵堂,拿出烟给大家散,也递给他一支。他用打火机先给父亲点上,然后才点自己的,这是父亲长这么大头一次递烟给他,和一群帮忙葬礼的人坐在一起的父亲更像是他的一个兄弟,这让他反而有些不习惯,连抽烟都有些找不到感觉。父亲走,他对屋里人说,我送一下我爸,说话的时候手搭在了父亲肩上,那天遇见熟人他都是这么搭着肩。陪着父亲下了楼,父亲走几步就摆摆手让他回去,像个小孩儿一样,走很远了还是回头看,父亲的头发在寒风里激烈地左右来回摇摆,紧缩着的肩让他看起来有些瘦小,用瘦小来形容父亲,他有些不习惯,但越走越远的父亲真的是瘦小了。
老王下葬前一天,中午出门飘起了雪,尽管只是飘了一小会儿,连地皮都没有淋湿,饭桌上尹先生也还是说:
“雪扫墓,必定富,好兆头啊。”李耀发现尹先生对世间发生的一切总有一套很完善很吉利的话来解释,有了他的解释所有东西仿佛又刷了一层新漆,东西还是原来的东西,但看起来,尤其是远看,油光锃亮。虽然这世上没有几样东西经得起在阳光下仔细推敲,但人们显然还是很喜欢这短暂的光亮。吃饭的时候,尹先生喝着酒、抽着烟侃侃而谈,不时接接电话,脸和他说的话一样,泛着一层腻腻的油光。最初,老王去世的那个凌晨,灯光下,尹先生说的每个字李耀都相信极了,如果从那之后,他再没出现过,李耀一定还会相信,并且心怀敬意。但一起吃吃喝喝,听着他喝了酒后比世俗的人还要世俗地吹嘘自己,李耀已经很难再把他的话与神灵之类挂起钩来。有些东西一旦不信,就会感觉很可笑。可是李耀想起寿衣的时候,又总会一厢情愿地相信老王真的可以接收到。
三天了,七七母亲一拨接一拨接受大家的安慰,有的人一来就拉着她的手不放,劝慰、难过、感同身受,说起老王比她显得还要难过。除了上厕所、吃饭,每天她都躺着,到了晚上还有人轮着陪睡,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睡,一个人呼吸,她推辞过,但推辞在别人看来更像是一种客气,不由她分辩,别人自觉地强行地开始了对她的贴身陪伴。七七后来发现母亲总是去厕所,一待就半小时。后来,她自己在厕所也会待很久,因为家里除了厕所,任何一个角落都人满为患。这么多年,她们家还从没有这样热闹过,母亲那屋的人多半会哭着劝慰,另一个上礼的屋子晚上通宵打着麻将,她们则轮流守在父亲的屋子,屋里弥漫着浓郁的香火味把烟味冲得很淡。尹先生第二天拿来很多东西,光香就长的短的拿了一堆,最长的香有两三米那么长,还说,点不完更好,那样最后一天能烧给老王。家里任何地方都能看见尹先生的身影,他就像父亲的替身似的。从第二天把父亲送到殡仪馆冷冻室后,屋里就只有桌前的遗像还能感觉有父亲的影子,别的,七七一点儿也感觉不到,期间还和姐夫一起去给父亲送了饭,尽管一路上,她自己也不能相信这样送去的饭父亲能吃得到,也还是在冷冻箱前认真念叨着,一边念叨,泪一边哗哗地落,她只是想:这样就死了,这样就算是死了,真的就死了……
火化前让家属最后确认遗体,李耀和姐夫一起打开布子看了看老王,老王的脸缩的只剩下平时的二分之一,下巴使劲向下紧贴着喉咙,脸色变得有些像块玉石,透明又坚硬。在尹先生的指挥下,当天的所有的仪式一直有条不紊进行着,需要哭的环节,尹先生会像一些晚会主持人一样说一些很煽情的话,虽然他的话夹杂着浓郁的东兆方言远没有主持人那么动听,但效果是一样的,该落泪的落泪、该难过的难过。在他的述说下,老王的一生俨然是大家的一生:工作、生活、生子、生病、死亡,无一例外,是人就很难不感同身受。只有尹先生不时在旁边抽烟,打打电话,也看看表,当大家难过到拖延时间的时候,他会及时制止说,晚了时辰下葬不吉利。只需一句话,所有人就会停止下来,再次听他的指挥顺利进入到下一个程序。在公墓把老王安葬完,尹先生一拿到属于他的八千块钱,就打电话:马上就到,马上。打完电话,和大家象征性招招手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走后不久,大家坐着车陆续离开,这次,不是老王离开,而是大家一起离开了老王。
六
小姨夫借车去谈的那笔生意没有谈成,尽管是很小的一笔生意,尽管他常常都是谈不成的状态,但回来知道车里放着寿衣,小姨还是埋怨了母亲很久。父亲也说,这样做的确不太妥,那毕竟是寿衣,母亲始终没有说什么,只是一连好多天都阴着脸。李耀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索性不太说话,家里又和从前一样,恢复了沉默。七七家里,某些东西也随着老王的离去而永远消逝了。吃完饭,七七不再和他单独待着,会陪母亲一起在客厅看电视,坐在沙发上,他们很久都找不到一句话说,就那么干看着。老王没去世前,完全不是现在的样子,过去不管谁看电视,都会隔一会儿就问问老王,七七母亲会说,嗨,老王,你看,那是谁?你认识吧?对于她们的问话,老王有时候没有任何反应,有时候会把上身往前探一探认真盯电视一会儿,无论里面演什么都说,认识、认识。这时,如果七七母亲心情好,就会和他南辕北辙地瞎聊一会儿,遇着不开心就奚落他一顿。过去,只要在房间里用不了多久就能听见七七母亲喊:老王……老王……;过去没有现在这样安静,也没有现在这样拘紧;过去也看不出七七母亲的苍老,虽然干瘦、却似乎有着无尽的精力,在家里走路永远像阵儿风一样快,一个人把老王从凳子上“噌”地就拉起来了,骂老王也从来都底气充沛,现在,不要说骂人,从说话、走路、包括吃饭都突然变得迟缓起来,虽然脸上并没有时时都挂着悲伤的神情,但是迟缓让她看起来有些无助,也加速了衰老,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一直是她在照顾老王,谁也没想到老王走后,她会突然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陷入无所依托的状态里。七七很少哭只是一味地沉默,没有了老王,李耀在七七家也再找不到过去那种久违的孩童般从容、放松的感觉。就这样,老王在离世后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了他曾经的存在,直到半年后七七成功转换成这个家的主心骨。
七七母亲在李耀父母上门拜访时说:希望他们结婚后住家里,还说,这也是七七的意思,说话时神情看起来既落寞又可怜。七七没有说话,她的沉默让人误以为是一种认可,其实在七七心里对一切只有茫然,如果说,过去母亲是和父亲如影随形,那么现在就是和她,她不能推脱只能接受。那天的谈话最后以客气地告别作为结束,对于中间的冷场大家都努力视而不见。李耀发现母亲和七七之间也不再像过去那么亲密,尽管七七和过去一样拉了母亲的手,但还是让人感觉到了牵强、弥合的感觉,很多时候,人们的关系就像杯子上隐秘的裂纹,裂的恰当就是冰裂杯,日子越久越会生出别样的美丽来,但更多时候,裂纹就只是裂纹,深一点直接可以导致破碎。
李耀的父亲一回家就拍了桌子,声音高得都有些颤抖,说“上门女婿”几个字的时候神情都恨恨地。李耀说:
“放心,我不去。”他说得很淡,就像说不吃饭一样的随便,听着仿佛赌气似的。在确定他没有说反话之后母亲扭身进了厨房。李耀其实完全理解父母,如果换做是他,也会这么想。他发觉自己活得越久,越感觉谁都有无尽的道理,包括七七母亲,对她而言,那应该是她全部的愿望吧,希望有人可以像老王一样重新把她再握在手里,这样想也无可厚非。晚上,已经平复了心情的父亲说:“已经谈了那么久,总不能散吧?散了再谈一个,婚期又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财礼听说最近又长了一万,”说完看着他停了停又说:“她母亲实在想住,可以偶尔去你们的房子住,结婚总归是要住咱们的房子,咱们又不是没有。”李耀摸出烟抽出一支递给父亲,父亲迟疑了一两秒接过烟,在父亲眼神示意下他也抽出一根,像在七七家一样先给父亲点上,又点了自己的开始吸。那晚,谈了很久,父亲始终没有谈到他自己。经过那晚,李耀正式开始在父亲面前吸烟,他吸也会递一支给父亲。吸烟像某种仪式也像某种渠道,反正从那天起,和父亲尽管没有深聊,却还是开始了真正的沟通——一种男人之间的沟通。
老王去世后,他换了一个地方洗车。或许是害怕面对车行老板的询问,又或者是懒于解释。总之,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不断询问他寿衣下落的车行老板。再路过那里他也总是开得飞快,匆匆而过,生怕有人叫住他。七七说,母亲不知道再过多久才能不这么依赖她?李耀说:
等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