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辰年

 

和司李李宝弓①《咏雪狮二首》

 

一

 

筑玉抟酥顷刻成②， 雄虫毛骨俨峥嵘③。 回身故作抛球势④， 奋怒如闻抉石声⑤。 面带霜棱真可畏⑥， 心同冰水一何清⑦。 故应仙吏躭吟赏⑧， 照座寒芒夺月明。

如白玉如凝酥顷刻间抟成， 俨然真是猛兽的毛骨狰狞。 回转的狮身故作抛球姿势， 盛怒好像听见碎裂的石声。 面带严霜的寒威真是可畏， 内心同冰晶溪水多么地清！ 这应是仙家官吏沉迷吟赏， 寒光照座赛过了月亮光明。

【注】

①       司李，官名。即司理。掌推勾狱讼之事。李宝弓，李瑞和字，号顽庵，别号鹿溪耄夫。明末清初福建漳浦县人。崇祯七年进士。初授南京松江府推官。此年当还在此任上。《咏雪狮二首》，今不见。

②       筑玉抟酥，此形容雪狮之状如玉琢就，酥抟成一般白洁。

③       雄虫，指雪狮。

④       抛球，狮子抛绣球是民间常见的狮子画图。

⑤       抉石，踢石。《唐书•徐浩传》：“尝书四十三幅屏，八体皆备，如怒猊（狮子）抉石，渴骥奔泉。”

⑥       霜棱，寒威。唐陈子昂《登蓟城西北楼送崔著作融入都》诗：“仲冬边风急，云汉復霜棱。”

⑦       心同冰水，即冰心。纯净高洁的心。《宋书·良吏传·陆徽》：“年暨知命，廉尚愈高，冰心与贪流争激，霜情与晚节弥茂。”

⑧       仙吏，仙家官吏。此指为官而有仙人气度。

 

二

 

冬雷误响阿香车①， 疑是狻猊乍吼呼②。 盐虎仅堪充下陈③， 土牛已遣导前驱④。 闻道僧繇点睛后⑦， 晴空飞去不须臾。 宜陪蜀殿琼人看⑤， 恰称眉山扫象图⑥。

冬日惊雷误响在雷神之车， 怀疑有狮子突然怒吼啸呼。 盐塑老虎仅堪作它的下属， 土塑老牛已派作先导前驱。 宜于相陪蜀殿的玉人观看， 恰好可并称于眉山扫象图。 听说被僧繇像画龙点睛后， 晴空快飞去不必顷刻须臾。

【注】

①       阿香车，雷神之车。《搜神后记》卷五：“永和中，义兴人姓周，出都，乘马，从两人行。未至村，日暮。道边有一新草小屋，一女子出门，年可十六七，姿容端正，衣服鲜洁。望见周过，谓曰：‘日已向暮，前村尚远。临贺讵得至？’周便求寄宿。此女为燃火作食。向一更中，闻外有小儿唤阿香声，女应诺。寻云：‘官唤汝推雷车。’女乃辞行，云：‘今有事当去。’夜遂大雷雨。向晓，女还。周既上马，看昨所宿处，只见一新冢，冢口有马尿及余草。周甚惊惋。后五年，果作临贺太守。” 作者自注：“冬未尽二日有风有雷，立春后大雪。”于此可知此诗作于立春后不久。

②       狻猊，狮子。《尔雅·释兽》：“狻麑如虦猫，食虎豹。”郭璞注：“即师子也，出西域。”

③       盐虎，亦作虎盐，虎形的盐。语本《左传·僖公三十年》：“盐虎形。” 亦用以喻指雪。宋韩琦《喜雪》诗：“凝霤收冰乳，堆庭镂虎盐。”下陈，下列。

④       土牛，用泥土制的牛。古代在农历十二月出土牛以除阴气。后来，立春时造土牛以劝农耕，象征春耕开始。《礼记·月令》：“（冬之月﹞命有司大难，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气。”郑玄注：“土牛者，丑为牛，牛可牵止也。”孙希旦集解：“出土牛者，牛为土畜，又以作之，土能胜水，故于旁磔之时，出之于九门之外，以穰除阴气也。”

⑤       蜀殿琼人，三国蜀主刘备夫人甘皇后。甘后容貌美丽，先主召入绡帐中，取玉人置后侧，拥后而玩玉人。事见晋王嘉 《拾遗记·蜀》。语出唐李商隐 《烧香曲》：“蜀殿琼人伴夜深，金銮不问残灯事。”

⑥       眉山扫象图，眉山，宋代大文学家苏轼的代称。苏轼为四川眉山人，故称。扫象图，清扫大象的图卷，晚明较流行。以苏轼扫象为内容的图，未见史载。

⑦       僧繇点睛，典出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张僧繇》：“武帝崇饰佛寺，多命僧繇画之。……金陵安乐寺四白龙不点眼睛，每云：‘点睛即飞去。’人以为妄诞，固请点之。须臾，雷电破壁，两龙乘云腾去上天，二龙未点眼者见在。”

 

闰元宵即事，和神超先生①韵

怕问今宵月有无， 落梅残朵更清癯。 花灯谁复张云母②， 绮席重看荐木奴③。 野马日光才掩映④， 纸鸢风力已抟扶⑤。 儿童未尽嬉游意， 怒画僧虔蜡凤珠⑥。

怕人来问今夜里月亮有也无， 落梅枝头残留的花朵更清癯。 谁又张挂起云母装饰的花灯， 又看见多彩筵席上堆着柑橘。 日光下水气上升才忽闪忽现， 风筝借着风力已在盘旋漂浮。 儿童嬉戏游玩还没有全尽兴， 气得像僧虔蜡烛画个凤凰图。

【注】

①       神超先生，不详。

②       云母，此指用云母装饰的花灯。

③       木奴，晋习凿齿 《襄阳记》：“﹝李衡﹞於武陵龙阳氾洲上作宅，种甘橘千株。临死，敕儿曰：‘汝母恶我治家，故穷如是。然吾州里有千头木奴，不责汝衣食，岁上一匹绢，亦可足用耳。……吴末，衡甘橘成，岁得绢数千匹，家道殷足。’”后因称柑橘树为“木奴”。

④       野马，指野外蒸腾的水气。《庄子·逍遥游》：“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郭象注：“野马者，游气也。”成玄英疏：“此言青春之时，阳气发动，遥望藪泽之中，犹如奔马，故谓之野马也。”掩映，谓或遮或露，时隐时现。唐白居易《夜泛阳坞入明月湾即事寄崔湖州》诗：“掩映橘林千点火，泓澄潭水一盆油。”

⑤       纸鸢，风筝。抟扶，乘风。《庄子·逍遥游》：“摶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扶，扶摇。旋风。此指风。《庄子·逍遥游》：“鹏之徙於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摶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成玄英疏：“扶摇，旋风也。”

⑥       僧虔蜡凤珠，小儿嘻嘻的典故。典出《南齐书•王僧虔列传》：“王僧虔，琅邪临沂人也。祖珣，晋司徒。伯父太保弘，宋元嘉世为宰辅。……父昙首，右光禄大夫。昙首兄弟集会诸子孙，弘子僧达下地跳戏，僧虔年数岁，独正坐采蜡烛珠为凤凰。弘曰：‘此儿终当为长者。’”蜡凤珠，蜡泪制的凤凰。

 

嫩晴踏访残梅，次莲公①韵

 

一

屡欲寻梅过野塘， 卧闻檐雨暗心伤②。 喜看淡日穿云色， 痛惜寒花委地香。 数朵仅存聊慰恨， 全枝若尽枉回肠③。 春霜况作连阴兆， 莫厌端相到夕阳。

屡次想寻梅欣赏去过野塘， 卧听檐滴语声而暗自心伤。 欣喜淡淡的日光云间穿过， 深惜寒梅花朵落地还含香。 仅存梅花数朵暂慰我遗憾， 全树如落尽枉然牵挂在肠。 春霜呈现出连日阴天预兆， 不要满足于细看直到夕阳。

【注】

①       莲公，陈洪绶，明末清初书画家、诗人。字章侯，幼名莲子，一名胥岸，号老莲，别号小净名、晚号老迟、悔迟，又号悔僧、云门僧。绍兴诸暨市枫桥镇人。

②       檐雨，屋檐滴雨之声。

③       回肠，形容内心焦虑不安，仿佛肠子被牵转一样。南朝陈徐陵《在北齐与杨仆射书》：“朝千悲而掩泣，夜万绪而回肠，不自知其为生，不自知其为死也。”

 

二

绝世仙姝欲语难①， 藏烟隔水靓妆残。 难留合德全身见②， 更觅徐妃半面看③。 夜雨洗教香渐淡， 朝阳烘得泪初干④。 假饶满树秾桃李⑤， 近在阶庭懒去观。

绝世仙葩想与她说句话也难， 藏云里隔水边靓丽衣妆凋残。 像难以留住合德的全身呈现， 再来寻觅徐妃的半妆来观看。 夜雨使它的香气渐渐地暗淡， 朝阳烘晒它的泪珠刚刚变干。 假使满树都是秾丽的桃李花， 近在台阶庭院前也懒得观看。

【注】

①       仙姝，此喻梅树。

②       合德，见前卷一《宫词》诗注③。此喻梅花。

③       徐妃，南朝梁元帝妃子徐昭佩因姿容不美，受元帝冷遇。徐妃亦因帝眇一目，每知帝将至，必仅饰半面以待之，帝见则大怒而出。见《南史·后妃传下·梁元帝徐妃》。此喻雨后梅花半落形态。

④       泪，此指梅花上雨珠。

⑤       假饶，即使，纵使。唐李山甫 《南山》诗:“假饶不是神仙骨，终抱琴书向此游。”

 

悼词四章①

 

一

恶梦讹音事果然②， 情欢踪迹未三年。 才听谢馆风吹絮③， 已报吴宫玉化烟④。 迸泪怕经椒户外⑤， 断肠难到药炉边。 悬知弱喘如丝日， 万结愁心莫与传。

恶梦和讹传的事情果然出现， 情感欢好的来往还未到三年。 才听谢家亭馆飞雪咏絮诗句， 已报告吴宫的美玉化为云烟。 眼迸泪珠害怕经过闺房门外， 伤心断肠难以守护到药炉边。 揣想病无力地喘如丝的日子， 愁心万般纠结却不能把话传。

【注】

①       悼词，所悼何人不详。疑为阿姚。下一首诗，写到“期丧”，可见此女在金坛王家，王次回曾暂回金坛，料理丧事，非一般关系的女子。

②       讹音，讹传的话。

③       谢馆风吹絮，指下雪。东晋才女谢道韫曾以“柳絮因风起”的诗句比拟雪花飞舞，其叔父谢安大为赞赏。见《晋书·列女传·谢道韫》。。

④       吴宫玉化烟，典出《搜神记》：“吴王夫差小女紫玉悦童子韩重，欲嫁之，不得，气结而死。重游学归知之，往吊于墓侧，玉形见，赠重明珠，因延颈而作歌。重欲拥之，如烟而散。”

⑤       椒户，即椒房。汉皇后所居的宫殿。殿内以花椒子和泥涂壁，取温暖、芬芳、多子之义。《三辅黄图·未央宫》：“椒房殿在未央宫，以椒和泥涂，取其温而芬芳也。”后亦泛指富贵人家的闺房。

 

二

兰幽雪白有谁如①， 一笑那知独属余。 乍识春愁三十外②， 不禁离泪五更初。 情痕染后名犹惜③， 诉简风前闷未舒④。 都是昨年添病处， 恨无禅慧与消除⑤。

兰花般娴静冰雪般清白有谁知？ 哪知道那一笑独独属于我自己！ 乍然认识春愁已在三十岁开外， 不禁离泪初次流淌在五更天时。 沾染情痴刻痕后还是爱惜名声， 风波中信件倾诉烦闷也未心舒 都是因为去年才是你添病时间， 遗憾没有禅家智慧来为你消除。

【注】

①       兰幽，兰花般的沉静。

②       三十外，此句当指所悼女子。

③       情痕，深留痕迹的情感。

④       诉简，倾诉的信件。

⑤       禅慧，佛教谓禅定和智慧。《文选·王屮〈头陀寺碑文〉》：“惟此名区，禅慧攸托。”李善注：“禅慧，禅定、智慧也。即六度之二度也。”

 

三

穗帐金炉久断烟， 扶床小女更谁怜①。 寻求药杵空过蜀②， 封寄题绡直到燕③。 胆小定难奔向月④， 情多诚恐碍生天⑤。 六如偈罢朝云瞑⑥， 写剩金经数幅笺⑦。

带穗的帐子中香炉久已断烟， 扶着丧床的小女更有谁可怜？ 裴航寻求药杵白白到了四川， 灼灼软红绡封泪寄到京都院。 胆子小一定难于奔向那月宫， 感情多真是担心妨碍了生天。 六如佛的偈念罢朝云也睡去， 剩下了书写的几幅佛经经卷。

【注】

①       小女，此女孩当非此女子所生，因王与之三年，即使有子，决不能扶床。

②       药杵，见前卷一《咏旧》诗注①。

③       题绡，典出张君房《丽情记》：“灼灼，锦城官妓，善舞《柘技》，能歌《水调》，御史裴质与之善。裴召还，灼灼以软绡聚红泪为寄。”燕，燕市。此指北京。

④       奔月，古代神话。后羿之妻姮娥，偷吃了羿 的不死之药奔入月中。《淮南子·览冥训》：“羿请不死之药於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

⑤       生天，佛教谓行十善者死后转生天道。《正法念处经·观天品》：“一切愚痴凡夫，贪著欲乐，为爱所缚，为求生天，而修梵行，欲受天乐。”。

⑥       六如偈，也称六喻偈。佛教以梦、幻、泡、影、露、电，喻世事之空幻无常。《金刚经·应化非真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朝云，人名。宋苏轼之妾。本为钱塘妓，姓王，苏轼官钱塘时纳为妾。初不识字，后从轼学书，并略通佛理。轼贬官惠州，数妾散去，独朝云相随。据东坡《悼朝云》诗序云：“绍圣元年十一月，戏作《悼朝云》诗。三年七月五日，朝云病亡于惠州，葬于栖禅寺松林中，东南直大圣塔。”据东坡《朝云墓志铭》“死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即六如偈也。

⑦       金经，指佛道经籍。唐陈子昂《酬田逸人游岩见寻不遇》诗：“石髓空盈握，金经祕不闻。”

 

四

不堪闲坐细思量， 凶短应令薄幸偿①。 忍料汝非长命女， 误题侬是有情郎。 青枫根下年年纸②， 绣佛幢前旦旦香③。 底是可消冤痛处④， 哭伊三万六千场。

不堪忍受闲坐时细细思量， 早夭应令薄幸男子来补偿。 怎料到你竟不是个长命女， 误把我题作了一个有情郎。 坟地青枫树根下年年烧纸， 针绣的佛像龛前天天焚香。 何处是可解冤消痛的地方， 让我能去哭她三万六千场！

【注】

①       凶短，夭折；早死。《书·洪范》：“六极，一曰凶短折。”孔颖达疏：“郑玄以为凶短折皆是夭枉之名，未齔曰凶，未冠曰短，未婚曰折。”薄幸，旧时女子对所欢的昵称。犹冤家。宋周紫芝《谒金门》词：“薄倖更无书一纸，画楼愁独倚。”

②       青枫根，清风林下树根。青枫林，多指墓地。相传唐巴陵馆鬼诗《柱上诗》：“爷娘送我青枫根，不记青枫几回落。”

③       底是，何处，怎能。

 

暂归里门，弢仲叔屡同觞咏，即事题赠

又到尊前唤奈何， 旅愁偏傍故园多①。 期丧仅未妨丝竹②， 作达几成废啸歌③？ 粲社悲欢多化石④， 穷途缓急尽监河⑤。 知君同病关心甚， 不厌频频犯夜过。

又是到酒杯前徒叹无可如何， 旅途愁苦偏偏挨着故乡时多。 丧事期间仅仅未妨碍丝与竹， 仿效达观几时荒废了啸与歌？ 粲社的悲哀欢乐多成了化石， 困境时的危急都是借贷度过。 知道你与我同病特别地关心， 不厌频频冒着夜色来拜访我。

【注】

①       旅愁，因是“暂归”，回乡反成客旅。

②       期丧，犹期服。为期一年的丧服。宋王栐 《燕翼诒谋录》卷四：“旧制，朞丧百日内妨试，尊卑长幼同。”

③       作达，谓仿效放达行为。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阮浑长成，风气韵度似父，亦欲作达。”啸歌，长啸歌吟。《诗·小雅·白华》：“啸歌伤怀，念彼硕人。”

④       粲社，王次回等在金坛结的诗社。化石，元郑元祐《次韵刘宪副春日湖上有感》诗：“鹤老离巢松化石，鸞孤照水竹穿沙。”此处代指人死。

⑤       缓急，危急。《史记·绛侯周勃世家》：“孝文且崩时，诫太子曰：‘即有缓急，周亚夫真可任将兵。’”监河，《庄子·外物》：“庄周家贫，故往贷粟於监河侯。”后因以“监河”或“监河侯”泛指出贷钱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