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雨集  卷四

 

甲戌年

原注：“小祥（按：古时父母或一般死者丧后周年祭。此当为后者。疑为王次回续弦之丧后周年祭。）之后，勉复弄笔。”

梦游十二首

 

一

 

消魂径路怕城南①， 落拓微行倚半酣。 门外春风虽谩骂②， 帘前道蕴许清谈③。 无妻奉倩身还冷④， 多妾哀骀分自惭⑤。 但请出为妆阁隶， 炷香调黛事粗谙⑥。

伤心落魄的路径害怕到城南， 懊丧暗暗前行仗着酒醉半酣。 门外的春风虽然惹人来谩骂， 帘前的谢道韫许我阔论高谈。 没了妻子的荀彧还要使身凉， 妻妾多的哀骀它该内心羞惭。 只要前来成为你妆阁的奴隶， 烧香调粉的事务大略会操办。

【注】

①       城南，王次回妻贺氏葬于城南。见卷二《灯夕悼感》之一诗注③之作者自注。

②       春风虽谩骂，此指骂春风。典出《乐府诗集•子夜歌》：““揽裙未结带，约眉出前窗。罗裳易飘飏，小开骂春风。”

③       道蕴，指东晋才女谢道韫。蕴，当作“韫”。《晋书》卷九十六《列女列传·王凝之妻谢氏》：“（谢道韫）尝讥（谢）玄学植不进，曰：‘为尘务经心，为天分有限邪？’凝之弟献之尝与宾客谈议，词理将屈，道韫遣婢白献之曰：‘欲为小郎解围。’乃施青绫步鄣自蔽，申献之前议，客不能屈。”

④       奉倩身冷，三国魏荀粲，字奉倩。身冷，典出《世说新语•惑溺》：“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

⑤       哀骀，作者自注：“事见《南华》。”《庄子·德充符》：“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陆德明释文引李颐云：“‘哀骀’，丑貌，‘它’，其名。”

⑥       调黛，调配画眉颜料。宋孙惟信《赋女冠还俗》：“重调蛾黛为眉浅，再试弓鞋与步迟。”

 

二

 

来时笑靥最堪怜， 捧到银台蜡照边。 桃叶久传修楔约①， 菊花才插定情筵。 狂心上眼抛杯筯②， 娇语娱肠胜管弦。 女伴是欢还是妒， 频频私听小屏前。

来时脸上的酒窝最值得爱怜， 捧着她到银烛台的蜡烛光边。 像桃叶早就传来修楔日约会， 鬓发才插上菊花参加定情筵。 看在眼里心儿狂跳抛开酒杯， 娇声软话暖人心胜过了管弦。 女伴们是高兴还是有些嫉妒， 频频地暗自偷听到小屏风前。

【注】

①       桃叶，晋王献之妾。常泛指爱妾或所恋之女。唐皇甫松《江上送别》诗：“隔筵桃叶泣，吹管杏花飘。”

②       抛杯筯，放下杯筷，不再饮食。

 

三

 

心中人教掌中怜①， 不羡微之得事先②。 赵姊丰容工泥夜③， 徐娘情味胜雏年④。 清欢无睡非茶力⑤， 羞颊微赪似酒妍。 韵胜不妨香略晚， 故陪霜菊到尊前。

心中的人教我擎在掌中爱怜， 不羡慕元稹得到莺莺在事前。 赵家姐妹美艳善于欢爱整夜， 徐娘年大韵味胜过稚嫩妙年。 清雅欢笑睡不着不是因饮茶， 羞涩面颊红得似酒后般娇妍。 美在风韵不妨是花开香略晚， 因此陪伴秋日菊花在酒杯前。

【注】

①       掌中怜，掌中珠般疼爱。晋傅玄《短歌行》：“昔君视我，如掌中珠。何意一朝，弃我沟渠！”

②       微之，唐元稹字微之。得事先，元稹曾恋崔莺莺，始乱而终弃。见元稹《会真记》。得事先，指元稹始乱终弃。

③       赵姊，赵飞燕之妹赵合德。相传其肤滑体香，性醇粹，善音辞。为卷发，号新髻，为薄眉，号远山黛。后为成帝所幸，谓为温柔乡。见《赵飞燕外传》。泥夜，当为“昵夜”，亲昵专夜。

④       徐娘，南朝梁元帝妃徐昭佩。《南史·后妃传下·梁元帝徐妃》：“徐娘虽老，犹尚多情。”后因用以称尚有风韵已过青春的妇女。

⑤       茶力，饮茶破睡，谓之茶力。宋帐耒《绝句九首》：“老去不禁茶力悍，两瓯破尽五更眠。”

 

四

胡床移近矮牕横①， 月色须安脸上明。 连夕不来端负我， 此时何可再无卿。 真同天上成三个②， 顿令人间有四并③。 相对只消香共茗， 半宵残福折书生。

胡床移近横放在矮窗前， 月光要洒脸上一片月明。 连夜不来真是有负于我， 此时怎么可以再没卿卿！ 真和天上月儿成了三人， 顿时间人间是四美相并！ 相对只要是焚香与饮茗， 半夜的福分折杀了书生！

【注】

①       胡床，一种可以折迭的轻便坐具。又称交床。《三国志·魏志·武帝纪》“贼乱取牛马，公乃得渡。”裴松之注引《曹瞒传》：“公将过河，前队适渡，（马）超等奄至，公犹坐胡床不起。”

②       成三个，语出唐李白《对月独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③       四并，南朝宋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后即以“四并”指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同时遭逢。

   

五

讳言识字拟瞒人， 却见诗笺窃睨频①。 春病已闻强半减②， 酒情应有数分真。 舞筵欢处慵抬眼， 歌调凄时暗动唇。 心事自温颜自冷， 始知娇笑不如颦。

不肯说会识字是打算骗人， 但却看见了诗笺偷看频频。 已听见春日病情大半好转， 不胜酒量应该有几分是真。 歌舞筵上欢笑时懒得抬眼， 歌声凄楚时暗暗牵动樱唇。 内心里温热面颜上却冰冷， 才知娇笑不如眉皱着动人。

【注】

①       窃睨，偷看。

②       春病，春季发生之病。亦称相思之病。宋孙光宪《浣溪沙》词：“长有梦魂迷别浦，岂无春病入离心。”

 

六

惆怅双螯不共持①， 每年今月是斋期②。 霜前白菊如卿淡③， 闰後黄杨类我痴④。 幸有片时同笑赏， 不堪长日独愁思。 馀觞更劝欢娘尽⑤， 要见红潮上脸时。

纠结的是不能一起双螯手持， 每年的这个月都是斋戒时期。 飞霜前的白菊花如你般素淡， 闰年黄杨的厄运像我的情痴。 幸亏有点时间共同欢笑欣赏， 哪能忍受长日里独自地愁思， 杯底的酒再劝欢娘你来饮尽， 要看见你酒后红潮上脸之时。

【注】

①       双螯，代指螃蟹。八月为民间喜吃螃蟹时。

②       斋期，斋戒期间，茹素不荤。

③       白菊如卿淡，作者自注：“司空图词：‘夕阳无言，人淡如菊。’”语出唐司空图《诗品•典雅》。

④       闰，作者自注：“年闰八月。”黄杨，旧时传说黄杨难长，遇闰年不仅不长，反要缩短。因以“黄杨厄闰”比喻境遇困难。宋苏轼《监洞霄宫俞康直郎中所居四咏·退圃》：“园中草木春无数，只有黄杨厄闰年。”自注：“俗説，黄杨一岁长一寸，遇闰退三寸。”

⑤       欢娘，所爱之女娘，亦常用为女子之名。如唐薛能有《赠欢娘》一诗。

 

 

七

何处堪藏物外姿①， 水寒花洁始相宜。 阑前戏为鱼投饵， 镜里闲看鸟度枝②。 雨後焚香吟字母， 晴秋操贽礼琴师③。 鸾飘凤泊知无限④， 换得幽楼胜往时。

何处值得珍藏你超然屋外的身姿？ 冰寒的水和雅洁的花才与你相宜。 池塘栏杆畔投放饵料戏弄着鱼儿， 明镜台前闲看着飞鸟飞过了树枝。 雨过后点一炷香来伴你吟颂诗句， 晴朗的秋日携带礼物去礼拜琴师。 鸾飘凤泊天各一方知道没有尽期， 换得幽静的楼阁也胜过昔日之时。

【注】

①       物外，世外。谓超脱于尘世之外。汉张衡《归田赋》：“苟纵心於物外，安知荣辱之所如！”

②       鸟度枝，鸟飞过树枝。常用以悠闲的生活态度。宋刘子翚《南歌子》：“宠辱棋翻局，光阴鸟度枝。”

③       操贽，谓携带礼物求见。

④       鸾飘凤泊，比喻飘泊无定所或夫妻、情侣离散天各一方。

 

八

不是来追便往寻， 欢愁时刻报知音①。 新妆点染春游早， 薄醉留连夜语深。 但有玉人长照眼②， 更无尘务暂经心。 南塘涨水弥弥绿③， 与荡兰舟一快临④。

不是你来追我就是我去把你寻， 欢和愁的时刻都报告你这知音。 梳妆打扮新式样早早就去春游， 微微酒醉地交谈流连直到夜深。 只要有你这丽人长在我的眼前， 再没有尘世的杂事能暂时缠心。 水涨后的南塘弥漫着一片绿色， 和你一同荡起兰舟快乐地登临。

【注】

①       知音，知心。

②       玉人，容貌美丽的人。《晋书·卫玠传》：“﹝玠﹞年五岁，风神秀异……总角乘羊车入市，见者皆以为玉人，观之者倾都。”

③       南塘，泛指江南水塘。

④       兰舟，木兰舟。亦用为小舟的美称。唐许浑《重游练湖怀旧》诗：“西风渺渺月连天，同醉兰舟未十年。”

 

九

 

曾下幽房窣地帘， 绣筐香笼恣窥觇。 重台莲瓣弓三寸①， 七出菱花镜一奁②。 曲本偶藏花样小③， 饼茶看剩啮痕纤。 罗巾袖口葳蕤钥④， 收拾情踪自戒严。

曾经放下幽静房舍拖地的门帘， 织绣筐畔熏香笼边尽情地窥看。 像复瓣的莲花是三寸弓的小脚， 还有那七瓣的菱花梳妆镜一奁。 歌曲谱本偶然藏着刺绣小花样， 看那饼茶上还留着牙痕儿纤纤。 罗巾袖口如葳蕤锁一般遮得密， 隐藏起内心情思自己戒备森严。

【注】

①       重台，古代妇女穿的高底鞋，始于南朝宋。五代马缟《中华古今注·鞋子》：“﹝东晋﹞即有凤头之履……宋有重臺履。”

②       七出菱花镜，镜子名称，出《赵飞燕外传》。

③       花样，此指绣花花样。

④       葳蕤鈅，典出《太平广记》卷三一六引《录异传·刘照》：安中河间太守刘照妇亡，后太守梦见一妇人，往就之，又遗一双锁，太守不能名，妇曰：“此萎蕤锁也。以金缕相连，屈伸在人，实珍物。吾方当去，故以相别，慎无告人！”后因以“葳蕤”借指锁。此指装束的严密，春光不泄。

 

十

晓日波纹漾镜台①， 玲珑牕户压池开②。 钩帘远见孤村树， 扫叶全呈一砌苔③。 姊寄锡瓶缄茗去④， 婢携银合饷花来⑤。 欢边事事供诗本， 解味闲情不费才。

朝日的光线如水波飘漾在镜台， 玲珑剔透的窗户紧贴水面打开。 钩起窗帘看见远处孤村的树木， 打扫尽落叶露出了一阶的青苔。 寄给姐姐的锡瓶可拿去装茶水， 馈赠鲜花的银合给婢女携回来。 情人身边事事都可供诗歌素材， 懂得这闲情的滋味不浪费诗才。

【注】

①       波纹，此指日光如水波闪烁。

②       压池，高临水池。宋苏辙《游净因院寄琏禅师》：“洒面飞泉时点点，压池苍石尚层层。”

③       扫叶，此指风吹落叶。唐薛能《早春归山中旧居》：“开门冲网断，扫叶放苔匀。”

④       锡瓶，锡制水瓶。具有净化水质的作用，故常用为酒水器具。宋苏轼《送小本禅师赴法云》：“珠泉有旧约，何年挂瓶锡。”

⑤       饷花，赠花。

 

一一

青鸟心忙未敢催①， 频频犹自怕人疑。 明知炙盏烧灯久②， 无奈熏衣理鬓迟。 良夜不甘闲处醉， 美人须看月中姿。 来时东向西归去， 只有清光与面随③。

心里发慌不敢把信使来催， 时时都还担心别人会心疑。 明知道温酒点灯时间很久， 没办法她熏衣整鬓动作迟。 好夜晚不甘心没事喝个醉， 美人正该欣赏她月下身姿。 来时向东来去时又向西去， 只有清丽的月色与人相随。

【注】

①        心忙，心慌。宋杨万里《寒食雨中，同舍约游天竺，得十六绝句呈陆务》：“轿顶花枝尽闹装，游人未暮已心忙。”

②        炙盏，此指热酒杯。宋华岳《赠楞枷老瑛上人》：“拂床展卷呈诗稿，炙盏分茶当酒杯。”

③        面，颜面。此代指人。

 

一二

小阑干外上轻舟， 比舍无人见出游①。 香茗便携妆箧去， 瓶铛原属榜人收②。 霜郊缟素鲜清晓， 木叶丹黄绘晚秋。 绣被鄂君仍眺赏③， 蓬牕新署远山楼④。

小栏杆外登上轻快的小舟， 邻居人家没人看见我出游。 就便携带香茶梳妆匣前去， 瓶罐锅瓢原本船夫来动手。 秋日郊野清晨装扮得清新， 树叶红红黄黄描绘着晚秋。 鄂君欢爱中也会远眺欣赏， 船窗新题匾额叫作远山楼。

【注】

①       比舍，邻舍。

②       铛，热酒食的器具。榜人，船夫，舟子。《文选·司马相如〈子虚赋〉》：“榜人歌，声流喝，水虫骇，波鸿沸。”郭璞注引张揖曰：“榜，船也。”

③       鄂君，春秋楚王母弟鄂君子晳乘舟，操舟越女以歌声表达对其爱慕之情。鄂君举绣被覆盖越女，得以交欢尽意。后因以“鄂君被”为歌咏男女欢爱的典故。见《说苑》卷十一《善说》。唐李商隐《念远》诗：“牀空鄂君被，杵冷女嬃砧。”

④       远山楼，古诗文中多有远山楼字面与意境。如宋韩淲《风入松》“小楼春映远山横”、元王冕《次韵答樊山其二》“开楼见远山”等。清纳兰性德《浣溪沙》亦有“微晕娇花湿欲流，簟纹灯影一生愁，梦回疑在远山楼。”近代以来多有楼名远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