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

                   燕谋以余罕作诗寄什督诱如数奉报

                                       一

才退心粗我自知①，烟销沤灭不成诗②。分明眼底难寻处③，渺莽江头欲拾时④。枉与焚灰吞杜甫⑤，苦将残锦乞邱迟⑥。欣然搁笔无言说⑦，稽首维摩是本师⑧。                     

【注】

①       才退，才能减退；《梁书•江淹传》：“淹以文章显，晚节才思微退，时人谓之才尽。”

②       烟消沤灭，作者自注：“《云仙杂记》卷三：‘能诗之士雨泡灭则得意，香烟断而成吟。’”烟消，比喻作诗迅速。沤灭，比喻外物引来灵感。

③       眼底难寻，化用宋诗人陈与义《春日》：“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

④       化用宋唐庚《春郊外》：“疑此江头有佳句，为君寻取却茫茫。”与苏轼《和陶归田园居》：“春江有佳句，我醉堕渺莽。”

⑤       枉与，徒然参与仿效。焚灰吞杜甫，用《云仙杂记》载张籍崇拜杜甫，尝取杜甫诗一轶，焚取灰烬，副以膏蜜，频饮之曰：“‘今我肝肠，从此改易。’”

⑥       残锦乞邱迟，《南史·江淹传》载：“淹少以文章显，晚节才思微退。云为宣城太守时，罢归始泊禅灵寺。诸夜，梦一人自称张景阳。谓曰：‘前以一匹锦相寄，今可见还。’淹探怀中得数尺与之。此人大恚曰：‘那得割截都尽！’顾见邱迟谓曰：‘余此数尺既无所用以遗君。’自此淹文章踬矣。”

⑦       化用龚自珍《已亥杂诗》“忽然阁笔无言说。重礼天台七卷经”上句。

⑧       稽首，礼拜。维摩是本师，《维摩诘所说经•如不二法门品》第九记文殊问法，“维摩诘默然无言，文殊师利叹曰：‘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

【语译】

    我知道自己诗才消退心思不密，烟消泡灭的短时间也写不成诗。诗思好似分明在眼前，却又难以寻找；佳句在渺茫江边，却又捕捉无力。徒然向杜甫苦学，改易我的诗肠；诗才枯竭，只好向邱迟乞求残锦一匹。欣然地放下笔不再说话，礼拜无言的维摩，作我的老师。

                                       二

六情底滞力阑单①，上水船经八节滩②。识字果为忧患始③，作人奚止笑啼难④。举头鹊噪频闻喜⑤，盈耳蛙鸣尽属官⑥。耆旧纷传新语好⑦，偏惭燥吻未濡翰⑧。 

【注】

①       化用陆机《文赋》：“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六情，各种感情；《白虎通•情性》：“喜，怒，哀，乐，爱，恶谓六情。”底滞，停滞；语本《国语·楚语下》：“夫民，气纵则底，底则滞，滞而不振，生乃不殖。” 韦昭 注：“底着也。滞，废也。”阑单，疲软委顿。

②       化用黄庭坚《绝句》：“春来诗思何所似，八节滩头上水船。”八节滩，地在洛阳龙门谭之南，为船筏艰危之滩头，后为险滩之代称。上水船，向上流行驶的船，比喻才思缓慢；语出王定保《唐摭言》：“裴廷裕，干宁中在内庭，文书敏捷，号为‘下水船’。梁太祖受禅，姚洎为学士，尝从容，上问及廷裕行止，洎对曰：‘顷岁左迁，今闻旅寄衡水。’上曰：‘颇知其人构思甚捷。’对曰：‘向在翰林，号为下水舩。’太祖应声谓洎曰：‘卿便是上水船也。’洎微笑，深有惭色。议者以洎为急滩头上水船也。”

③       化用苏轼《石苍舒醉墨堂》“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上句。

④       化用唐徐德言答乐昌公主诗：“笑啼俱不敢，方验作人难。”（见孟棨《本事诗•情感》）奚止，何止。

⑤       鹊噪频闻喜，喜鹊叫是报喜为民间俗言；《西京杂记》卷三：“干鹊噪而行人至，蜘蛛集而百事喜。”此言人皆报喜。

⑥       蛙鸣尽属官，《晋书》卷四《孝惠帝纪》：“帝又尝在华林园，闻虾蟆声，谓左右曰：‘此鸣者为官乎，私乎？’或对曰：‘在官地为官，在私地为私。’”陆游《自述》：“心如老马虽知路，身似鸣蛙不属官。”颈联极尽讽刺之能事。

⑦       反用杜甫《解闷》：“即今耆旧无新语，漫钓槎头缩颈鳊。”耆旧，此指有名望的老辈人。新语，指趋时之诗。

⑧       作者自注：“陆士衡《文赋》：‘始踯躅于燥吻，终流离于濡翰。’”燥吻，《文选•文赋》注：“燥，干也；吻，唇也。谓神思驰逐皆得干唇也。” 苏轼《次韵袁公济谢芎椒》：“燥吻时时着酒濡，要令卧疾致文殊。”濡翰，饱沾墨汁的笔；此形容绘画；唐皇甫冉《酬包评事壁画山水见寄》诗：“濡翰生新兴，羣峯忽眼前。”。

【语译】

   我的感情与诗才都已经枯干，正像那上水船又遭遇八节滩。识字果真是忧世伤生的开始，做人何止是为哭为笑都艰难！抬头喜鹊叫，老听见把喜报，满耳蛤蟆鸣，都是为官员颂赞。老前辈都纷纷说我的新诗好，却惭愧思路枯竭文采不斑斓。

【附录】

    隐约可见钱先生对文字招祸的隐忧，世事艰难的感慨，众生颠狂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