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儿子的车限行，我来店里值班。从798回通州，天色已晚，公共汽车十分拥挤，作为一个周六兼APEC假日，真不应该这样不宽松，我想。车到呼家楼，一个急刹车，满车的人不亦乐乎，站在窗边的我更是身不由己东倒西歪，这时黄座上一个憨憨的小伙子，抱歉似地为我让出了座位，挤到后面的座边与一位老人同坐，那位老人慈祥的颜面，一副做了好事很快乐的样子，看得出是他提醒了小伙子，我为这来之不易的座位谢了两个人。

 
     405是一个区间很长的车，平素堵车是常态，APEC也未例外，车过央视时久久地停在那里，车上的人都在玩手机，我的手机没电，只好呆坐。车上很静，只听见后座上那一老一小不停地说着，笑着，好像他们在一起玩什么游戏，几乎都是小伙子发指令，老的边附和边嗯嗯地笑着。向左，让你向左！——向下向下，你快向下！——打红的，打红的，蓝的蓝的！——时间快到了，让我来！——好了，你打这最后一组吧！——赢了，知道吗，你赢了，老爸你真行。——我们再玩一局……

     父子俩忘情地说笑着，玩闹着，那个儿子，看上去既不像有知识的文化人，也不是穿着体面的有钱人，他哄着老人摆弄手机，声音里有一种与年轻人不相称的和善；那位比我还老的农民一样的父亲，乖乖地，小学生一样配合着，笑声里有一种特别的满足。我不由自主地听着，听着，慢慢地深陷在一种莫名的氛围里，有说不出的感动。我不知道他们是在玩俄罗斯方块，还是什么popstar（记得消灭星星可是不限时的），但我知道，在我的大学同学中，有为数不少的人，即使儿女给买了手机，也没时间教他们使用，他们往往连短信都不会看，更不要说玩游戏了。这父子俩玩游戏的一幕，引来周围乘客好奇的余光，但他们沉浸于自己的乐趣，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自然更不会知道，因为他们，我的眼泪一次次涌了上来。

    谁都有自己的父亲，我也是。从小到大，从大到老，父亲教过我太多，教我礼节，教我唱歌，教我小提琴、古琴与钢琴，还委托他的一位教练朋友，教笨蛋一样的我花样滑冰……  而当他需要我的时候，我为他做过什么呢，70年代，他想喝咖啡，他想要一个录音机，他想和任何一个女儿在一起过日子（而不是和儿子），这些我不能做到的没有做，我能做的也没有做。

    当他老了，跟不上时代与政治的时候，我教过父亲什么呢，记忆中后来我扮演的角色不是他的女儿，更像是他敬畏的律师，父亲的任性与招灾惹祸，让我的神经没有一刻放松，我不停地告诫他，这个你不能说，那个你不能看，这书你不能留，那歌你不能唱，我为他做的，只是写那无休无尽的申诉材料还有后来的约法三章。身负家庭的十字架，文革后的十年我都在为家族落实政策奔走，没有时间与心情做体贴的女儿，文革时他整天扫大街，从外表到内心都很自轻自贱，他和我的童生大哥一样，即使在街上与我不期而遇，也要躲着我走，说是怕给我丢人。

    很特殊的是有一次，我在上班的路上看见父亲，其时衣冠不整的他莫名其妙地坐在街边小饭馆的窗台上发呆，我停下匆匆地步子走过去，他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智娟这家的炒面条是最好吃的，可是我的钱不够。那一次，我也囊中羞涩，我拉他进去买了一碗面，我坐在他对座看他吃面，他在油腻腻的面里放了很多辣子和米醋，边吃边说，你真的不吃真的不吃吗，好吃真好吃……。  那时我和连堃每月的92元有40元交两个孩子幼儿园的长托费，给我家20元，给他家15-20元，所余之数，不够柴米油盐，没有去饭店的从容。

    父亲离开这个世界20多年了，他是灵魂先于躯体走的，他走之前万念俱灰，很多年已不需要咖啡，不需要炒面条，他把家里的古董古画古书，连钢琴都送叔叔了，他有过一个三洋录音机，但也没有人教给他如何录下自己的歌声，要知道，这位少爷，当年就是天生的抒情男高音，人的声音是最不易老去的，晚年清醒的时候，他还唱过我站在高山之巅，他的声音很磁性很好听，那些熟悉的旋律还留在我的记忆之中。

      父亲走了，当我的父亲享受牢狱之灾的时候，那些无私地给过我父爱的人，冯老师、郭老师、许赓扬伯伯、伯父叔父，现在也都一个个走光了，如果没有后来在网上邂逅的学长们，在这个世界上可与之言的人中，我自己几乎就是最老的了。为他摘帽为他平反为他办离休为他争房子为他治病，我为父亲不可谓是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但我和他保持了距离，我欠他的是一份温情，漫漫人生，此恨绵绵。

      如果，此生能让我再实现一个愿望，我愿意也和那对父子一样，和父亲挤在一个座位上，让我教他玩手机，在拥挤的车厢里，旁若无人地打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