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李传堂

王振东

黄土洼地处十字路口，是通往县城和镇上的必经之路。李传堂的铁匠铺就开在村口。

铁匠铺是两间茅草房，靠后墙盘一齐腰高的火炉，紧挨火炉架一砧子，硕大的风箱一拉，风进火炉，炉膛内的火苗立时跳跃起来，红色中略带淡黄。打铁时，李传堂父子皆身着工装——厚厚的、用桐油浸过的黄布围裙和套袖，脚上也要裹上厚布，避免飞溅的火星灼伤身体。李传堂稳稳地站在砧子前，表情凝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火炉里的铁块。烧到火候，李传堂将铁块夹上砧子，操起小锤敲到铁块上，迅疾敏捷而又从容不迫。看到父亲的指令，儿子抡圆大锤砸向铁块。顿时，火花四溅，锤声铿锵。李传堂灵活的翻转铁块，儿子用力砸下，铁块由方变圆，又由圆变长，似揉面一样，随心所欲，让人惊叹那曾经坚硬、冰冷的铁块在他们手里竟这般柔软。片刻工夫，小锤敲向砧子一侧，儿子心领神会，蹲成马步，锤至肩头，但节奏明显加快……在锤起锤落中，一件铁器就打成了。李传堂夹起铁器，伸进盛满凉水的缸里，“刺——”，一团白雾升腾起来，弥漫了整个铺子。淬过火，再回火，以降低钢铁的脆性。淬火和回火的火候拿捏，全凭李传堂的经验了。

这样一遍打下来，就是几十锤，儿子早已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李传堂对儿子说：“喝碗水吧。”言语里透出疼爱。儿子便舀起一碗柳叶茶，“咕咚，咕咚”，酣畅淋漓。

“还是那句话，打铁须得自身硬。只有一身硬气，打出的铁器才有灵性！”李传堂又说。

儿子“嗯”了一声，重重地点点头。

铁匠往往兼职给牛马钉掌。李传堂也不例外。

钉掌时，李传堂把马牵到铁匠铺门前的一个特制的木架内，拴牢缰绳。儿子给马挠痒痒，李传堂轻轻地拍拍马头。马似乎懂得他的心思，乖乖地配合他。他趁机把马的四条腿分别捆扎在木架的四根桩上，扳起一条马腿，放在木凳上，将蹄子底面朝上，拔掉旧掌，把铲刀的长柄抵在腋下，肩膀用力将蹄子铲平，再用镰刀割去边缘老化且不规则的角质部分，将一个不规则的蹄子修理得妥妥贴贴，然后把新掌贴合蹄子底面，向外倾斜插入掌钉，右手轻轻敲击，掌钉进入角质层里，左手持一“7”型铁器，当掌钉露出头时，“7”型铁器将钉尖慢慢弯回角质层里，将铁掌铆紧。至此，一副新掌紧紧地贴合在马蹄上。那新挂掌的马走出木架，抖抖毛，抖出一身的威仪，四蹄生风，踏出一路清脆。

有人担心牲畜会踢到他，他哈哈一笑：“不会的。铲蹄时，铲的是牲畜的角质部分，牲畜并不疼，只有铲到了牲畜的神经，或者钉子钉入牲畜的肉里，它们才会尥蹶子！”

李传堂从来没干过这样的蠢事，每次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这一点儿子很是佩服。

但儿子也有看不起他的地方：他怕娘。一见娘，他总是自矮半截。一次娘问他：“这钱咋跟卖出的铁器不符，你是不是有啥事瞒着我？”他嘿嘿一笑：“没有啊。你就是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瞒你啊！那钱买烟叶抽了。”

“饭都吃不饱，还抽啥烟，挣个钱容易吗？”

儿子看不下去了，替他帮腔：“娘，爹活路重，抽口烟也能解解乏，提提神，您为啥不让爹买烟叶？”

“光明正大地买多好，何必偷偷摸摸的！”

“爹不是怕您嘛。”

“有啥怕的？我又不是老虎。”

李传堂头点得鸡啄米似的：“是的，是的。”

尽管这样，他还是兢兢业业地打铁钉掌，还时不时地对儿子重复那句话：打铁须得自身硬，只有一身硬气，打出的铁器才有灵性！

民国三十二年，一队小鬼子到了黄土洼，在这里驻扎下来。小鬼子共有二十多个，队长叫伊藤，成天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带着小鬼子烧杀抢掠，祸害百姓。

这日下午，伊藤骑马来到铁匠铺，翻译官对李传堂说：“太君的马掌坏了，你给钉一下。”

李传堂看着伊藤，点头哈腰。

儿子瞪着父亲：“你不是成天说人要硬气，这就是你的硬气？”

李传堂小声说：“好汉不吃眼前亏。”

“要钉你钉，我不钉！”

李传堂不再搭理儿子，独自将马牵入木架内，系牢缰绳，拍拍马头，慢慢地给马挠痒痒，从头部开始挠，一直挠到马的腿部。正当马舒服得不知所以时，李传堂迅疾扳起一条马腿，将马蹄置于木凳上，铲，旋，锉，钉，一气呵成。接着钉另一只蹄子……一袋烟工夫，四只马蹄都换上了结结实实的新掌。

马抖抖身子，一声长嘶，显得更加威风。

伊藤拍拍李传堂的肩膀：“吆西，你的，良民大大的！”

儿子又瞪了父亲一眼，愤愤地回屋去了。

傍晚，游击队袭击了小鬼子的据点。混战中，伊藤骑马冲出据点，向前狂奔。游击队刘队长举起长枪，瞄准伊藤。突然“咕咚”一声，接着一声惨叫。刘队长紧追上去，见伊藤正抱着一条腿蜷缩在地，哇哇直叫……

刘队长紧握李传堂的手：“老李，你的‘绊马索’立了大功啊！”

众人都愣了。

原来，李传堂是游击队的交通员。那次说买烟叶的钱，是为游击队买药用了。他不能对妻儿暴露自己的身份。当他为伊藤挂完马掌，立即把这一情报报告给了刘队长。

人们还不明白，问他“绊马索”是啥东西。李传堂诡秘一笑：“一个马掌要钉七颗钉子，我只钉了三颗，用的还是和马蹄大小不合的马掌。马走着没事，但一跑起来，马掌就会脱落，一脱落就会马失前蹄。”

李传堂一回到家，老婆就拿出一把烟叶，塞到他的手里。

（此文发《河南文学》2024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