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片

王振东

那年我在一个公社电影放映队当放映员。

那年月放电影用的是胶片，一部电影一套拷贝，又厚又重好几卷。全县十八个公社都有放映队，队多，拷贝少。电影公司就想了个办法：若两三个队同一晚上放映同一影片，就让他们共用一套。哪个村放电影，由这个村安排一名跑片员，负责胶片传递。跑片员十分辛苦，往往这个村一卷还没放完，那个村的跑片员就等候在放映机旁了。胶片一卸下，抱起来就往回赶，一秒钟都不耽搁。那时乡下都是土路，路面坑坑洼洼，高低不平。跑片员都是一路小跑，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漆黑的乡道上。放下胶片，屁股连凳子都顾不上挨，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去，取第二卷胶片……跑片员可是放电影不可或缺的人。

有一年冬天黄土洼放电影，和贾寨村共用一套拷贝，放映的影片是《渡江侦察记》，是部战斗片。那时社员们都爱看战斗片，《渡江侦察记》又是刚下到农村。所以，许多大队抢着放映。

那晚的跑片员叫石头，二十来岁，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朴实憨厚，一看就是个能指靠着的人。听队长说，许多人抱怨天气冷、工分低，还耽误看电影，都不愿去跑片。石头不在乎这些，自告奋勇当了跑片员。

贾寨离黄土洼八里地，按约定先放映。

为了让望眼欲穿的社员们尽早看到电影，石头连晚饭都没吃，揣块窝头，拿起手电筒，一头钻进漆黑的夜幕里，直奔贾寨而去。

放电影的地方是生产队的打麦场，社员们早早来到场上，翘首企盼着影片赶紧放映。

没有任何遮挡的打麦场上，飕飕的冷风肆无忌惮地钻入衣服里，似塞进了一块冰疙瘩。但这私毫不影响人们看电影的热情，场上人山人海，喧闹声不绝于耳，仿佛水溅进了油锅：年轻人津津有味地谈论影片，憧憬着片子里的战斗场景；几个男人高声争论在蒙古摔死的林彪到底是飞机自己掉下来的还是被导弹打下来的；女人们则相互询问孩子过年的新衣裳做没有做，年面磨没有磨；孩子们最活跃，一会儿跑到银幕下，摸摸幕布，拽拽固定幕布的绳子。一会儿模仿战斗片里的镜头，手握棍子作射击状，嘴里发出“叭叭”的声响。有几个干脆跑到村口，去接石头。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人们期盼的心情，裹了裹身上的军大衣，又仔细地把机器检查了一遍，时刻准备放映。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忽然，片场里传出阵阵牢骚声，且很快就像洪水一样漫延到每个角落。为了缓和气氛，我赶紧加演了一个记录片《新闻简报》。但演完不长时间，牢骚声又起，就像鬻了锅似的，压都压不住：

这都一更天了，石头咋还不回来？

不信看吧，这熊孩儿肯定在那儿看电影了！

这娃儿，咱算白疼他了，一点儿都指靠不住！

伴和着牢骚，片场里响起了尖啸的口哨声，有的人甚至骂起娘来。

队长一看要出事，赶紧让我打开麦克风，怒喝道：“你们有啥资格发牢骚？叫你们去跑片，这个嫌冷，那个嫌工分低，比着不去。就你们能！人家石头，是主动提出去跑片的。他不嫌冷？他不嫌工分低？片儿没拿回来，保准是贾寨耽搁了。你们这样埋怨他，太不该了！”

片场里一时静了许多。

场上风更大了，天更冷了。我又裹了裹大衣，试图将风挡在大衣之外，抬腕看看手表，时针已指向八点半。搁平时这个点第一卷片子应该演完了，除去八里路程需要的时间，石头也该回来了。如果不是机器出现故障，是有点儿不正常。我跟队长说：“去接一下石头吧，以免发生意外。”队长赶忙安排两个年轻人去接石头。

九点钟时，石头和接他的人终于回来了，个个跑得气喘吁吁。一同来的还有一个老汉。

片场里顿时响起了欢呼声。

我顾不上问石头缘由，赶紧倒片子。那位老汉在跟队长说着什么。就在我开始放映时，队长把那位老汉推到我跟前，说：“王队长，先等等，让贾寨这位老哥说几句。”

我把麦克风递给了那位老哥。

“对不住了老少爷们儿，耽误大伙儿看电影了。石头回来得晚，不怨他，都怪俺：俺家的老母猪跑丢了，家里的花销全指望它。它掉进了村南路边的一眼废井里。我正发愁咋把猪弄上来，正巧石头路过，二话没说就帮俺捞猪。可是猪太重，井壁又滑，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当俺知道石头是去跑片，就让他喊个人来帮忙。石头左右为难，说等把人喊来，猪早淹死了。最后，石头在井下托举，俺在上边拉拽，费了吃奶的劲儿才把猪弄上来……让大伙儿等了恁长时间，俺给大伙儿赔礼了！”说罢，那位老哥向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队长大大咧咧地说：“今晚谁也不怪，都怪那头猪。”

“哄”，片场里一阵爆笑。这一笑，把对石头的怨气笑没了。

来年春上，我又到黄土洼放电影，跑片员还是石头。吃饭时，队长告诉我：“石头有对象了，下个月成亲，准备请你来放电影哩。”正说着，石头来了，说的话情真意切：“王队长，上次因为俺耽误了庄上的老少爷们儿看电影，俺想趁取亲的机会请他们好好看一场，到时你还来放，中不？”

“中。”我问石头，“对象是哪庄的？”

“贾寨的。”石头赧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