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票

王振东

咸丰年间，一个商人在外苦心经营多年，攒下大笔财富，准备告老还乡，过田园生活。

当时，时局动荡，匪盗猖獗。商人深知路途艰险，万万不能将财富暴露，决计扮成一个风餐露宿的行路人。只是赚得的巨额银子怎么带呢？那时运输、邮政业远未发达，不可能运输、寄送，像现在用微信、支付宝转账更是天方夜谭。好在当时已有票号，商人便将银子兑换了三张银票。

但是新的问题又来了：银票怎么带？总不能装在褡裢里吧。万一遇上劫匪，抢走褡裢怎么办？商人苦苦思索，脸上终于露出笑容：穷人为节省住店钱，外出大都自带被褥。若把银票藏在被子里，即使遇到劫匪，他们也不会抢一条破被子的。他当即用油纸将银票包裹严实，塞入打了几个补丁的被子里，展平，缝好。如此这般，商人轻轻松松地上路了。

果然好计谋！行路多日，竟安然无恙！

行至赊店，商人感觉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许是走累了，歇歇就会好的。商人便来到一户人家借宿。赊店是商埠重镇，客栈、栈房众多，客人完全可以住进客栈。但他考虑自己的打扮更适合借宿普通人家，以免引起歹人注意。主家共有四间茅房，两间堂屋，两间东屋。主人冯志先把商人安置在东屋，热情地给他端水盛饭。见商人的被子又破又薄，还拿出自家的被子给商人盖。

次日，冯志先喊商人吃早饭，却见东屋门窗紧闭，便敲，竟没动静。再敲，还是如此。不会不辞而别吧？冯志先想着撬开了屋门，见商人躺在床上，脸色惨白，昏迷不醒。肯定病了。冯志先赶忙请来郎中为商人诊治。

一番望闻问切，郎中说：“人已病入膏肓，即使医治，恐也无力回天。”

冯志先急了：“郎中，病人在我家患病，我不能见死不救啊！您一定要全力医治。”

郎中向冯志先投去钦佩的目光，开了药方。

连吃六服药，商人还是撒手西去。

这下难住了冯志先：死者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没人知晓。收殓吧，自己家徒四壁，再支出一笔丧葬费，以后的日子还咋过？不收吧，又于心不忍。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安葬死者。

按照赊店风俗，装殓时，女眷要把死者生前的衣物、被子撕破装入棺材。冯志先的妻子在撕那条破被时，竟撕出了三张银票！她满脸惊愕，下意识地将银票遮盖起来，竭力稳着情绪，趁其他人不注意，悄悄将银票收藏起来。她将丈夫拉到一边，说了自己的发现。冯志先也很吃惊，没有多想，低声说：“咱家虽穷，但万万不能见钱眼开！等死者家人找来，如数归还银票！”见妻子连连点头，又说，“死者除了左脸上有块胎记，没有别的东西能证明他的身份了。这条被子是唯一证物，一定保管好。”

冯志先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安葬了商人。

一个月过去了，没人来找；三个月过去了，没人来找；半年过去了，还是没人来找。

转眼到了春节，街上张灯结彩，人头攒动，个个喜笑颜开，一派喜庆欢乐景象。冯志先却心事重重，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这天，妻子对冯志先说：“当家的，这些天我一直琢磨，死者借宿咱家，要是像客栈一样住店收钱，咱的日子不就好过了吗？开家客栈吧。”

冯志先打趣道：“你真是做梦娶媳妇——尽想美事！本钱从哪里来？”

“把……那钱用一点？”妻子试探道。

冯志先没想到妻子竟打银票的主意，立时恼了：“你好糊涂啊！那钱又不是咱的，怎么能用？”

妻子说：“我也只是说说，不开就是了。”

冯志先口气缓和了些：“我是说，客官人都没了，咱再昧他的钱，于心何忍？”

银票像三块石头重重地压在冯志先心头：万一被老鼠拉跑，或者咬碎，自己几辈子挣的钱也不够赔呀！

日子在焦虑中过了一天又一天。

不知哪天，赊店来了一个后生，挨门打听有没有见到过一位老者。当打听到阮氏剃头铺时，掌柜的说一年多前，冯志先家曾来过一个老者，并带他来到冯家。

“说说你父亲的情况吧。”冯志先一脸期待。

后生施礼道：“先父65岁，身高五尺，体态较瘦，最明显的特征是左脸上有块胎记。”

后生的描述和死者吻合，后生的口音同死者的口音一致，相貌也和死者高度相似，但这还不能完全证明死者就是后生的父亲。冯志先按捺着内心的激动，又问：“有什么物证吗？”

后生把身上的褡裢呈给冯志先：“当年母亲为先父缝被子时，用剩下的布头做了这个褡裢。”

褡裢和那条被子的布质、花色、纹路一模一样。

冯志先确认后生就是自己期盼已久的人，便讲了事情发生的经过。他带后生来到死者坟上，问道：“知不知道你父亲带有什么物品？”

“——不知道。”

冯志先拿出那三张银票：“这是你父亲生前留下的，今天当着他的‘面’，都交给你！”

后生料定父亲有积蓄，但没想到竟有这么多，且在冯志先手里。他当即抽出一张银票捧给冯志先：“叔叔，我替先父谢谢您！”

冯志先挡回银票，惭愧地说：“叔叔不值得你谢。叔叔曾动过拿这些钱开一家客栈的念头。我好糊涂啊！”

“叔叔开吧，就用这钱！”

“不！”冯志先摆摆手，“拿回去孝敬你老娘吧。”

后生只好作罢。

不久，繁华的关帝庙街又一家商铺开业了，牌匾上“仁谊客栈”四个烫金大字熠熠生辉。了解内情的人说，客栈的主人叫冯志先。客栈是那个后生资助开的。

不过，冯志先每年都按时给后生送去红利。

                      （此文发《天池小小说》2022年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