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拙作《从梅特林克的〈青鸟〉谈起》中，笔者曾经提到：被奉为道家始祖的老子以“青鸟”为化身。事实上，除了青鸟之外，与老子密切相关的动物象征至少还有三种：龙、青牛，以及最鲜为人知的——猫。今日分别予以解析。

一、龙——“道”——OUROBOROS

“龙”与老子的关系几乎尽人皆知。老子曾经被称为“犹龙”，即“龙一般的人”。作此比喻者据传是孔子。最早的记载见于《庄子·天运》：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雲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予又何规老聃哉！”

较晚的是《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称老子为龙，主要是就其人神出鬼没、不可捉摸的特性，然而，这种解释只是皮相之谈。真正“不可捉摸”的与其说是“人”，还不如说是“道”。无形无状之“龙”未尝不是恍兮惚兮之“道”的隐喻。道教的创始人张陵对此心领神会，在其著作《老子想尔注》中点明：“一者道也……一散形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常治昆仑，或言虚无，或言自然，或言无名，皆同一耳。”这里“散形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的道与《庄子》中“合而成体，散而成章”的龙可谓是异名而同实。称老子为龙，犹言其人为大道之化身。

作为“道”之象征的龙自然不是一条普通的四脚蛇，确切地说，它并不是一种具体的动物，而是一种抽象的理念，一条衔尾环蛇，即所谓的OUROBOROS之蛇。《老子》当中即称“道”为：“无状之状，无象之象，是谓恍惚。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14章）亦如《庄子·则阳》所言：“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与物无终无始，无几无时。”这种无首无尾，无始无终的环形怪物就是“犹龙”之“龙”的本相。

二、青牛——社树——玄牝

第二个动物象征同样众所周知，就是老子出关时所乘的坐骑——青牛。

老子骑青牛传说的起源已不可考，然其见于文献甚晚，现存最原始的记载当属托名刘向所作的《列仙传》：

“后周德衰，（老子）乃乘青牛车去，入大秦，过西关。”

后世道教徒混合了五行、八卦两种术数理论，对“青牛”这一意象做出了极其肤浅的解释：“青”属于木象，东方也属于木象，所以“青”就是东方的意思；“牛”属于坤卦，有大地、阴柔的寓意。老子之所以骑“青牛”，乃是因为——他是一位来自“东方”的，倡导“阴柔”之道的圣者。

其实，解释者只要稍有些古文献功底，便会发现：“青牛”一词似乎并不需要分开来解释。在与《列仙传》同时的古文献中，“青牛”是一种精怪的专名。

《玄中记》：万岁树精为青牛。

《嵩高记》：山有大树，或千岁，其精变为青牛。

由此看来，青牛与其说是动物，还不如说是植物。熟悉先秦文化的人都知道，千万岁的古树经常被当作社树。社树是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尚未分化时期的偶像，它既是土地和粮食（社稷）的象征，同时又是祖灵（宗庙）的象征。宗庙中所供奉的神主木牌就是用与社树同类的木材雕刻而成的。

联系《史记》、《列仙传》等文献的记载，老子是因为“见周之衰”、“周德衰”才离开周朝西去的，那么，其人所骑之“青牛”到底是何国何地的社树也就不言而喻了。毫无疑问——“骑牛西去”即带走了周朝的国运，这一行为本身就是周朝衰亡的象征。

《老子韩非列传》中的一则传闻亦堪为佐证：

孔子死后一百二十九年，周朝的太史儋到秦国觐见秦献公，对天下大势做出了一番预言：“始秦与周合，合五百岁而离，离七十岁而霸王者出焉。”言下之意，周朝的天命似乎终将归属于秦国。后世有人认为太史儋就是老子，有人认为不然。

笔者以为，太史儋见秦献公的传闻构成了老子骑牛出关传说的外延解释。“骑牛出关”的早期寓意之一就是：将周朝的国运带到了秦国。“出关”的“关”多被认为是函谷关，即秦、周国境线上的一座关隘。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牛与龙其实具有某种同一性。身为水神的龙经常会化身为牛来到陆地上。而周朝的始祖后稷与灭亡西周的妖女褒姒，此二者也都是由龙所生。由此足证，被老子骑走的那头牛确为周族之命脉。

然而，事情还没有结束。事实上，“周朝国运”也仅仅是“青牛”这一意象的流俗义，其下尚有奥义焉。

同“青鸟”之“青”一样，“青牛”之“青”其实也是“黑色”的意思。青牛即“黑牛”、“玄牛”也，它是一头母牛，即《老子》所谓之“玄牝”：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6章）

青牛与老子的组合显然是一个厄琉西斯式的组合。青牛即大道，相当于地母社神得墨忒尔；老子即作为道之化身的“器”，相当于粮食稷神科勒—狄俄尼索斯。两者是母女或母子关系，这种神圣关系构成了世界万物的本源。

厄琉西斯原型有时也会表现为大地—太阳的组合，这里的大地经常会以牛头的形象出现。在世界各地的上古文物中，“牛头托举太阳”早已成为了一种普世的经典造像。

“骑牛出关”其实是一个“架屋叠床”式的重复意象。除了青牛之外，函谷关也是地母—西王母的象征，意谓太阳的西沉之所、地母的幽冥巨口，它同样也是“玄牝”。

三、李耳——狸儿——西王母

最后一个象征至为明显，同时也最为隐微，直到现代才渐渐被人发现。

据《史记》载，老子是楚人，姓李名耳，字聃。对于这里的姓名之说，历代学者多有不卖账者，认为“李耳”并非真名，只不过是“老聃”的谐音近义讹传，并无独立的含义。在现代的一些考证学者看来，他们的前辈只说对了一半：“李耳”的确不是老子的姓名，但这个名字却也有其独特的寓意。

扬雄《方言》：“虎，陈、魏、宋、楚之间，或谓之李父；江淮南楚之间，谓李耳。”

李时珍《本草纲目》：“李耳当作狸儿，盖方言狸为李，儿为耳也。今南人犹呼虎为猫，即此意也。”

既然“狸”就是“猫”，那么，“李耳”也就是“猫儿”了。

有学者以为，“李耳”是老子的昵称或别号。具体理由分为两派：一派学者以为，老子生于西元前571年，属虎，故其小名“李耳”；另一派则以为楚人崇虎，老子出身高贵，故以虎名之，甚至还有人将如今崇奉虎图腾的南方少数民族（比如彝族）视为老子的后裔。这两种说法自然都有牵强附会之嫌。

事实真相其实很简单——只要着眼于老子和西王母的关系即可。在《山海经》中，西王母的形象就是人类和猫科动物的混合体：

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大荒西经》）

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西次三经》）

老子既然是西王母的化身或子女，自然也只能是猫科动物了。真正的问题在于：说老子是猫科动物，其中寓意究竟何在？

其实也很简单——因为西王母的侍从是青鸟。如果说青鸟是太阳的话，那么豹尾虎齿的西王母自然只能是大地了。在食物链上，猫可谓是鸟的一大天敌，有鸟类终结者的美誉。之前讲过，西王母地处西方，自然是具备了毁灭、吞噬太阳的职能。正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百姓为刍狗。”很显然，猫的形象体现了西王母和老子残忍的“消极面”。

By Uranusie

20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