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
个人资料
  • 博客等级:
  • 博客积分:
  • 博客访问:
  • 关注人气:
  • 获赠金笔:0支
  • 赠出金笔:0支
  • 荣誉徽章:
正文 字体大小:

白 事 红 事

(2013-03-07 20:18:06)
标签:

文化

休闲

 

 

  鹅石湖畔,杨树上的叶子,就像老头儿的脸,皱巴巴的,枯黄了,这会儿,一片接着一片往下落。晚霞,血一样红,悄悄退到了宫琴山后面。徒默慢腾腾的,顺着湖边溜达。他眯缝着老眼儿,在看湖里闲游的小鱼儿呢﹖在看远处灰暗下来的宫琴山呢﹖或许什么也没有看,只是顺着湖边溜达,只是眯缝着老眼儿。他直一直腰,弯一弯腰,在腰身一直又一弯这当儿,忽地一下,一块很小的石子飞过来,先是低低擦过水面,溅起微微一朵水花,小石子儿乘劲一蹦,撞在湖边一块大青石上面,嘣地一响,又飞起,往前一飞,蹦到这当儿腰身往下一弯的徒默的那偏额上。徒默感觉着没感觉着,喊是没喊出声,他腰身往下一弯,弯下去,那右脚感觉着是踩在坑凹里,只一颠,又一晃,身架儿往右一斜,就扑嗵地倒下了。

    再小然在湖当间那小弯儿里清清楚楚的看见,那是个矮个子瘦老头儿,倒下去好一会儿没站起。再小然一溜儿跑,跑到跟前一瞧,徒默,徒大爷。再小然急急蹲下,拽住徒默的胳膊使劲儿拽,拽不起。怎样拽也拽不起。再小然摇一摇徒默,不见这徒大爷出声。他慌了,啊呀,徒大爷真没气了?徒默的老脸儿像落到地下的杨树叶子,皱巴巴的,一圈儿枯黄,当间苍白,深陷下去紧闭着的两只眼睛像出土的古钱一般黑青黑青。再小然的小脸儿像唱川剧变脸一样,刷一下变了,变得没了一点儿血色。猛地,他哇哇地嚎了,他喊,救人啊,救人啊湖边没人,喊声落在这空旷旷的湖水面上,消失了。一片死静。他眼瞪瞪的瞅徒大爷,徒大爷的胳膊腿儿直直的,穿着裂开底破了边的圆口黑布鞋的两只脚,硬硬的挺着,阴阴沉沉。再小然害怕,他爬起身跑,他朝翰祥新村跑。

晚饭后去湖那边散步的几个人,隐隐约约听到几声喊,放快脚步,赶到湖边,一瞧,徒默,徒默静静地躺在湖边的一棵杨树下。

 

 

  再小然跌跌撞撞,往家里跑。

  他的父亲再悟雨,熬汤馏馍炒菜,做好晚饭,去巷口瞅一瞅,没见再小然。他想不出儿子玩到哪里去了。妻子汪亚玉还没下班。他到厨房,从笼里取出一个馍,掰了半块,先吞咬两口压一压饥。他想去找再小然。他一开屋门,再小然进了小院,他战战兢兢,腿一软,扑嗵一下跌倒了。再悟雨还以为儿子得了什么急病,赶紧拉起,搀着进了屋。再小然满脸的泪水,胳膊腿儿直颤抖,嘴唇哆哆地说不出话。再悟雨摸摸儿子的额头,不发烧啊,瞅瞅衣裤也还干净,不像摔碰也不像与谁斗打呀再悟雨给儿子擦了泪,急忙搂住儿子,说:小然,咋啦?什么……事啊,你——慢慢说,别急,别怕,有爸哩。

  再小然哆哆地说:徒大爷……

  再悟雨紧搂着再小然,慢慢地问:徒大爷﹖徒默徒大爷,咋啦?

  再小然哆哆好一会儿才说出来两个字:死了。

  徒默,死了,咋会把儿子吓成这种样子呢﹖再悟雨一愣怔,说:徒大爷死了,小然,你不怕,不怕。

    再小然怯怯地看着爸,结结巴巴说:我、我——在湖弯儿里玩,打、打——水漂,小石块儿从水面上浮过去,蹦到湖边的大青石上面,又……

  说呀,又咋啦﹖再悟雨追问。

  又蹦到徒大爷的额上。再小然说。

  再悟雨惊愕了。

  再悟雨明白了。

  再悟雨即刻意识到儿子闯下大祸,灾难临头了。

  再小然一下搂住爸的腿,嚎啕大哭。

  再悟雨的额头上冒出汗水来,那汗水顺着前额顺着两鬓顺着那瘦方脸儿刷刷地往下流淌。他惊慌,他恐惧,他儿子扔出去的那小石块儿先是落到水面上尔后咋又落到大青石上尔后咋又落到徒大爷的额头上了呢?那小石块儿往哪儿落都行啊,咋偏偏往徒大爷的额头上落呢?那小石块儿落的真不是地方!再悟雨突然抱住儿子的头唔唔地和儿子一同哭开来。

再小然的妈汪亚玉,这时候,从厂里回来往家走,走进翰祥新村,走进小巷,没留意是谁说徒默死在了湖边。徒默怎么会在湖边死了呢?她只是意识到徒默不是在家过世的,上年纪的人,说不准啥时候在啥地方噬气。今天早上,她上班走时,在翰祥新村大门前还见着徒默晞,徒默晞站在路边,瞪着两只陷得很深的老眼东张西望,痴痴的,像是没见过世面。唉唉,老了的人,看啥都新奇,只想多看几眼,恋世呗。这会儿却死了。汪亚玉只是随便这样想一想。她走进小院,听到哭声,赶紧推开屋门,见丈夫抱着儿子的头在哭,丈夫和儿子都哭的凄凄惨惨,咋回事啊?她拽一拽再悟雨,哭啥呢?她递给再悟雨毛巾,再悟雨擦着满脸的泪水。再小然瞅着汪亚玉,猛地扑过来又搂住汪亚玉的腿。汪亚玉掏出手绢,一面给儿子擦泪,一面问:哭啥呀?她拉起跪着的儿子。她坐在椅子上。她听再悟雨说:儿子在湖弯儿里打水漂,扔出去的小石块儿一蹦两蹦蹦到徒大爷额头上,徒大爷倒下去就再没站起。她吓得上牙咯咯咯直打下牙,她愣愣怔怔,像是徒默捏住了她的脖子,舌头僵了,气短的快接不住了。再悟雨瞧着妻子这般惊恐,赶紧抓住妻子两条颤抖的胳膊,使劲摇那木呆的身子,妻子这才吐出几口粗气,突然妻子那两只大眼睛里吧嗒吧嗒滚出串串泪珠儿,滴落在衣襟上,瞬时间渗湿一片。她一下抓住再悟雨的手说:这可是大得不得了的大事啊!咱家咋弄呀?!

 

 

  翰祥新村距离鹅石湖一里多一些路程。消息传开,大约半个多钟头,湖边聚集了许多人。问谁啊?徒默究竟是咋死的?头眼鼻嘴老脸儿不红不肿不烂不流血哪儿也看不出啥毛病呀徒默多大年纪啦?七十五六岁吧。脑溢血?心肌梗塞?倾刻间就会要老命。咳咳,靠吃方便面噬菜叶子喝白水活命,哪能得那种福病?这老头儿,凄凄惨惨,  惶惶,也没个正经去处,经常在湖边看看,坐坐,走走,站站,想想,是不是感觉着再往后活,这样孤独的无聊的苦恼的活下去,也没多大意思了就归去啦!

  知道徒默情况的人,猜想着,议论着。

  徒默的三儿子徒立德,这会儿,正忙着给他儿子徒新张罗婚事,过了今天过了明天到后天,就要给徒新娶媳妇。突然,有人跑到家说,老爷子死在湖边。徒立德这肉团团的胖脸儿刷地一下阴沉了,少也有两分钟没作声。老爷子死,徒立德没有感到突然,只觉着老爷子死的不是时候。后天儿子要结婚,老爷子呀,你不赶前不靠后咋硬往这时候凑呢老爷子死也不会死。徒立德哀叹一声,挥一挥手,办公室小眼儿主任便领会了精神,小眼儿主任领着几个人去办理老爷子的事。接着,徒立德打电话通知大哥徒立仁和二哥徒立义。

  徒家派的人,赶到湖边,把徒默抬上担架,用一块白布盖着,抬上一辆卡车,拉回徒默的家。

  徒默住在翰祥新村东三巷一个小院里。这是五十年代中期的平房。因为那个时期中国人生儿育女的水平直线上升,就将这一排一排的平房或两间或一间半或一间,起墙隔开,圈成小院,按照每家人口多少分配给双职工居住。宫琴山化工厂工人徒默和老婆,一连生下三个儿子,人多,就搬进这两间平房的小院。徒默和老婆,辛辛苦苦养家糊口,勒紧裤腰带艰难地把这三个儿子养大,后来儿子们都工作了都给儿子们娶了媳妇,后来徒默退休了老婆也退休了,后来老婆一场大病没活过来先走了他就独独的过活着,后来这几条小巷的西面盖起一片楼房,徒默仍然住在这简陋破旧的平房里。西面9号楼是有徒默一套住房。徒默的三儿子徒立德说,老爸呀,你的三孙子徒新要娶新媳妇,新人得住新房么!徒默想,儿子不能当着老子的面说你快进棺材了不值得住新房这种不敬不孝的话。但是,那思想就是那种意思呀!我的脸,像这平房掉了皮的墙壁皱皱巴巴,我的手,像这平房退了漆的门窗粗粗糙糙,我老了,老无生气了,就像这破旧的报废的平房只等着拆啦。

现在,徒默躺在他的平房外屋正中间一块木板上,这两间平房连同这个破旧的小院就像他死一样的静。

 

 

  徒默的大儿子徒立仁和二儿子徒立义,急忙坐着小车赶到老三徒立德的家。

  徒立仁和徒立义本想埋怨徒立德,咋能让老爷子一个人去湖边呢老年人最怕跌跤,老爷子已经跌过两次,差一点儿没活过来。但又觉着不能责怪老三。老大在市城建局当副局长,楼上楼下独家院,老爷子去住,有的是床位。可是都吃着公家的饭,忙着做事情呢,哪会有闲功夫照理老爷子哇老二在市区开床上用品商厦,当经理,领着一家人日日夜夜赶趟儿做生意,让老爷子搬过去住,独守一座空院,真要跌倒噬了气,三五日都不会晓得,这责任也就太哪个大啦老三是宫琴山化工厂厂长,就住在翰祥新村西面的2号楼,2号楼距离东三巷老爷子的家,绕过一幢楼绕过一幢楼再绕过一幢楼然后往东走三百步就到。老爷子有事,还是老三信息传递快。所以,老爷子就没挪住处。看看,老爷子死了,还是老三消息灵通。老大和老二想,老爷子死也是迟一日早一日的事,既然已经死了,也就不必细究。不过,老大那红脸儿老二那白脸儿还是布满了哀气。

  红事白事都凑一块儿咋办呀﹖

  定了日子的红事,理所当然要按定了的日子办。办了红事,孙媳妇进了徒家的门,也说得上是老爷子在孙媳妇进了徒家门以后过世的。兄弟三议论着统一了看法。但又怕犯着什么规矩,当即就派人去请来阴阳先生,讨个说法。那个阴阳先生坐在沙发上,口中念念有词,掐指一算,闭目静思少许,张开嘴了却又闭上,起身,将徒家兄弟三叫到一旁,眨一眨斜眼儿,叽咕叽咕一阵,阴阳先生伸手接过三百元酬金,阴阳着长脸儿离去。徒立仁在茶几上啪地拍了一掌,嗯——地一声,说:就按这规矩行事吧。

  当夜十一时,徒家兄弟三领着五六个人,背着包儿提着篮儿拎着筐儿,悄悄来到徒默的家。

  徒家兄弟三跪在徒默头前,点上三株香,磕过三个头,起身作了揖,齐声说:老爸呀,你的三孙子要娶媳妇,你等两日走吧。

  跟来的那几个人,在地下铺开一条新席,把徒默从木板上轻轻抬起,去掉木板和凳子,把徒默慢慢放在新席上,有人念叨着,老爷子你受委屈了,便开始卷席,紧紧地把徒默卷在席里。徒默矮小瘦轻,用席一卷,一人便可搂起,那席的两头却空荡着。这时,有人又念叨,老爷子你再受点委屈吧。又将席慢慢展开,把徒默往席的下方一抬,使徒默那捆在一起的两只脚与席下边并齐,又紧紧地卷住,用一寸宽五尺长的三根红布条把卷在席里的徒默从上往下捆了三道,然后,抬到屋中间,靠着墙把徒默竖起来,又在徒默两旁各放一张桌,以防徒默倾倒。左边桌上摆了点心、面包、煮饼一类的食品,右边桌上摆了香蕉、甘桔、菠萝一类的水果,徒默的前面也放一张桌,摆了碗筷、酒杯、两瓶茅苔酒、四条红塔山烟。这酒这烟,徒默活着的时候,可不曾享用过。现在,三孙子办喜事,徒默虽死如生,就特意让老爷子享受一回这高级待遇吧。

  第二天,徒默死的消息传遍了翰祥新村。东三巷徒默的院门却紧锁着。许多人站在徒默的院门口,很纳闷。都想帮着徒家给徒默办后事啊徒家却不发丧有些人就去2号楼打探消息。远远瞧见2号楼前停着七八辆小车,往跟前走走,听得出2号楼徒立德家是一片欢声笑语。人们这才明白,徒家是先办喜事后发丧。去帮办丧事的人走到半路又返回家,换上一身新点的衣服或礼服,直奔2号楼去送礼贺喜。

再悟雨得知徒家先办喜事后发丧,就与妻子汪亚玉商量,紧紧手,先去徒立德家的礼房送上100元礼金。等明日徒立德给儿子办过婚事,设法与徒家交涉,就是进法院也得认罪啊!

 

 

  徒立德给儿子徒新办喜事了。

  2号楼前车水马龙。上礼的人,从楼里站到楼外。礼房里人挤人乱哄哄的。其实,前一个礼拜,徒立德就下了通知,由科长主任负责一级一级传达到班组,请工友们务必来喝喜酒。不见得非上礼不可么其实,聪明人就不凑这热闹,要送一千、两千、伍千、一万元往上的礼金,那大票子换成徒立德的存折,早就到位啦,那是不上礼薄的,这才真是不露庐山真面目哩伍百、三百、二百、一百,都是根据各自的利益所在将那大钱哗啦哗啦往那记帐先生的手里递。其实,给徒立德上礼的百分之七十的人本来不想吃这顿高价饭,接到通知了你不掏腰包不就惹下厂长了么那些个憋闷气的人一打听,全厂凡是上班的职工几乎都接到了喝喜酒的通知,徒立德还不清楚你是谁呢可你总认识厂长吧。谁心里不明白啊,这是要钱哩就如同六十年代拿着购粮证排队买粮,没粮吃要饿肚哩不给徒立德送礼要下岗哩那些个不想做官的没有官位的接到送礼通知的平民百姓,挤到礼房先生跟前,瞪着眼儿往那礼薄上一瞅,最小额50元。30块20块该出手时就出不了手哇!行情到这儿啦?风气到这儿啦﹖权势到这儿啦﹖进了徒立德的礼房就顾不得细想了,说也说不清楚了。那些硬着头皮上礼的人,离开徒家,就骂骂咧咧,那钱,给徒立德做棺材用吧

  上午十时,娶亲的车队浩浩荡荡驶出翰祥新村。宾客们,远的近的薄的厚的新的旧的,熙熙攘攘,从四面八方涌入市区最大的饭店——新世纪酒楼。十一时三十分举行婚礼。午时开宴。酒肉穿肠,情歌荡漾,红男绿女,潮落潮起,一茬儿毕了一茬儿上,吃到血一样红的晚霞退到宫琴山后面,新郎新娘方才回到翰祥新村9号楼的新房。

  晚上九时。徒立德派人把新郎新娘叫到2号楼。

  徒立德对儿子儿媳妇说:你们结婚,还得给爷爷磕头,这是规矩。现在,你们到爷爷家,去见爷爷。

  徒新说:爸,爷爷已经死了。

  徒立德说:让爷爷等着你们结婚。阴阳有说法,魂不离身,就还没往阴间去,爷爷还在爷爷家。

  徒新和他媳妇想,爷爷死了还活着,真这样啊﹖俩人也不敢问,战战兢兢的,脸儿也吓白了。

  徒立德说:爷爷见见你们,你们见见爷爷。走吧,我领你们去。

  主管红事的那两人,主管白事的那两人,与徒立德、新郎新娘一同,来到徒默的小院。

  开了屋门,一片通明,灯是亮着的。管白事的人在徒默跟前放了三个大铝盆,盆里全是冰块,这屋里感觉有冷气袭人。放死人的地方,很静。这种静,不同于电影院里的静,不同于图书室里的静。看电影的人,读书的人,自觉地为自己创造的那种静,是与人的动态感相对而产生的或看电影或读书所需要的环境氛围的静,那是一种幽雅的静,充满感情色彩的静,有强烈的韵律节奏的静。你听,看电影的人与电影里的人,那心,都是在喜怒哀乐同一种旋律上怦怦地跳动着;读书的人与书里的人,那思想,都是在悲欢离合同一种境况里呼呼地飞跃着。徒默死了,心停止了跳动,徒默的家,这种静,是没有丝毫活力的布满孤寂和冷酷的悲凉的死静。主管红白事的那四个人和徒立德进了屋。徒新和他媳妇站在屋门外,瞪着四只眼睛往里面瞅,看不见爷爷。猛然,瞅见屋里正中间竖立着一个席筒,徒新和他媳妇就明白了,爷爷藏在席筒里。徒新和他媳妇一迈进屋门,就感觉阴惨惨的,

空气象冷冻了,他和她被笼罩在恐怖的死的气氛里。

  徒立德对徒新说:给爷爷说话吧。

  管白事的人,点着香,递给徒新,徒新上了香,拉着他媳妇,一同跪下,愣一会儿,问徒立德:爸,咋说啊﹖

  徒立德想一想说:你就说,爷,我们看你来啦,俩人一块儿说,说吧。

  徒新和她媳妇稍有沉默,声音有点儿颤抖的说:爷爷,我们,我们——看你来啦。徒新又说一句:爷爷,我们结婚了。

  徒新和他媳妇当即磕了三个头,起身,作过揖,退出屋门。

  徒立德和管红白事的四个人也都出了屋。管白事的人轻轻关门上了锁。他们出了小院,锁好院门。徒新和他媳妇这才感觉着他们走出了属于爷爷的那一片天地,像是离开了冰冷凄楚魂魄栖止的阴界。

  徒新和他媳妇走到9号楼前,徒立德叫住他俩,说:明天,咱家要发丧。徒新陪你媳妇回门,一早就走,十点以前得赶回来。

徒立德和管红白事的四个人,回到2号楼徒立德家,徒立仁和徒立义正在等他们。徒新和他媳妇已经见过爷爷,磕过头,婚事就办过了。从明天起要为老爷子办后事,徒家兄弟三和管事的人便抓紧时间商量……

 

 

    徒默在这席筒里站立了一天两夜,这会儿又躺在木板上。按照阴阳的说法,徒默立起算活着,躺下是死了。徒默没立在席筒里之前已经躺在木板上,徒家兄弟三按照阴阳先生的说法,把已经死了躺在木板上的老爷子卷在席筒里立起,从去阴界的半路上招回灵魂。徒默根本不会知道他死了已经冰凉了,他的三个儿子还要让他发挥余热。徒默这会儿躺在木板上,戴一顶黑呢鸦舌帽,老脸被一块黑布盖着,说是阴阳只隔一层纸。旧社会盖黄表纸,新社会变成盖布。身穿蓝制服,脚穿一双圆口黑布鞋,说是老爷子爱穿这种鞋,轻便,皮鞋穿着是威风,去阴界的路长,走不动。两条腿用一根红布条捆着,这样,万一有只猫呀狗的跑进来惊了尸,老爷子立不起蹦不到地下。屋里挂起白帐,贴上白对联,摆了供品,灵堂布置停当。

  上午十时,徒默的小院里响起哀乐。徒家兄弟三领着媳妇们儿孙们一一跪在灵堂前,上香烧纸。年长的媳妇倒也懂得一点民间的风俗,纸钱烧着了,便放开嗓门儿干嚎几声,然后爹呀爸呀哇哇地哭喊一阵。哀乐声伴随着几个女人的干哭声飞出徒默的小院。

  再悟雨和汪亚玉赶紧来到徒默的灵堂前,上过香,烧过纸,咬咬牙,去礼房上了200元礼金。俩人在院里叽咕几句,就让管事的人请徒立德出来,说有要事。徒立德在里间屋与老大老二商量派人拉棺材晚上入殓的事,听说有人找,走到院里见是再悟雨和汪亚玉,就与他俩走进小院南面的厨房里说话。

  再悟雨悲戚地说:徒厂长,我和亚玉,不能不说呀,这是很要紧的事哩

  徒立德说:看你难受的样子,什么事,直说吧。

  再悟雨说:徒大爷下世,是在湖边、湖边跌倒,下世的呀。

  徒立德说:我家老爷子走过两次,没走了。老了,很难自理,跌倒算是再没爬起,咳,寿数到了。

  再悟雨说:徒厂长,我说出这事,你担当一点儿呀。

  徒立德瞅一眼再悟雨,有点纳闷,说:悟雨,啥大不了的事,你就说吧。

  再悟雨说:徒大爷跌倒,和我家小然有关呀。

  徒立德猛地想起,不知是谁说的,有个小学生在湖边看见老爷子跌倒,还喊叫哩。这会儿再悟雨又说老爷子跌倒和他家小然有关,咋回事啊﹖总不是这小家伙在湖边瞎跑撞倒了老爷子吧﹖他急忙问:老爷子跌倒和小然有关系﹖

  再悟雨说:有啊,有关系呀,我和亚玉,赶紧来,给你们认罪来啦

  徒立德一惊,说:认罪﹖咋回事,你说情况,说情况么。

  再悟雨说:我家小然,在湖弯里打水漂,小石块从水面上浮起,蹦到大青石上,这当儿徒大爷弯腰,蹦到大青石上的小石块又蹦到徒大爷的头上,徒大爷跌倒,跌倒就再没站起。徒厂长,我说的全是真实情况呀。

  徒立德呆愣了。一个小学生,孩子,也就八、九岁,他认得。再悟雨一家,就住在老爷子住的这条小巷后面的一条小巷里。小家伙跑到湖弯里打水漂,玩哩,把老爷子打倒了,打倒就死了呀老爷子咋能经得住打哩

  汪亚玉见徒立德的肉团团胖脸儿阴沉着,害怕徒立德动了气把事情弄僵,赶紧插话,说:徒厂长,小然打水漂,没瞅见湖那边有他徒大爷哩这孩子,使那么大劲,小石块儿没长眼哪闯下这天大的祸可咋弄呀

  徒立德还是阴沉着脸,说:你们先回去。

  再悟雨和汪亚玉瞧着徒立德那肉团团的胖脸儿,没敢再解释,便怯怯地离开徒家。徒立德回到里屋,当即将再悟雨说的情况告诉徒立仁和徒立义,徒立仁和徒立义也呆愣了。

  徒立义问徒立德:再悟雨的经济如何﹖

  徒立德哼一声,说:再悟雨的老爸上荒山种树摔断了腿,两年没出门。老婆肝上有毛病,治了多半年刚上班,又遇上减员,从下月起,辅助车间要减二分之一人哩。这家人,穷得叮当响。

  徒立义说:指望他家出钱,能出几个子儿啊

  徒立德说:老爷子噬了气都三天啦,才说这事

  徒立仁叹一口气,说:再悟雨不来说呢﹖真不来说,咱们是不会知道的。

徒家兄弟三沉默了。

 

 

  晚上七时徒默入殓。

  死者装进棺材,谓之阴阳相隔,也就不忌猫忌狗什么的其实还是不得让猫狗靠近,人们进进出出办事儿,避免了直观死者,少一些悲戚感其实还少了一种恐惧感,孝子贤孙们守灵也就灵活了,可以轮换着去睡觉,去做别的事情其实还能逃避守灵。这似乎都是道理。不过死者入殓是天经地义的。

  这时候,管事的人领着再悟雨和再小然走进厨房。这儿是议事的地方。

  徒立德对再悟雨说:现在,咱们先给我家老爷子办后事。小然得给老爷子戴孝守灵,也算是尽一份心意。悟雨,这样做不过分吧。

  再悟雨忙点头说:不过分,不过分。小然也算是孙子辈,当该戴孝守灵。

  办事人取来孝服,给再小然穿上。

  让再小然戴孝守灵,吃晚饭时就给 再悟雨和汪亚玉说过,只是再小然害怕那徒大爷。再悟雨和汪亚玉又开导儿子一番,让儿子明白事理。现在,再悟雨瞅着穿一身孝服的儿子心里反倒很酸苦,你爹妈还活着呐再悟雨皱着眉头,把儿子拉到一旁,低声叮咛几句,便匆匆离去。

  再小然跟着管事人来到灵堂,管事人让再小然给徒默磕了三个头,指一指棺材左边靠后面的地方,再小然走过去,跪下。棺材两侧,只有四、五个孝子,全是十八九、二十一二岁的年轻人,大概都是孙子辈,都坐在稻草上,嘻笑闲聊。

夜很深了,几个孙子辈的年轻人靠着墙打盹儿。再小然盯一眼装着徒大爷的棺材,徒大爷那两只深陷下去的眼睛,皱巴巴的枯瘦脸儿便浮现在他眼前,吓得他汗毛凛凛,缩成一团。徒立仁在离棺材近一点的头前盘腿坐着吸烟。徒立义和徒立德在里屋的床上睡着了,那鼾声沉沉的,传到灵堂,落在再小然这颤颤的心头上。再小然沮丧而痛苦,嘴唇木木地半张着,他揉一揉眼睛,眼睛仍然干干涩涩,他疲倦极了,他渐渐地闭上眼睛。他在湖边见着徒大爷,徒大爷颤颤抖抖地走着,微微的苦笑着对他说,我走在坑坑凹凹的路上,该跌倒了,该跌倒了……徒大爷又跌倒了,他吓出一身冷汗。他睁开眼睛,眼前仍然是徒大爷的棺材,灵堂里的灯光白花花的,白的可怕,像有一股阴气在这白花花的灯光里飘荡,徒立仁仍然盘腿坐在离棺材近一点的头前,徒立仁还在吸烟,那烟头上的红火星闪闪的,徒立仁把那烟刁在嘴上呼哧——呼哧——地一吸一吸,那亮亮晶晶的红火星儿真像徒大爷的魂儿在棺材前面不紧不慢的轻轻悠悠的飘游……

 

 

  徒默死后第六天下午六时钉棺。

  木匠师傅按照规矩左一钉右一钉上一钉下一钉叮叮咣咣把徒默的棺材钉住。徒立仁上香点纸钱。孝子贤孙们从灵堂前排到院里,跪下一片。纸钱呼呼烧着,跪在前头一点的几个老女人便哇哇呀呀啼哭开来,她们干嚎干叫的声音与哀乐混搅在一起,造成一种悲凄的气氛。不管谁对徒默有没有感情,以后还能否记得起他,现在是把他钉进棺材里,与世隔绝了。跪在后面的孙子辈们见徒立仁起身,徒立义和徒立德也站起,也都赶紧磕过头,去搀扶起还跪着干嚎的那几个长辈。

  吃过晚饭,来了个戏班子。没事儿的邻居们挤进院里看热闹。有两个画了眉抹了粉穿着紧身红袄宽腿绿裤高跟黑皮鞋的姑娘,放开嗓门张大嘴唱流行歌曲,《到哪里去找那么好的人》啦,《潇洒走一回》呀、《麻辣苦涩甜酸咸》哪……年纪大一些的经历过磨难的女人听着歌儿就叨咕,徒默这老爷子确确实实是好人哪,可一回也没潇洒过,尝尽了麻辣苦涩酸咸,可没尝过多少甜,儿多也是遭罪哩唱过流行歌曲,两男一女画了脸谱,穿上戏装,唱开河南豫剧,一段一段的折子戏,内容都是这个吊孝呀,那个守灵啦,跪坟前添忧愁思绪纷纷,残雨落荒野凄夜路漫漫,老爹呀老娘呀悲悲哀哀的假哭着唱,有几个老婆婆听着心酸,禁不住流下泪来,扭脸儿转屁股走了。老婆婆们相跟着出了徒家院,这才又说,徒老头儿活着让他少生几回气,给他调养调养身子,才是真孝哩

  吹拉弹唱直到午夜方才停下来。孝子贤孙们吃过夜饭,东西南北中,发财在当今,高一句低一声,扯过一阵闲话,也都困了累了,女人们领着娃儿们都去9号楼徒新的新房睡了,徒立义和徒立德躺在里屋的床上歇息,几个年轻人斜靠在棺材两侧的墙上打盹儿,管事的人又把徒立仁叫到厨房,商量过明天出殡的事,去到2号楼徒立德的家睡觉。

  徒立仁坐在老爷子的棺材前连着吸了两支烟,那浑身的疲倦像是消除了一些。一看表,三点,就又起身,给老爷子烧三更纸。徒立仁想叫起徒立义和徒立德,一块儿给老爷子烧纸,按风俗说也是体现一种孝心,可又瞅见老二老三乏乏的睡着了,昨天后半夜老二老三守灵,一直到天亮,也真够劳累的,就自己烧纸。徒立仁点了香,烧了纸,磕了头,站起身时,眼睛盯在棺材前灵桌正中摆放着的徒默的遗相上,一种难言的哀痛像针一般刺着他的心。徒默第二次摔倒,躺了半个多月,下床能走路了,徒立仁突然想起照相,他雇一辆出租车,把老爷子拉到一家很有点名气的“梦想成真摄影中心”,照了这张相。家里的大大小小的人各样儿姿态的照片,装进了十几个影集,一本一本翻看,从前往后翻,又从后翻到前,没一张照片上有老爷子的影儿。谁都没想给老爷子照一张相,好像老爷子就不是徒家的成员。把徒默晞给忘了。徒默几十年都没照过相。现在,徒立仁瞧着相框里的徒默,眼睛凹陷着,像两个圆圆的不知有多深的黑洞,瘦脸上,粗粗细细的皱纹,一道一道,叠摞着,交错着,谁能数得清﹖那表情,冷冷的,木呆着,同他死的时候一样。徒立仁顿感愧疚,他淡忘了许久的″关爱″,此刻,莫名其妙的浮现在脑海,对着死去的父亲,他第一次暗暗的流出眼泪。

徒默的遗相前,香炉里的香,燃为灰烬,清香的草木味儿,也已淡淡的散去。

 

 

  上午九时出殡。

  花圈徐徐移动,装满头一辆卡车。徒默没见过没用过的东西,金山银柜彩电冰箱,都是用七色纸做的,还做了一辆摩托车,好让老爷子去阴间骑,都装上另两辆卡车。一阵锣鼓响过,吹开唢呐、笙。这时候,披麻穿白的孝子贤孙们一一弯下腰低下头拖着哭棍哭丧着脸儿干嚎着走出徒默的小院,走出小巷,跪在大巷前头的中间。紧接着,鞭炮齐鸣,八个壮汉子抬着徒默的棺材,踩着小碎步走出小巷,把棺材抬上卡车。这车是厂里派来当灵车的。棺材装上灵车,送葬的人就都往大巷前面的大路上跑,大路旁停着六辆中巴,是专为孝子贤孙和送葬的人们准备的。孝子们烧过纸,磕过头,跟着敲锣打鼓吹唢呐吹笙的乐人慢步往前走。停在大路上的拉花圈拉金山银柜彩电冰箱摩托车的三辆大卡车向前开出,往东拐,快开到翰祥新村大门口了,后面的人喊叫停车,说灵车开不过来。那三辆卡车就停下,乐人也不吹打了,都等灵车。大巷,其实不宽,刚好开过一辆卡车。开灵车的司机是个四十几岁的师傅,车还没开出三米,车帮就擦在靠右边的一根水泥电线杆上。很旧的电线杆,没架线,报废了,却没挖掉。司机伸出头瞧一瞧,把车往后一倒,紧绷着个脸,一咬牙,猛地往前一开,只听得咔嚓——嗵地一声巨响,那根水泥电线杆倒过来,重重地砸在徒默棺材的下端,那棺盖就裂开一道口。那司机跳下驾驶室,愣呆了。管事的两个人赶紧扒上灵车,当即瞅见,那裂开口的棺材里,还有个小孩。管事的两个人吓得慌了手脚,跳下灵车,跑到前面,拉过徒立仁,悄悄说了这事。徒立仁一惊,跑过来扒上灵车一瞧,脸儿吓得比孝服还白,腿儿一软,跪在了灵车里。

  看出殡的人们,瞅见司机开灵车撞倒电线杆,砸着棺材,都不敢高声言语,只是小声叽咕,咋开的车呀,不走运呗。主管赶快跑回徒默小院的里屋,抱出一条棉被,盖在棺材上,又与徒立仁商量片刻,喊来抬棺材的那八个壮汉子,那司机师傅也搭手,把棺材抬下车,抬回灵堂。

  主管是个刚退休的管过行政事务的副经理。他主管过几十桩白事,一口棺材装两人,只是在电影里看过。一口棺材装一老一小,他还是头一回遇着。他让跑腿办事的几个人分头传话,大家原地休息。司机们乐人们就蹲在大路旁吸烟聊天。送葬的人听说灵车撞倒电线杆砸坏棺材,纷纷往回走。小巷口乱糟糟的,站满了人。

  徒立仁赶快让主管锁上小院的门,把老二老三叫到厨房,黑着脸问:谁干的﹖

  徒立义耷拉着个脑袋,没作声。

  徒立德咋能想到灵车撞倒电线杆把棺盖砸裂呢他那肉团团胖脸儿上的汗水直往下淌,他结巴地说:是、是我。

  徒立仁叭——叭的两巴掌 在徒立德的肉团团胖脸上,那左脸蛋儿和那右脸蛋儿刷——刷地红了两片。徒立仁颤抖着两只手说:你真蠢!

  徒立德那肉团团胖脸儿上的汗水即刻顺着 上去的指痕一道一道流下来,他瞪着小眼儿,木木地呆立着,不敢吭声。

  徒立仁急忙请进蹲在院里的主管,说:老兄,我家老三闯下大祸。你见识广,经验多,看这事儿咋办妥当?

  主管想一想,说:到棺材铺,买一口棺材,另买一副棺盖;给小孩买三身新衣,一套新被褥。开棺,抬出小孩,入殓。老爷子另钉棺。然后,请来小孩的父母,只能让人家说条件啦。赶天黑前,把老爷子拉到坟地,下葬。我看,按阴阳先生的说法,午时前下葬,已不可能了。咱们这地方,说法也不一,不少乡村,也有晚上埋人的。

  徒立仁点头称是。

  主管立刻派人去买棺材、棺盖,去买小孩衣服和被褥。

  徒立仁一看表,十一点二十分,就请主管安排司机、乐人、跑腿说嘴出力的办事人,送葬的客人,全部到翰祥新村北面的翰祥酒家用餐。

  午时,翰祥酒家的服务小姐给徒家的孝子们送来馍、汤和菜。徒立仁赶紧先给老爷子献上馍汤茶,突然想到棺材里还有再小然,就又多献一份。他吃了多半个馍,扒拉几口菜,感觉干渴,喝下去一碗汤。

  徒立仁感觉头有点闷涨,他坐到棺材左侧的墙下,心绪很乱,又靠在墙上,想闭上眼静一静心。忽然听院里喊他,说再悟雨和汪亚玉来了。徒立仁刚站起,再悟雨和汪亚玉就走进灵堂,喊叫着要见儿子。从棺材下端棺盖的裂口里,只能看见再小然的腰腿,汪亚玉扑在棺材上颤抖着身子失声痛哭,霎时,昏倒过去。几个女人赶快把汪亚玉抬进里屋床上。徒立仁的大女儿是医生,懂得急救,上床一阵 按,汪亚玉这才哭出声来。再悟雨哭喊着要砸开棺材,几个办事人跑进灵堂,劝住再悟雨。

  出殡徒默,再悟雨和汪亚玉躲在家里没出门。儿子有罪过,父母难抬头。过一会儿,小巷里嚷嚷,电线杆倒了砸坏棺材,不出殡了。夫妻俩很纳闷。吃过午饭,隔壁邻家去对再悟雨说,有人看见棺材里还装着个小孩。再悟雨啊呀一声尖叫,拽上汪亚玉就往徒默的院里跑。

  再悟雨和汪亚玉哭得悲悲凄凄,要徒家还他们的儿子。徒家的孝子贤孙慌乱成一团。主管和几个办事人把再悟雨和汪亚玉劝到厨房。主管说,死了一老一小,都是灾难。要悲,要乱,是自然的。时间紧,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呀

  再悟雨和汪亚玉止住哭,满脸的惨痛,好一会过去了,仍不言语。

徒立仁急了,切切地说:悟雨、亚玉,你们怎样说,我们都应承。徒立仁说着,扑嗵一声跪在再悟雨和汪亚玉面前。徒立义和徒立德见老大跪下,也急忙下跪,男男女女的孝子贤孙们也都跪下了,再悟雨和汪亚玉的眼前一片惨白。

 

 

  木匠师傅把棺材盖撬开,再小然侧身靠在棺材左边的下端,徒立义和徒立德慢慢将再小然抬出。地下,横放着一块小木板,把再小然放到小木板上。这小孩的小脸儿雪白,身子骨也瘦弱细小。徒立义和徒立德又把刚买来的棺盖盖在老爷子的棺材上。孝子贤孙们把棺材抬到院里,放在支好的两条长凳上。又将另一口棺材抬进灵堂。徒立义和徒立德也搭手,同办事的人一起,脱下再小然的旧衣服,用清水擦一遍身子,穿上里外三身新衣新裤,穿上新袜新鞋。棺材里铺了新褥新单,把再小然抬进棺材,盖上新被。站在一旁的主管,眼睛潮湿了,他掏出手绢擦一擦,手哆嗦着,嘴唇抽动着。徒立仁看着再小然入了殓,这才出到院里,跪在老爷子的棺材前,孝子贤孙们也都跟着跪下,木匠师傅又给老爷子钉了棺。

  主管跑到院外,喊一声起灵啦当即,敲响了锣鼓,吹响了唢呐和笙,点响了鞭炮,徒立仁端着老爷子的遗相,孝子贤孙们排成一长溜儿,仍然弯下腰,低下头,拖着哭棍,哭丧着脸儿,干嚎着,走出小院,走出小巷,跪在大巷前头的中间。还是那八个壮汉子抬着徒默的棺材,踩着小碎步把棺材抬上灵车。还是那个开灵车的司机师傅,这一回,他仍然咬一咬牙,灵车就稳稳地开动了。灵车开到翰祥新村大门口,乐人们玩着花样儿亮艺,敲打吹唱一番,然后上了前头一辆卡车,继续吹打。送葬的人坐进中巴,戴轻孝的人也坐进中巴,徒家兄弟三和媳妇们儿女们都扒上灵车。哀乐凄凄,鞭炮悲悲,车队离开翰祥新村,徒默被他的儿子们折腾了七日,走了。徒默被拉到宫琴山下的一块黄土地里。新坟凸起,徒默安安静静地睡在九泉之下。

 

十一

 

  夜,黑的深沉。

  灵堂里的白帐、白对联、纸花、灵桌,都已取掉,没了肃穆,却多几分凌乱。那灯光,仍然白花花的,可白得清冷,空气也显得凄凉。再小然躺在棺材里,棺盖斜着放在棺材上。

  徒立德锁了灵堂的门,走进厨房。

  徒新靠在椅上打盹儿。儿子是给父亲作伴。徒立德坐在另一张椅上,点着烟。下午,汪亚玉昏过去两次,邻居们照理着,这会儿还在她家里哭泣。再悟雨又看看儿子,刚才,俩人搀扶着他,送他回家去了。徒立德不敢回2号楼他的家去歇息。说不定汪亚玉再来看儿子,真的敲不开门,昏倒在小巷里,麻烦事会更多。徒立德很懊悔,办了多少大事都没栽过,这一回,老天爷咋就不闭眼他真想开了灵堂的门,抱出再小然,自己躺进棺材去死。

  徒默死后第五天夜里。徒立德和两个侄儿守灵,再小然仍然跪在棺材左侧的后墙角。徒立德坐在棺材左侧前头,闭目养神。忽听再小然喊他,他一睁眼,再小然已经站起,说要喝水。他看一眼这孩子,便生起一种仇恨,毛猴儿大的小孩,打死了老爷子,老爷子再不值钱,可我的身价贵啊我们徒家兄弟,说出话来,地动山摇谁敢不听不照办。若要退回五百年,是要封王封侯的他咬咬牙,去里屋,轻轻拉开抽屉。小瓶里只剩6片安眠药。还是半年前,老爷子晚上睡不着觉,光往外面跑,他拿来10片,只吃过两次。见说吃药,老爷子就摔杯打碗。这时,他想一想,把药片全倒进杯里,倒上开水,又往另一只杯里来回一倒,药片全冲化了。他端来递给再小然。再小然咕嘟嘟喝进肚里,才觉出嘴里有苦涩味。小孩子不会想到徒立德在开水里放了药。不大一会,再小然便闷闷的睡死了。他推醒两个侄儿,说:累了,去9号楼睡吧。两个侄儿已经熬不住了,就赶快离去。这时,他轻轻移开棺盖,抱起再小然,把这不省人事的小孩塞进棺材左侧下端。徒立义想解小手,醒了,从里屋出来,见徒立德移动棺盖,迷迷瞪瞪问:咋啦?不咋。徒立德说着,把棺盖盖严实。徒立义解过小手,回到灵堂,发现灵堂里只有老三,老三靠墙坐着。徒立义问:人呢?徒立德让徒立义坐下,说了这事。徒立义惊慌得直哆嗦。徒立德说:这是个穷家,赔老爷子的命,咋赔呢可是,这是个孩子啊!徒立义想说却没说出口。徒立德说:没人晓得,永远没人晓得!一大早,徒立德让办事的人去对再悟雨说,再小然天亮那会儿,出去大便,没回来。有人见他朝着市区方向跑了。再悟雨一想,小然不愿守灵,准是跑到市区姑姑家了。就赶紧给办事的人回话,请向徒家道歉。徒立德满以为天衣无缝。

  可是,一个很有开车经验的连小事故都没出过的司机师傅,那当儿,开着灵车却撞在了一根水泥电线杆上。一根很旧的报废了的该挖掉没挖掉的水泥电线杆,就那样重重地倒了,把徒默的棺材盖砸裂了口。徒立德根本不会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徒立德给再悟雨的赔偿费已经增加到30万元,再悟雨和汪亚玉说:这钱,换不来我的儿子呀!

  亲骨肉是再悟雨和汪亚玉的命根子,对于他们,儿子是何等的重要!金钱永远不会换回他们的小然。是啊,钱再多,也换不来良知,换不来人性哪!

徒立德仍然吸着烟。他感觉他身上的血倒流着,他的心倒竖着。

 

十二

 

  早上八时。

  木匠师傅钉住了再小然的棺材。

像出殡徒默那样,起灵的时候,放着鞭炮,敲着锣鼓,吹着唢呐和笙。还是那个司机师傅,含着眼泪拉着再小然的棺材,慢慢往前开。小巷里站满了看出殡的人,眼瞪瞪的瞅着小孩儿的那棺材,眼睛也都湿了。人们是为小孩儿的遭遇悲哀。与徒立德有过交往的许多人,愤愤地议论,一旦掌握了一种权力,不仅仅是人味儿淡了,还多了一种生法儿伤人害人的兽性。野兽是有领地的。使用权力扩展所形成的势力范围,其实就如同兽王的领地,在这个如同兽类般的人的权势范围里,权势者什么事情都敢做得出来。人们议论开了权势,权势的骄横,权势的荒谬,权势的阴险,权势的狂妄,权势的诡诈,权势的霸道,都毫不掩饰的不知羞耻的施展在善良的人们的面前。徒立德积恶之甚,这一回,又做了一件令人更为惊讶更为愤懑的蠢事。但他毕竟是人,他想到谢罪,他想去安葬这个小孩儿。这时候,迎面开来一辆警车,停在他们面前,警察给他,给徒家老二戴上手铐,把他,把徒家老二,一同抓走了。为小孩儿送葬的人们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突然又响起一阵鞭炮声,放炮的人说,是送这个坏了良心的坏种,除一除这个徒老三的邪气恶气。灵车继续慢慢往前开。开出翰祥新村。开过鹅石湖。这个方圆不足千丈,一头尖一头圆,当间拐一道弯儿又拐一道弯儿,像一块鹅卵石的鹅石湖上,轻轻的吹过一阵风,把那泣泣的哀乐声带到了鹅石湖前边的一块未开垦的满是小鹅卵石的荒滩。很快,荒滩上凸起一个小小的坟堆。哀乐不响了。荒滩上又平静了,就像鹅石湖的湖水一样平静。

0

阅读 收藏 喜欢 打印举报/Report
  

新浪BLOG意见反馈留言板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产品答疑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