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切尔·卡森《海风下》物质生态批评解读
(2019-09-21 22:3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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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切尔·卡森(Rachel Carson,1907-1964)是美国海洋生物学家,美国艺术和科学院院士,世界当代生态思潮和环保运动的引发者,杰出的科学散文作家。1941年,她出版了第一部科学散文作品《海风下》(Under the Sea-Wind)。该作品受到科学家和文学评论家的好评。卡森的著名著名传记作者林达·利尔指出,卡森“在书中对生物的生命循环和生存斗争所作的新颖构思和精确科学描述,使这本书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她最成功的作品。她的作品是一位热爱和探究大自然的科学家和诗人的产物。”生态批评家暨卡森的另一个传记作者保罗·布鲁克斯透露:“蕾切尔·卡森在晚年回顾她的写作生涯时,表达了她对《海风下》的特殊偏爱之情。”
作为卡森的第一部科学散文作品,《海风下》以优美、细腻的笔触,通过海洋生物的视角,分三部分依次描写了海滨、浅海和深海里的海洋生物。第一部分“海之滨”分5章,主要描绘剪嘴鸥在海滨飞翔捕食、三趾滨鹬随季节变换在南美与北极之间往返迁徙等故事。第二部分“鸥鸟迁徙路”分7章,主要描写鲭鱼从受精鱼卵、幼鱼到成鱼的生长过程中躲避了数不清的危险,在浅海里洄游生存的故事。第三部分“河流与海洋”分3章,主要描述幼体雌鳗鱼依循内心冲动,从海水中游到淡水河流或湖泊中,成年后又会奋不顾身返回海洋,产卵孵化,完成生命轮回。
国内外有关《海风下》的著述较多,其主要观点包括:包括《海风下》在内的“海洋三部曲”以貌似简约的风格,通过强调海洋学和海洋生物学的众多客观事实间的相互关系,使这些事实焕发了生机;《海风下》体现了生态视野,其中的随笔既是生态学入门读本,又是具体动物生命循环的故事;卡森在《海风下》中有意地运用了对科学类文章来说是禁忌的措辞,并且给其中的一些动物起了名字,但她从未受到感情误置(pathetic fallacy)的负面影响;包括《海风下》在内的“海洋三部曲”蕴含着丰富的生态女性主义思想,体现了作者强烈的生态关怀和女性意识;《海风下》是能唤起读者思考大海和回归自然的共鸣的生态文学作品,为海洋生态危机的解决提供了精神文化源泉。但迄今为止,国内尚未有人从新兴的物质生态批评的角度解读这一作品,因而,本文拟做一些尝试。
2010年以来,一些生态批评学者通过借鉴和改造相关理论,尤其是新物质主义(new materialism)和生态后现代主义的观点,取得了非凡业绩,这一动向被称为生态批评的物质转向,物质生态批评(material ecocriticism),或生态批评的第四次浪潮。在这些学者中,意大利都灵大学的教授塞瑞纳拉·伊奥凡诺(Serenella Iovino)和土耳其哈希坦普大学的教授瑟皮尔·奥伯曼(Serpil Oppermann)做出了较大贡献。物质生态批评的核心概念包括:物质(matter),能动性(agency),现实,意义,文本,叙事能力(narrative agency / power)。其主要观点是:包括人类和非人类自然万物在内的所有物质都具有能动性;所有语言都有物质现实基础,物质现实是物质和意义不断生成的过程(the process of becoming);所有物质都具有叙事能力,物质即是文本,文本即是物质。这些观点“有利于颠覆西方思想中人类优于自然的传统理念”,“展示了语言与现实之间的紧密联系,反驳了后现代主义与后结构主义中社会话语主导一切的观点”,“肯定了人类与非人类自然物质通过内在互动生成故事的能力,从而否定了传统思想中叙事能力为人类专利的论断”。需要强调的是,所有物质都具有能动性、能产生意义且有叙事能力,这三个属性密不可分,是三位一体的。
伊奥凡诺和奥伯曼指出:“物质生态批评提出了两种阐释物质能动性的方式,第一种关注物质的能动性在叙事文本中的描绘和再现;第二种关注物质创生兼具意义和载体的现象(configuration)的‘叙事’能力,这些现象可与人类产生共现(coemerging)或互动。”简而言之,物质生态批评“审视文本中的物质和作为文本的物质。”因此,下文从这两方面审视《海风下》。
自文艺复兴以来,西方形成了二元论的人文主义自然观,这种自然观认为,人类是主体,具有智能、意向性、理性和改变世界的能力,这些特征是人类具有能动性的体现;非人类存在物是客体,类似机器,是惰性的和被动的,其运动和变化由外力推动,严格遵循机械决定论的因果关系,是被影响和被改变的对象。而物质生态批评认同新物质主义的观点:世界是由物质组成的,人类也是一种物质,所有物质都不是惰性的和被动的,而是不断生成的过程,这一过程是物质具有能动性的具体表现形态。也就是说,所有物质都具有能动性。而且,物质的不断生成过程不是由外力推动的,而是由物质之间固有的内部互动(intra-action)引发的必然结果。这些观点通过重新定义能动性,肯定了万物平等、相互联系的生态整体观:它强调,意向性和理性不是能动性的标志,人类不能以此为由,认为自己优于非人类物质,而应明白,人类与其他物质形式处于同一个相互联系的生态网中,人类的任何作为及其效果都要与其他物质发生互动才能实现,人类若破坏生态环境——非人类物质,最终也将危及自身——受到具有能动性的非人类物质的惩罚。
在卡森笔下,非人类物质(自然万物)与人类都具有能动性,都是不断生成的过程,没有高下之分。《海风下》整部作品用拟人化(anthropomorphism)手法,以海滨、浅海区、深海区的生物为主要描述对象,并分别给一些海鸟和鱼起了名字:一只剪嘴鸥名叫灵巧(Rynchops),两只三趾滨鹬分别叫黑脚(Blackfoot)和银巴(Silverbar),一只鱼鹰叫盤迪恩(Pandion);一只鲭鱼名叫思康博(Scomber);一条鳗鱼名叫安奎拉(Anguilla),一条鳟鱼叫塞诺赛恩(Cynoscion)。该作品描绘了众多海洋动物的种种生活经历,乃至情感体验。这些动物像人一样具有决断能力,都是勇敢、主动地去求生存,其中一些动物还体现了惊人的智慧。沙滩雌龟产下卵后“仔细用沙子盖好卵穴,前前后后爬来爬去,掩藏卵穴的确切位置”,以此来迷惑捕食者;三趾鹬雏鸟都学会“听到妈妈示警的叫声后匍匐在地,一动不动,让敌人看不出它们就在石块间趴着。”显然,沙滩雌龟和三趾鹬雏鸟的生存过程就是主动的不断成的过程。卡森偶尔描写了人,却是从相关海洋动物的视角描写的,而这些动物是整部作品描述的故事的主角。她没有给所描写的人取名;而且,这些人的能动性表现为对自然生物产生负面作用。渔夫们激烈争斗,在海岸边河流入海口附近布下刺网和建网,大量捕捉游向河流上游产卵的鲱鱼。迁徙的鸻鸟飞过时,“猎鸟人由着自己的癖好,罔顾法令,活生生地抢杀一个个勇往直前的热血生命。”这些渔夫和猎人的能动性必将导致生态失衡。
需要强调的是,在《海风下》中,人类和非人类物质都是通过内在互动展示其能动性——不断生成的过程。海洋动物主要是通过觅食其他动植物、逃避天敌以及繁衍等行为,来发挥能动性。这些行为都需与其他物质互动才能实现。即使是大海这一无生命的物质,也是在与其他物质的互动中显示能动性。卡森写道:“那年三月,当鳗鱼在外海守候,等待进入陆地的适当时机时,大海也在熙熙攘攘,等着再次入侵海岸平原,循河谷往高处攀爬,舔舐连绵群山的脚跟。在鳗鱼一变再变的一生中,湾口外的等待不过是一段小小插曲;海、海岸和群山的关系也是如此:在悠久漫长的地质岁月中,目前的状态不过是暂时的。海水的不断侵蚀终究会把山峦化为尘泥,倾入海中;海岸终将被海水淹没,岸边的城市村镇终将沉没于海洋。”大海威力无比,其长期侵蚀将使海岸、山峦乃至岸边的城市、乡村消失,没入大海。大海与海岸线的长期互动将产生沧海桑田的结果,而大海力量的源泉也是来自其他物质的作用:海浪、洋流、潮汐主要是因风、地球自转、月球吸引而产生的;而风起源于冷暖气流的运动,地球自转源于太阳与地球之间的相互引力,月球的引力源于月球与地球之间的相互吸引。
不难看出,海洋、海洋生物,乃至所有非人类物质都具有能动性,包括人类在内的物质的能动性的发挥,都是通过物质之间的内部互动而实现的,所有物质构成了一个密切联系的生态整体,所有非人类物质通过发挥各自的能动性,对生态整体的平衡、稳定和健康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在现当代,人类的能动性往往体现在对非人类物质乃至整个生态整体的破坏。因此,人类应该肯定并重视各个层面的非人类物质的能动性,限制自己的能动性,否则,破坏了非人类物质乃至生态整体,自己将会受到惩罚,或不能在地球上健康、持久地生存下去。
新物质主义认为,物质在不断变化生成的过程中显现的种种迹象就是文本,这些“文本”包含着意义,因而是叙事场所(narrative site)。也就是说,物质具有表达能力,在书写着自己的文本,讲述着自己故事,物质是故事物质(storied matter)。这与生态符号学的塔尔图—莫斯科学派的一个主要概念有异曲同工之处,这个概念“是把原先界定为书面形式或先行结构的text(文本)的意义扩展到生态学研究中,指自然环境中的某些情景。”物质生态批评认为,世界是由各种具有叙事能力的物质组成的集合体,这一批评流派把审视物质的叙事能力,或审视作为文本的物质,当作其另一主要任务。
《海风下》表明,非人类物质(非人类自然物)和人类一样,也具有叙事能力。相关海洋生物和无生命存在物在创作着自己的文本,显示了叙事能力,这些文本的意义可以被相关动植物领会。在该作品中,卡森如此描写那只名叫“灵巧”的剪嘴鸥:“灵巧的喙在海峡波澜不惊的水面上犁出一小道沟壑,激起一层层涟漪。振动波穿透水体,传到沙质海床后,又反射回来,形成的信号波被碰巧在浅滩区巡游的鲇鱼和鳉鱼收到。鱼类世界中有许多讯息都是通过声波传递的。有时,声波震动预示着头顶上方有成群小虾米或桡脚甲壳类‘美食’出没。因而灵巧泅水飞过后,饥饿的小鱼便好奇起来,纷纷跃出水面。而灵巧盘旋一阵后,立即沿原路飞回,只需快速张合几下短小的喙,三只小鱼就到口了。”这里,灵巧用自己的喙创作了文本——在海面上“激起一层层涟漪”,不过,这一文本的意义是诱骗鲇鱼、鳉鱼上当——这些涟漪传递的信号波使这些小鱼误认为,接近海水表面——其“头顶上方”,有成群小虾米或桡脚甲壳类美食出没,从而“纷纷跃出水面”前来觅食,结果却成为灵巧的美餐。
通常,物质在时空中的“无为”存在过程就是在“创作文本”的过程,它呈现的形态、颜色、气味就是文本,这些文本可以被其他动物“阅读”、领会,进而为它们带来有利或不利的结果。卡森写道:“大西洋油鲱排成紧密的鱼阵成群游过,在阳光下反射出古铜色和银色光泽。对密切留意鱼群动向的海鸟而言,油鲱好似一片从深蓝海面快速翻滚而过的乌云。”浮游在海面下的油鲱所呈现的光泽就是它们创作的文本,而密切留意鲱鱼群动向的海鸟在阅读着这一文本,理解其意义后,开始行动——向海面俯冲,捕捉鲱鱼。正在追逐名为“思康博”的鲭鱼的鯷鱼散发一种味道,该味道是其创作的文本,该文本被一群年青蓝鱼读到,蓝鱼开始追捕鯷鱼,斯康博才得以脱险。九月末,天气这一无生命的物质也在创作文本——北风凛冽,寒气阵阵。通过触觉领略这一文本的鲻鱼开始迁往深海:“第二天一早,北风凛冽得几乎把浪尖掀飞。一波波海浪扑到海湾沙洲上,每一浪都激起滔天水花。风向突变,鲻鱼兴奋起来,在海峡间来回跳跃。在河口浅滩区和海峡周边的沙洲群岛一带生活的海鱼,察觉到一丝突如其来的寒意,那是从海风渗入海水的冰冷。鲻鱼开始迁向深海,那儿尚锁着太阳余热。”
需要指出的是,生态批评前三次浪潮中的一些学者,指责生态文学作品中的拟人化描写(anthropomorphism),认为它是人类中心主义的表现。与此相反,物质生态批评学者赞同拟人化描写,认为这种描写手法“不一定是人类中心主义和等级制的表现,而可能成为凸显物质非凡的能动性以及物质组成因素的共性的叙述手段。”可以说,卡森的《海风下》是物质生态批评这一观点的恰切注脚。上文中的一些例子实际上包含着拟人化手法,只是我们没有专门分析阐述,下面让我们在这方面做一些尝试。
《海风下》通部作品均用拟人化手法描写鱼类和海鸟等海洋动物,此外,它还用该手法描写无生命的物质。该部作品第二部分共7章,都是以一条名叫“思康博”的鲭鱼为线索描写的。其中一个情节如下:“思康博沿着堤坝继续往上游,游到一片幽暗静谧海域,海面上拖着渔船码头长长的阴影。一大群鲱鱼苗从黑暗中冲出,猛地向它奔来……它们正忙着逃命,躲避天敌追赶。追赶它们的是条幼年青鳕,在海湾一带很活跃,靠恫吓捕食其他小鱼为生。在鲱鱼苗的团团包围中,思康博体内悄然萌生一股新冲动。它调转身体,拐了个大弯,咬到一条小鲱鱼。鲱鱼身躯横在思康博的嘴两侧,它尖利的牙齿嵌入鲱鱼柔软的肉身中。它衔着鲱鱼游入深水,停在摇曳的海藻丛上方。它把鲱鱼身躯撕成数片,三两口便全部吞下。// 思康博刚刚游离鲱鱼群,青鳕就掉头继续寻觅,以期捕获仍在这片水域活动的鲱鱼苗。一瞥见思康博,青鳕便转身向它俯冲过去,可惜对它而言,如今的思康博个头又大,游得又快,根本不可能奇袭成功。”这两个段落完全是从年青鲭鱼“思康博”的视角——第三人称视角描写的:思康博感到一片海域幽暗静谧,看到码头的阴影,发现被小青鳕追赶而突然向它冲来的一大群小鲱鱼,然后捕捉到并衔着一条小鲱鱼游向安全场所吃掉;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卡森写出了思康博的心理活动(“体内悄然萌生一股新冲动”、感性体验(感到向它奔来的一大群小鲱鱼动作之“猛”,牙齿感到到所咬的鲱鱼肉“柔软”)、准确的判断力和一系列恰到好处的动作。这些拟人化描写使这条年青鲭鱼显得如人一样机灵,一样可爱。
卡森这样描写海风和大海:“除了水流声和海鸟叫声外,那小岛上几乎没有什么声响。海风睡着了。水湾边传来浪花拍打沿岸沙滩的声音,而在远处,大海的声音却很微弱,力度几乎与叹息声差不多,仿佛大海也在声音之门外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海风如人,在小岛一带睡着了,小岛周围的大海亦如此。她如此描写涨潮时海湾里的海水:“一进入湾口,大海就化为扇形在海湾展开,迅疾冲过码头东面的老海堤,拍打着码头的木桩,拉拽着锚在岸边的渔船。海水蔓延到码头西面后,海面上顿时映出橡木丛和雪松丛悬垂的枝条,海湾边的鹅卵石受激,开始窃窃私语。”大海如狂人一般,在奔跑着,拍打着,拉拽着;鹅卵石如饶舌之人,在窃窃私语。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海洋、海洋生物,乃至所有物质都具有叙事能力,都在创作形形色色的、蕴涵着一定意义的“文本”,传递着种种信息,各种自然生物实际上都是通过有意无意地发出或捕获相关信息,从而与生物圈之内其他的物质进行互动,实现物质循环和能量循环,进而持续地、健康地生存着。在这一方面,各种自然生物体显示了丰富的生态智慧。相反,许多现当代人没有认识到到或不相信非人类物质具有叙事能力,忽视或漠视其他物质发出的信息,肆无忌惮地掠夺海陆物质,破坏海陆生态乃至整个自然生态,结果使自己的生存条件恶化,变得不可持续。此外,卡森在充分尊重自然事实和确保准确性的前提下,通过运用拟人化的描写手法,不仅使非人类自然物质的形象和变化过程异常鲜明生动,颇具感染力,而且凸显其固有的能动性和叙事能力。因此,人类要限制自己的能动性,就要时时刻刻谦逊地关注非人类物质在不断显示的信息,及时调节自己的行动;有志于成功地描写大自然或述说科技知识的作者,可以学习卡森对拟人化手法这种有前提的运用。
从一个新的角度——物质生态批评的视角,重新解读卡森的《海风下》,我们充分认识到:海洋、海洋生物、陆地、陆生生物乃至所有非人类物质(非人类自然万物)都具有能动性,能产生效果和生成意义,在不断释放着种种信息;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物质都在不断地互动,构成了一个生态共同体;作为生态共同体的一种普通物质,人类应高度重视其他物质的能动性,尊重非人类物质,谦逊地阅读它们创生的种种文本,认真辨识其中包含的意义或传递的信息,及时调整自己的行为,限制自己的能动性,以确保生态共同体的持续健康和人类的持续、健康存在;有前提地运用拟人化描写法是尊重非人类物质、把其当作人类的朋友在创作上的具体表现,实为创作出生动形象、富有趣味和诗意的生态科学散文作品的真谛。这些对我国当下的生态文明建设无疑具有重要启示意义。
Abstract:
Reinterpreting Rachel Carson’s
Key Words: Rachel Carson; Under the Sea Wind; material ecocriticism
发表于《鄱阳湖学刊》201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