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

●张代葵

堂叔坐过的轮椅斜在村东头的垃圾堆里，烧得黢黑。他再也用不着了。

堂叔是六年前坐上轮椅的。这年夏天，堂叔挑担箩筐上街卖西瓜，回家时，村里开三轮的正好顺路，便叫他上车。那时，村里还没有平平整整的水泥路，坑坑洼洼的，三轮车酒醉似的一路东倒西歪，箩筐在车斗里摇来晃去。堂叔两个手死死地抓住车棚的铁栏杆，屁股像装了弹簧，忽上忽下颠簸。总算到村口了，堂叔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路上有放水的新挖了一条沟，车一蹦，堂叔一晃，掉沟里了。

堂叔想爬起来，两个腿却不听话。县城人民医院医生检查，说：双腿骨折，住院治疗。

这一年，堂叔虚岁七十三，是道坎。农村人常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阎王倒是没来请，堂叔自己也不想去。只是到底年事已高，骨头难以自我恢复，腿用不上劲，再也站不起来了。堂叔出院时，老二买了轮椅送到堂叔家。

从此，堂叔再没离开过轮椅。

地里的活干不成了，吃喝拉撒还要堂婶帮着，坐着的堂叔身子矮了。堂婶倒是耐心好，一样热饭热菜好脸色。家门口锄草种菜，也推着堂叔，放树荫下、放邻近院子里。收工了，慢慢推着，一起回。老两口感情一直好，结婚几十年，两口子从来没有红过脸。

平时田间地头劳作，堂叔身子骨还硬朗，现在天天闲着，头痛感冒反而多了。以前，一点小感冒，堂叔不用吃药打针，抗几天，就没事了。现在，吃着药，打着针，病情还不见好，政府发的老年补助，三个儿子每年的孝敬，大多数送给了村里的诊所。堂婶推着去，推着回，有时两三天没有起色，还非得打电话给老二，让他开车回来，接到县城大医院去住几天院，才管用。县城大医院条件好，人不受罪，住院费用的百分之八十还可以报销。

每次住院，堂婶昼夜陪护，老二车接车送。邻居有的夸堂叔福气好，妻好儿孝享清福。

去年农历十二月初，邻村的老哥提个可乐瓶子来看堂叔，瓶里装满了自家酿的米酒。快过年了，下酒菜是现成的。哥两个同庚，一边推杯换盏，一边掰着手指头，如今新农村政策好，农民生活水平提高，阎王老子又宽限了一年。

傍晚时分，瓶子空了，两人脸微微红了。老哥听到儿子在路上摁喇叭，拍拍肚子，跟堂叔堂婶说过年再接着喝，匆匆走了。

堂婶收拾碗筷，堂叔像平时一样，摇着轮椅到了床边，准备休息。忽然轮椅一歪，堂婶听到声音跑来扶到床上，堂叔喘着粗气，拉着堂婶的衣角，断断续续吐出三个字：打-电-话。

堂婶慌了，老二的电话偏偏没有人接听。再打，老二媳妇接了：老二跑长途了，手机没带。回来我告诉他。

第二天一大早，老二开车回来，见堂叔脸烧得通红，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堂婶哭着要老二赶紧送老爹上医院。堂叔眼巴巴盯着老二，右手指着县城的方向，不住的点头。老二开车把村诊所的医生接来，医生摇摇头，打了退烧的针，留下几包药，走了。

当天下午，堂叔也走了。

村里人说，堂叔慢吞吞落下最后一口气时，两个眼睛还是鼓鼓的。有人说，在等着见他的小儿子呢，小儿子已经坐上回家的火车了。有人说，哪里哟，他是不想走，在等老二接他去医院呢。还有人说，其实啊，六年前他就已经走了，只是轮椅延续了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