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剧·加冕前夜

 

事后想起来，同意出任新教皇大概是他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情，没有之一。

 

外面静悄悄的。草丛里偶尔传出蟋蟀的低鸣。侍从们都不在，大概去哪里摸鱼了。

天助我也。

哈宾杰悄悄迈出一只脚，然后是另一只，然后转过身，打算悄悄掩上门。

“晚上好，教皇陛下。”一个平静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门缝夹到了他的手指头。

“嘶~~~~~~~~”哈宾杰吸着冷气，若无其事的甩了甩手。真的，要是你超过六岁还在人前吮手指头，那未免有点缺乏男子汉气概了。

“你怎么还不去睡觉？”他嘶嘶的说：“今晚不是你当值。”

对方站在原地不动，娃娃脸上露出一派和煦的微笑。

“今晚月色很美，”星矢回答：“所以我出来散步。”

哈宾杰翻起眼皮看看空荡荡的天空。

“哦。”他干巴巴的说。

“那么您呢？为何还不就寝？”星矢背起手，咬文嚼字的说：“明天将是重要而忙碌的一天。您需要好好休息。”

“我，也，在，散，步。”哈宾杰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天上的月亮，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词儿，然后瞪起眼睛，希望对方识趣点赶快滚蛋。

两个男人默默对视，仿佛功夫片里的中国高手用眼神对战三百回合。一分钟之后哈宾杰败下阵来。这不公平，他只有一只独眼，而对方的两个眼睛还那么大。

他挫败的抓了抓头发，干脆就地在石阶上坐了下来。

“你……是被雅典娜派来看着我的吧？”他闷闷的说：“以防万一我逃走什么的。”

星矢有点同情的看着，似乎打算安慰他两句。

“我只是有点担心你罢了……”他一边说，一边在哈宾杰身边坐下来：“你知道婚前恐惧症发作起来很严重吗？”

“你知道这种安慰一点作用也没有吗？”哈宾杰毫不客气的指出：“而且我没打算逃跑。我是金牛座的哈宾杰。我，从，不，逃，跑。不管路的尽头是地狱还是一场愚蠢的加冕仪式，都不会让我产生丝毫畏惧，更不会止步不前！”

不过真要让他选择，哈宾杰宁愿这条路直奔地狱而不是教皇的宝座。

星矢转过脸，他脸上的微笑变得真实明亮：“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个真正的勇者，哈宾杰。你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教皇。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选了。”

哈宾杰冲自己的同僚咧咧嘴表示赞同，因为在这种时候，吐舌头是不合适的。

但是心底有个小声音对此嗤之以鼻，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特么从哪里看出来的？！

 

他确实有考虑过悄悄溜走——留下一封词句恳切，充满歉意的辞呈，然后跑去加农岛之类的地方——不用太远，足以在圣域发生任何异变的时候赶回来。

但是一，逃跑意味着耻辱。金牛座的哈宾杰从来都不是胆小鬼，不论敌人如何强大，他都绝不逃走，即使当他还是个孩子，因为口袋里的几块零钱被人堵在小巷子里痛扁时也没有。

还有二，写一封真正通顺没有错别字的辞呈对他来说力有不逮。

 

哈宾杰正面临着人生的第二次转折。上一次可以追溯到他被征召为预备役的那天。那时他做了正确的决定。那么这次呢？没有逃走并不等于信心十足。

出于一时冲动，他脱口而出：“难道你从来没考虑过自己当教皇吗？”

星矢略微惊异的看了他一眼。

“我是说，”哈宾杰急切的接下去：“其实你才是最适合做教皇的人不是吗？神圣青铜，黄金的天马座，全体圣斗士的楷模，也是雅典娜最信任的人。你会成为圣域的主宰，掌控全体圣斗士的命运。你将有权决定圣域甚至全人类的兴衰存亡……”

他停下鼓吹，看了一眼对方睁得圆圆的眼睛。

“你……被吓到了……是吗？”

星矢夸张的捂住耳朵：“再说下去我就要开始尖叫了。不骗你，我会像个受惊的小姑娘那样尖叫着逃跑！”

哈宾杰叹了口气，用一只手抓了抓头发。

“这不公平。如果你自己都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职位，我怎么能胜任呢？”他说，转头去看山脚下的宫殿：“万一我没有做出决策的能力呢？万一我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呢？万一有一天，很可能有那么一天，我失去了自控，变得越来越贪求权力，事情会变得不可收拾吗？你们会不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

“不一定，”星矢干笑：“那时我肯定已经被提前肃清，也就不用操这份儿心了。”

哈宾杰抱起双臂瞪向对方，这会儿能来一发巨型号角的话一定超痛快的。

“只是开个玩笑罢了。”星矢举起双手表示和解：“我觉得手边要是有酒精的话，会让你感觉好一点。想去镇上喝点什么吗？我请客。”

哈宾杰哼了一声：“你不是在射手宫弄了个地下酒吧么？”

星矢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呃，你连这也知道？”

“相信我，我混地下酒吧的时间比你可长多了。”

 

所谓的酒吧，其实只是射手宫地下的一间斗室。前任黄金圣斗士艾俄罗斯建造了相当惊人的防御工事，不过现在基本上都被空置，其中比较宽敞的几间被不成器的后辈们用来存放被圣域法规明令禁止的饮料。

哈宾杰啜着不加冰的波本。星矢则端着加拿大冰酒。

“那玩意儿是给男爷们儿喝的吗？”哈宾杰嗤笑道，波本醇厚又熟悉的口感让他多少放松了一点。

对方毫不在意的挑拣坚果：“我可不是打算在加冕前夜偷偷溜走的那个。”

“你连出任教皇都不敢！居然还好意思指责我！”

“我的确不敢。”星矢承认：“我一想到自己的决定会影响到成千上万人的命运就吓得要死。因为我根本没那个能力。”

哈宾杰哼了一声：“这种时候的确不能说‘我只是懒罢了’。”

星矢笑着摇头，又抿了一口甜酒，就像小孩子吃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那样满怀天真的喜悦。这让他看起来更加孩子气，活该镇上的酒保都不肯卖酒给他。

 

哈宾杰记不起自己喝了多少。有三个？四个？反正好几个瓶子空了。

他们喝了伏特加，中国白酒，杜松子，还有一种用高寒地区作物酿造的米酒（“是青稞酒”）。最后房子里的一切都开始围着哈宾杰打转，而星矢看起来完全不受影响。真特么见鬼了，这小子的酒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

“我说自己不够格当教皇，这是真的。”两个人又各自拉开一罐百威（漱口用的，为下一轮做准备）时星矢说。哈宾杰举起一只手想要打断他，不过他的头太晕了，都不确定自己有几只手。

“我没有足够的智慧。我有时候过于鲁莽，有的时候又过于懦弱。”星矢凝视着手里的易拉罐：“而愚蠢，蛮干和软弱都可能带来毁灭性的结果。”

哈宾杰终于找到了自己空着的那只手，拿到半空中挥了挥。

“你是指刺杀帕拉斯……那件事？”他打断对方：“说真……的，伙计，没人会因为你狠不下心去杀那么个……一丁点儿大的小妞而生气的。当时谁……谁能想到她会带来那么多麻烦？”

“当时谁也想不到，的确。但问题就在这儿。”星矢回答：“我后来想过很多次：全世界被夺走的时间，差点死去的女神，不得不去战斗和牺牲的人们，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这些，我能不能下决心杀死帕拉斯？”

他把易拉罐重重放回吧台上，好像在跟什么人生气似的，估计是他自己。

“答案是不，不行。我做不到。我不能杀死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即使她将来会变成恶魔，即使有机会重来一次，我仍然下不了手。”星矢抬头看着他：“缺少必要的决断和果敢，这大概就是我不能成为教皇的原因。”

脑袋仍然沉重的要命，眼珠动的时候会带动神经痛。哈宾杰奋力的思考，他觉得对方说的似乎还有几分道理。

“所……所以你是说，能下手杀掉女娃娃的家……家伙，才有资格成为教皇吗？”

听起来好像有点不对头，因为星矢被啤酒呛到了。

 

托（该死的）小宇宙的福，酒劲儿很快就褪去了。由酒精带来的稀薄的安全感犹如退潮的海浪，重新将哈宾杰遗留在忧心忡忡的沙滩上。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做出那种蠢事呢？”他趴在吧台上，恹恹的盯着杯底的残余的液体：“万一我真的决定杀掉你，取代雅典娜成为地上的统治者，你有后备方案吗？”

星矢握拳撑住额头闭目养神：“说真的，你对统治圣域这件事都充满畏惧，你真觉得自己有一天会想要统治全人类吗？”

哈宾杰打了个哆嗦：“不会。老天啊，不会。”

“那你还担心什么呢？”

哈宾杰摸索着去拿龙舌兰酒，这玩意儿只有当你喝高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才能体味到它的妙处。星矢很有默契的拿出盐和柠檬。

“我没见过活着的教皇，一个都没有。”哈宾杰舔了一口盐，被柠檬的味道酸的做了个鬼脸：“但我听说过双子座撒加的名字。像神一样光辉四射的男人，能够粉碎星星的强者，为了大地的爱与和平牺牲在叹息之墙的伟大战士之类——我是说，如果连撒加这样的人都有头脑发热的时候……”

“我见过撒加。”星矢打断他。

“哎？”

“我六岁时来到圣域，撒加接见了我，就像接见每一个新来的预备役一样。他没有因为我是日本人而歧视我。他让魔铃小姐做我的老师，因为她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停顿了片刻：“虽然撒加早已知道天马座的传说，却没有试图阻止过。当我战胜了卡西欧士之后，他亲自将圣衣授予我。他对我说，要为女神和正义而战。”

星矢安静的托着腮，注视着幽暗的壁灯。

“你是说，撒加希望你有朝一日能打倒他？”哈宾杰耸了耸肩：“你认为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后悔吗？”

“他大概从第一天开始就后悔了，从他带上面具，披上法衣的那一刻起。”星矢说：“十二宫之战结束于撒加的自裁。他输的一败涂地，血本无归，可是自杀的时候却那么如释重负……撒加甚至跟我说了对不起——我猜他大概真的有几分感激我。”

“感激你让他从身为教皇的那一堆破事儿里解脱出来吗？”

“是啊。”

“统治世界是这世上最他妈糟糕的职业了。”

“是啊。”

两人沉默了片刻。

“你……其实还是来看着我的吧？”哈宾杰说：“你是真的担心我被明天的加冕仪式吓跑。”

星矢挑起眉毛，竖起拇指冲墙上的挂钟指了指：“实际上是今天，加冕仪式还有三个小时就要举行了。要我陪你回教皇厅更衣吗，大人？”

“……等到我叛变的那天，第一个要死的就是你。”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