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过黑魆魆的走廊向外走去。黎明前的寒意渗入肌肤，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夜之女神垂下厚重的裙裾，点点繁星犹如她镶嵌在丝绒长袍上的钻石。而星空下，他的部下早已静静等候。

骑士们身穿黑色铠甲和披风，手持盾牌，火把林立，萧杀肃整的如同出征在即。胯下的骏马也在约束下悄然矗立。

看见他走出来，猎犬塞伯拉斯激动的打转，吐出血红的舌头。他的黑马阿奴比斯不安的踢踏着前蹄，打着响鼻，炭火一样的眼珠闪闪发亮。

“这大家伙爱死狩猎了，陛下。我几乎都没法让他安静下来好放上马鞍。”男孩纤细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他双手牵住缰绳，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坠上去，好让骏马停止骚动，丝毫不畏惧那些乱踢的巨大铁蹄。

“你又睡在马厩里了？贝瑟芬妮说昨晚没看见你。”哈迪斯走下台阶，从少年手中接过缰绳。他能闻到少年身上散发出新鲜青草的味道，马的味道，还有泥土的味道。

令人怀念的气味。让他想起自己曾经的少年时代。那时宙斯还没有坐上天帝的宝座。他拯救了自己和其他兄弟，并带领他们反抗父亲的暴政。

“我给阿奴比斯换了新铁掌。原来的有一只磨损的太厉害了。”

少年宠爱的拍着黑色骏马的脖颈，从腰边挂着的皮袋里掏出麦芽糖塞进喷着热气的巨大牙齿间。

“总有一天你会黏掉阿努比斯的牙齿。”

“当然不会！它可喜欢这个了！这我可比你清楚呢！”少年赶忙加上一句：“我是说，您。”

他不置可否，翻身上马。少年退开一步，清澈的褐色眼里隐藏着渴慕。哈迪斯心中一动。他想起那支深深没入狮子头颅的羽箭。

他拨转马身原地打了个转。

“那么，你想一起去吗？”他问。

少年吃惊的睁大眼睛：“什么？我可以吗？”他满怀期待的看着哈迪斯，但很快那双眼睛里的光芒暗淡下来。

“谢谢你的好意，陛下。”他说：“但我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跟你，嗯，您一起去打猎。已经有人向贝瑟芬妮小姐抱怨我举止放肆了。我不想让她丢脸。”

哈迪斯看了一眼远处的狩猎队伍。他忠诚而死板的卫队长拉达曼迪斯正一脸不耐的瞪着这边，好像在责怪男孩缠着自己的主人不放。

“去拿你的弓箭，然后牵匹马。”哈迪斯说，微微勾起嘴角：“如果你能比拉达曼迪斯打到更多猎物，我就把他的马赐给你。”

少年欢呼一声，转身就跑，但没跑几步又停下来，抬起亮晶晶的眼眸挑战的看着他：“如果我比您打到的猎物还要多呢？”他期待的看着神俊的黑马，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哈迪斯觉得自己应该请这小子吃一顿鞭子，但既然他从不惩罚自己的爱犬和坐骑，似乎也可以对眼前的小毛头网开一面。

“阿奴比斯从不允许别人骑上来。”他说，好笑的看着男孩失望的神色：“但如果你侥幸获胜，我也许会载你一程。”

 

 

密林深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啸声，除此之外一片寂静，连树梢沙沙作响的声音都没有。

没有被狩猎的号角惊吓到的雄鹿，没有扑棱着翅膀起飞的乌鸫，甚至没有自草丛中蹦出来的灰色野兔。塞伯拉斯呜咽着，因为兴奋而浑身打颤。这条嗜血的巨犬很少在没有猎物时，表现出这种程度的激动。

拉达曼迪斯挥手停住马队，俯身下马伏在地上侧耳谛听。片刻之后，卫队长脸色凝重的来到哈迪斯的面前。

“陛下，”他说：“这里不对劲，野兽们都躲起来了。”

“我自己有眼睛和耳朵。”哈迪斯淡淡的回答：“这是哪儿？”

“罗多比山脉附近，陛下。”忠实的部下回答：“我们已经远离了上下奥林匹斯山的范围。”

“所以这是一片未曾被众多狩猎者践踏的处女地？”冥王的双眸凝视着漆黑阴森的密林深处：“那我们还等什么呢？”

忠诚的卫队长面色踌躇：“陛下，我从没见过哪片森林会如此安静，所有的飞禽走兽都逃走了，林中也许有不同寻常的危险怪兽。陛下愿意换其他地方狩猎吗？还有许多水草丰美的原野和野兽众多的森林能供您消遣游猎。”

“你在极不隐晦的暗示你的主人缺乏与身份相配的勇气，我的朋友。”哈迪斯声音听不出喜怒，他一边眺望远处，一边约束着胯下的黑马。阿努比斯呼吸粗重，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如果不是因为你不容质疑的忠诚，我会感到深受冒犯。”

拉达曼迪斯有些惶恐的垂下头，却仍然放心不下：“那么，可否请陛下允许我先去探查一番？”

阿努比斯在原地转了一周。哈迪斯扫视了一眼身后的侍卫和骑士。那个孩子不在其中。一看见森林的影子，少年就从另一条岔路与他分道扬镳。

我可不会跟一大群人一起冲进森林，我们是去打猎，不是去攻城。你的人会把所有的猎物都吓跑的。少年对他说。他的小脸兴奋的发红，完全把敬称忘在脑后。

“多谢你的好意，卫队长阁下，可惜我不得不拒绝这番美意。”哈迪斯双脚轻夹马腹，阿努比斯不需要更多鼓励，便放开四蹄向前奔去。拉达曼迪斯慌忙向一旁闪开。

“因为你的主人已经接受了别人的挑战，不能就这样认输。”

 

风拂过脸颊，马蹄迅捷的起落。箭匣是满的，长弓悬在鞍旁。哈迪斯能感到腰间的宝剑在嗡嗡颤动。一丝久违的兴奋感涌上心头。好胜心。许多年前，他和宙斯还有波塞冬一起在克里特岛的森林里狩猎时也曾有过这样的感受。那时他们年轻单纯，彼此信任，既为自己出色的箭法自豪，也为兄弟捕获的猎物由衷庆贺。

 

胯下的黑马忽然长嘶一声人立起来。哈迪斯拉住缰绳，收回飘忽的思绪。

一匹灰斑马从森林更深处跑过来。他不易察觉的皱皱眉头。这是那个孩子选的马。一匹在凡人眼中称得上神骏，但在他的马厩里却已属拙劣的母马。鞍上空无一人。

拉达曼迪斯此刻赶到了他身边，探身牵住了灰斑马的缰绳。

“这是珀伽索斯那小子的……，除了他，谁还会骑一匹母马去打猎？！”卫队长皱起浓浓的眉毛看着汗水淋漓的母马：“这匹胆小的劣马已经吓坏了！准是甩掉了主人逃回来的！那小子该不会跑到前面去了吧？”

“他身边没有啰嗦的卫队长和大队的随从，跑得快些也没什么奇怪的。”哈迪斯平静的说，但是一抹忧虑如同阴影掠过额头：“拔出你的剑，拉达曼迪斯，我想怪物就在前面。”

他的部下毫不犹豫的照做：“我先走一步，陛下，没准还能救下那小子。我非狠抽他一顿不可，这个不自量力的毛头小子！”

但他们去的太迟了。在几棵高大的桉树后面，一只黑色的，硕大无朋的蜘蛛倚靠在树干上。就连哈迪斯也没见过这么丑陋可怕的怪物。它毛茸茸的八条腿横七竖八的支棱着，身上满是可怖的花斑。自从赫拉克勒斯杀掉九头蛇怪许德拉后，诸神的森林中再也没见过这么邪恶的生物。

哈迪斯听见自己勇敢无畏的部下倒吸一口冷气，然后隐约记起拉达曼迪斯似乎很怕毒虫之类的东西。这种畏惧很可能来自一些久远的童年记忆，却已经根深蒂固到足以影响他的判断力。

“你不打算跳上去跟它决斗，是吗，拉达曼迪斯？”哈迪斯安慰部下：“因为这东西已经被消灭了。”

没错，蜘蛛那巨大的头颅掉在脚下的草地上，流出一滩浓黑的液体，腥臭扑鼻。那些尖锐的白颚戳进了泥土。八只大大小小的眼睛已经变得浑浊。

“……但这里几乎没有搏斗的痕迹，”拉达曼迪斯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盯着死蜘蛛：“不管是谁杀死了这个怪物，他的动作一定很快，而且一击命中。”

“没——错！”

大桉树顶端的枝杈上，褐色头发和眼眸的男孩探出脑袋。他倚在树干上朝树下挥手。

“作为一头那么大个儿的怪物，它的脖子可真是细的不合常理。”他快活的说，骄傲的像一头小豹子：“再说，如果我也有八只眼睛，那我永远也不会把它们全都闭上，就算睡觉时也不例外。”

拉达曼迪斯哼了一声：“你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小子！和真正的勇士相比还差得远呢！有经验的猎手是不会骑着这么一匹拙劣的母马去和怪物搏斗的。”

哈迪斯静静的听着两人的对话。他抬起头看着树上的男孩，脑中回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芬芳的月桂树。高挂天空的启明星。男孩明亮的眼睛在黎明的映照下微微泛出酒红色，涌动着蓬勃的生命力。

那个少年也在看着他。亮晶晶的眸子里满是骄傲。天真。快活。无忧无虑。意兴风发。他看着黑马上的冥王，却笑嘻嘻的开口对卫队长说话：

“注意你的措辞，卫队长大人。这匹拙劣的母马从现在开始就是你的坐骑了。”

哈迪斯暗想自己再也不可能从拉达曼迪斯脸上看到更精彩的表情了。

 

“这不公平……”少年小声嘟哝：“你偏心自己的卫队长，陛下。”

哈迪斯提着缰绳，让黑马走得更缓慢平稳些，珀伽索斯就在他的双臂中，褐色头发的小脑袋倚着他的胸膛。

“你想要公平，拉达曼迪斯和他的马就在后面。”冥王不以为忤：“但他刚刚救了你的命，而且你现在无法独自骑马，除非被绑在马背上。”

刚刚还在得意洋洋的觊觎别人爱马的少年忽然失去知觉，毫无预警的从树上一头栽下来，多亏脸色不善的拉达曼迪斯反应神速接住了他。

冥王陛下的卫队长是一位正人君子。

“没人知道那蜘蛛的血会有剧毒。”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了。”

“这不公平！拉达曼迪斯明明都不受影响。”少年不甘心的抓挠头发：“虽然他怕蜘蛛怕的要命！”

“天猛星拉达曼迪斯是神选中的战士。他身经百战，已经追随我两百余年。”哈迪斯回答：“而你只是人类的血肉之躯。”

少年陷入了沉默，他低垂着头，因为眩晕而不得不靠在冥王的臂弯中。没有人对如此失礼的举动加以指责，连拉达曼迪斯也没有。这个小小的人类侍从刚刚斩杀一头巨大的怪物，还差点赢得了与冥王大人的赌约。

队伍沉默的行进。哈迪斯忽然自言自语般说道：“如果你愿意，我，冥王哈迪斯可以赐予你同样的荣耀，像所有被神选中的战士一样拥有不死之躯和神力。你将成为我的战士，直到永远。”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与其他忠诚而强壮的武士相比，少年没有多少长处值得神明青睐。

珀伽索斯在他怀里安静的阖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了，但是哈迪斯能听到他的叹息。

轻微的仿佛只是一声梦呓，却又异常清晰。

“不，我不愿意。”男孩回答。

 

 Fin.